我奶樂了,抿住嘴問:“這林姑娘在哪兒?”
二伯父說:“原先在四野十一縱,這會兒在江南駐防。”
我奶說:“住在紅樓上。”
二伯父撓撓腦袋:“您咋知道?”
我爺在一旁說:“書上都寫著呢。”
二伯父知道騙不過去,一拍肚子說:“也罷,咱不要這姓林的。你們等著,三天以後,我準帶個大活人來見你們,準備見麵禮吧。”
第三天頭上他還真帶來一位,是區婦聯的葛大風。葛大鳳是二仙居橋東賣燒餅的葛老大的大丫頭,人長得跟燒餅似的發圓,臉蛋子和手背上的肉鼓鼓的,像麵發起來一樣。她參加工作早,不是她多麼思想進步,是她有個表舅叫蘇有權,在區裏當民政助理,看明白了當共產黨的幹部前程遠大,說啥不讓葛大鳳在家跟她爸打燒餅,硬拉來參加工作。葛大鳳念過書,但念得不多,從小給她爸打下手,人練得挺勤快,在機關掃地生爐子擦桌子擦窗戶,啥活都幹,她最愛幹的是給各屋送文件。那天送到何天宏那兒,何天宏正捂著腮幫子發愁呢,他不知道往家帶誰好。按說他都這個歲數了,不可能不想娶媳婦,他暗地裏也沒少琢磨,他相中區辦公室的女秘書林小玉,人長得白淨清秀,名字也好,跟《紅樓夢》裏的林黛玉差一個字(後來他弄明白是咋回事)。
事到臨頭,他鼓足勇氣,買了雪花膏花手帕啥的,偷偷送給林小玉,林小玉不收,一打聽敢情人家有對象,這會兒在朝鮮戰場上。嚇了何天宏一腦袋汗,那是軍婚,弄不好犯大錯誤。往下琢磨誰,老婦聯主任,三十五了,老幹部,光顧工作,沒顧上結婚,大自己十來歲,領家去也不像呀。但葛大鳳一進屋,何天宏眼睛一亮,忙問:“你今年多大?”
葛大鳳張大嘴說:“報告領導,十八啦。”何天宏又問:“有對象了嗎?”
葛大鳳說:“報告領導,我想工作,不想成家,不想當孩子媽。”
何大宏說:“不是讓你真當孩子媽,是讓你扮一回新媳婦,這是組織交給你的任務,你必須嚴格保密,堅決落實。”
葛大鳳舉起右拳:“請領導放心,為完成任務,別說裝新媳婦,就是做真媳婦,我也幹。請問那男的是誰呀?”
何天宏說:“跟我差不多。”
葛大鳳說:“模樣差點,對付吧,反正也不是真的。”
何天宏心裏說也不瞅你自己那個肉球樣兒,還說我模樣差,你以為我能看上你咋的,你連人家林小玉的一半都不如。但他轉念一想,不管咋說,葛大鳳幫自己這麼個忙,也算是好同誌,就把雪花膏和花手帕送給她。倒黴蛋葛大鳳從小沒受過誰寵愛,長大了也沒讓誰愛過,拿了這東西心裏高興,明知是假的,嘴裏卻當真的就跟身邊的人說了,區裏沒多少人,一小會兒就都知道了,蘇有權急了,逼問大鳳那男的到底是誰,大鳳呼啦想起要保密的話,死活還就不往下說。蘇有權就偷偷盯著,心裏說搞對象沒有不見麵的,我就不信逮不著你們。等兩天也沒見一個男的找大鳳,蘇有權樂了,跟大鳳說雖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但也急不得,得遇見合適的才能搞。葛大鳳拿著文件往外邊走邊說:“等我送完文件,就知道合適不合適了。”
蘇有權還琢磨這話裏好像有話呢,那邊二伯父何天宏收下文件,就把葛大鳳領到家來了。那時已經是臘月十幾,家裏準備年貨,挺熱鬧的,一看他倆來了,更熱鬧了,原因是大家都知道葛大鳳是誰,我奶常去她家裏買剛出爐的熱燒餅。二伯父知道她叫葛大鳳,卻不知她家裏是啥樣。他還一本正經地給我爺我奶介紹說:“這是葛大鳳同誌,區婦聯的幹部,思想進步,工作積極,勤勞樸素“手藝很好。”我奶說。
“這可不是紅樓上姓林的,那是瞎編,這是真的,我們認識很長時間了。”二伯父嚴肅地說。
葛大鳳指著我爺我奶說:“我跟他們認識更長,我爺打燒餅時,他們就認識我。”
二伯父心一橫說:“就是從你老祖宗那認識你,今天你也是我的對象,他們也得認這門親,趕緊把聘禮拿出來,不然的話,咱就住這不走啦。”
葛大鳳哭喪著臉小聲問:“那不就成了真的嗎?不是說還有個男的嗎?”
二伯父一拍胸脯:“沒旁人,就是我,我就是要娶個貧苦人家的女兒為妻,這也是決心革命到底的表現!”
他很激動,令我爺我奶吃驚。說來也是難為二伯父了,誰都知道他在熱河這有一有錢的老子。那時,還不像若幹年後講究家庭出身,千方百計瞞著家裏曾經有過錢。二伯父覺得自己雖然跟這大家子人走動不近,但畢竟有血脈連著,而且這些年他們也欠著我們娘倆,現在我一不抱怨二不糾纏,好生對待著你們,我想在區裏爭個先,你們咋也得幫我一把,日後我個人有啥困難,我也不找你們。沒成想竟這麼難,逼我去找林黛玉,又領回葛大鳳,往下再不答應,看來就得來硬的了。他習慣性地摸腰裏挎槍的地方,啥也沒有,他把手又伸到兜裏,一下摸著個硬東西,啥,一個漢白玉嘴的小煙袋。這是他來之前買的,想給老爺子打溜須。到這一著急給忘了。這會兒他想往外掏,不料煙袋杆別在兜裏。他一擺弄,從外麵就能看出兜裏有個硬東西。我爺眼挺尖,忙問:“老二,你掏啥?”
二伯父心裏這叫來氣,一個破煙袋也跟我找別扭,他說:“我掏……”
他來個大喘氣。
我奶上前按住說:“老二,有話好說,可不能動刀動槍。不就是彩禮嗎,我都給你準備好啦,你等著。”
二伯父頓時明白了是咋回事,手擱在兜裏不亂動了。我奶麻溜把我爺拉到後屋,說拉倒吧老爺子,碰上這牲口兒子,急了就掏槍,還是花錢免災吧。我爺臉都不是色了,哆哆嗦嗦說共產黨咋教育的,兒子這麼欺負老子,虧了就一個,要是有三五個,我早嚇死八回啦,快給他錢把他打發走人。
我奶就去拿錢。當時熱河這的習慣彩禮分上中下三等,家庭人品相貌都占先的,為上等。上等的在正式拜天地之前,要給見麵錢、改口錢、首飾錢、布料錢,還要給對方家裏四個抬著的紅漆盒子,食品、現金、布匹、古董,這些東西若都折成錢,起碼得在一億元,也就是後來的一萬元人民幣。按當時這兒人們的普遍生活水平來比較,這錢可夠高的。不過,這也隻限於極少數有錢人家,中等下等的彩禮就大幅度降下來了。
我奶是按中等標準準備的錢。跟二伯父說新社會啦,你又是領導,抬盒子上門容易叫人說三道四,還是折成錢吧。二伯父說:“太好啦,就要錢,多少?”
“三千萬。”
“扯淡!”
二伯父當時就喊著跳起來,從另一個口袋掏出張報紙,指著說:“你們看著,價碼都在這標著,轟炸機一架,50億元,坦克一輛,25億元,大炮一門,9億元,高射炮一門,8億元。你們咋也得給我個高射炮炮管子錢。”
我爺目瞪口呆。
我奶指著葛大鳳說:“你是娶媳婦,還是買高射炮?”
二伯父說:“她這……這一身好膘,咋也值半架炮錢吧。”
我奶說:“夠嗆,高射炮細長,她這麼粗,差多啦。”
二伯父拉我爺我奶到了後屋,討價還價說:“那咋也得給個輪子錢,高射炮四個輪,二四得八兩億,完了我啥事也不麻煩你們。”
我奶還猶豫,我爺閉眼擺手:“兩億就兩億吧。我這家也不要啦,往後,你就自己個在外過吧。”說完,心疼得昏過去了。
二伯父大功告成,巧借葛大鳳弄來兩億元,一分不少全捐獻了,不光在區裏,在市裏在省裏幹部個人捐錢,也是頭一名。但捐完了葛大鳳不幹了,蘇有權和大鳳她父母都找來,說你當領導的不能騙人呀。二伯父說本來說好了是騙我家裏的,為的是抗美援朝做貢獻。人家說你貢獻了也光榮了,我們閨女這貢獻落啥結果,落個沒人敢要的結果。二伯父說對不起啦,回頭我負責幫她找對象。葛大鳳進屋說甭找啦,就是你啦。二伯父傻眼了:“咱們那是在演戲。”
葛大鳳說:“演戲沒勁,咱來真的。”
二伯父攤開雙手耍賴:“我身無分文,窮光蛋一個。”
葛大鳳說:“我帶一簍子燒餅嫁給你,保證咱餓不著。”
二伯父說了實話:“我不愛你……”
葛大鳳說:“事到如今,不愛也得愛啦,要不,我就去找領導。”
蘇有權說:“對,告你欺騙少女。”
二伯父苦笑著:“有她這樣的少女嗎?算啦算啦,你們可別逼我犯錯誤……”
結果就假戲真做了,葛大鳳一分錢沒得著,成了我二伯母。等到我記事的時候,二伯母已經肥得威風凜凜,因為太胖,肚裏油多,不愛坐胎,好幾年後刁‘生了一個兒子,叫何營,屬猴,一聽就知道是公私合營那年的孩子,名字就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何營不隨父母,吃什麼都不長肉,幹瘦,讓二伯父二伯母大傷腦筋。二伯父那年升為區長,熱河省和全市人民群眾敲鑼打鼓慶祝進人社會主義,我爺不敢落後,蹦著高把買賣交出去,回家說我可卸了包袱了,共產黨真仁義呀,這麼破的買賣他們都給合過去,擱先前就該黃啦,這回用不著咱操心了。我奶說閉住你的老嘴,管住你的老腿,跟著黨走沒錯,亂說亂動找倒黴。
二伯父一看都進了社會主義,資本家也改造沒了,他的警惕性也鬆下來,隔一陣子也就回家來看看。1956年後半年他愛發愁,一是市裏開會,重新劃分管理權限,分到他手下的是白鐵社、剃頭棚、修鞋鋪、醬油醋。上級還讓他帶著這些人大步奔向共產主義天堂;二是何營越來越瘦,比上半年還瘦,大眼睛燈泡似的,就跟後來照片上非洲災民中的幼兒一般。二伯父召集一次全區職工大會,還是在文廟小學,用正殿,一瞅這些人他寒心了,一個個穿得破衣舊衫,臉黑手黑說不好個話,光知嘿嘿笑。二伯父當時就問都啥文化水平,回答最高的是小學四年級,大部分是掃盲班結業。二伯父又問上級讓咱奔共產主義,就你們這樣能行嗎。下麵哄地一下開了鍋,有說行的有說不行的,後來有人問那共產主義到底應該是啥樣,你當領導的給說說,行不行不就明白了。二伯父說我也說不大好,據說到那時東西有得是。想吃就吃想用就用,不用花錢。下麵又亂起來,說那你快領我們到辦成共產主義的地方去,好好吃一頓。二伯父一下子火了,拍桌子說你做夢吧,哪有那麼美的事,想吃飽得自己幹。下麵有人說:“都捆一塊咋幹?修鞋又不是搞對象,幹啥非都擠一個屋裏,放個屁大家聞,幹活還得留著神,錘子偏了就砸旁人……”
二伯父聽了一肚子這類牢騷話,散了會轉到二道牌樓何家大院,見到我爺我奶還有我爸,他指著我說:“你看人家大寶長得多順溜,我家何營咋跟這公私合營一樣,挺好的苗,越長越抽抽了。”
我奶說:“誰叫你給孩子取那麼個名字,叫什麼不好,叫何營,合營合營,啥事都不成。豬多沒好食,人多沒好飯,一屋掌櫃的,成天瞎扯淡。”
二伯父揉揉鼓眼睛說:“這是誰編的?還真是那麼回事。我琢磨著像剃頭的焊壺的補鞋的銅鍋的,還是個人單幹比合起來好
我爺說:“這事你可不能胡來,上級讓幹啥就幹啥,省得犯錯誤。”
我奶說:“先別管公家的事,先把何營的名字改了吧,或許就能胖起來。”
二伯父說:“那就叫扯蛋,比鐵蛋還好養活,扯來扯去不謝黃兒,學名等上學再起。”
那時沒人把孩子當回事,名字也是瞎起,特別是小名,順嘴叫什麼的都有。堂弟扯蛋六二年上小學以後起大名叫何時好,意思太明白了,低指標瓜菜代,問日子什麼時候能好過來。那時他又有一弟弟,六四年取學名叫何大國,是爆炸第一顆原子彈以後生的,他倆身下還有一個妹妹,七0年生,生她時二伯父正在“五七”幹校插稻秧,手裏拿著綠禾苗,遂起名何苗苗。有人問他為啥這麼起名,他說名字就是個符號,關鍵是內容,叫什麼無所謂……
1956年底,我二伯父幹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他把修鞋鋪給解散了。起因是李拐子的鞋攤原先就在他家門口,正對二道牌樓一個朝陽的音晃,合並後讓他去頭道牌樓的修鞋鋪去。他一條好腿,那邊拄拐,下雪化了又凍成冰,把他摔得夠嗆,好腿也不好使了。他又是光棍子一個人,躺家裏就得凍死餓死,我奶愛幫助人,就過去給他點把火熬鍋粥。二伯父聽說了來看看,李拐子流著淚說我打心眼裏擁護共產黨,可就一件事覺得不該這麼辦,就是把修鞋的合到一塊兒,定這主意的人,是官僚主義。這話對二伯父刺激很大,鬧半天人家群眾心裏都明白,隻是不敢講。二伯父一拍炕沿說:“你好了,還在家門口修鞋。”
李拐子嘈地坐起來:“那鞋鋪呢?”
二伯父說:“有個名字在那頂著就行,關鍵不在皮,在瓤兒。”
區裏修鞋的散了夥,眾人一片歡呼,但麻煩也就來了,蘇有權這時當副區長了,還想當區長,當區委書記,可上麵有人占著位子,他就著急。著急後暗自總結經驗,有了重大發現―大凡使勁幹工作的人,多數都出過差錯;可少幹工作或幹脆不幹工作的,專盯著旁人的人,官升得都好,特別是能寫文章批旁人的,絕對受重視。為此,他還在家練過一陣,寫了一大堆信紙,總也寫不像樣。他媳婦薑桂蘭是厚道人,在副食店賣醬油,回家說你是高粱米吃多了撐的,咋不進櫃台拿提拉(打醬油的工具),專站櫃台外說鹹道酸。蘇有權說你不懂,時代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好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要想提拔,就得動腦筋,我這官位能不能升,就看這手咋樣。薑桂蘭拿起他寫的瞅瞅,滿篇錯別字―“各位領導,今天我古(鼓)足永(勇)氣,揭發肚(膽)大包天的何天宏……”
薑桂蘭嚇壞了,忙問:“那是你外甥女婿,你咋告他?”
蘇有權說:“他解散修鞋鋪,就是反對走社會主義道路。外甥女婿也不行。”
薑桂蘭說:“其實,副食店也沒必要合並,居民多不方便。”
蘇有權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那是資產階級,你怎麼想過那種日子!”
薑桂蘭說:“那好吧,中午飯你自己做,往後我也不管給你洗衣服了,你千萬別學我。我媽病了,我得回家看看。”
蘇有權傻了,一個人在街上逛,肚子咕咕叫,逛到二仙居。這是個地名,據說當年有倆仙人在這喝過酒,喝著說這地方不錯,蓋兩間房子住這吧,就在橋東蓋茅草房三間。那草房如今早沒了,在那地基上建了一片瓦房,住的都是姓葛的老戶,葛老大臨街住,為的是賣燒餅方便。蘇有權忽然眼睛一亮:葛老大又單挑門戶自己賣燒餅了!前些天不是合到人民大食堂去了嗎?怎麼又單幹了?
蘇有權上前叫姐夫,葛老大遞過熱騰騰燒餅,又酥又香,蘇有權吹著熱氣吃下去,吃完了也聽清這又是何天宏幹的。他又連著吃了倆燒餅,然後用舌頭掃淨嘴角上的芝麻,就去市領導那裏告狀。但接待他的市領導是老熱河省的幹部,老八路,說話直,聽完以後拍腿叫好。蘇有權還以為說自己好呢,後來聽明白是說何天宏好。原來這裏的事局還挺複雜,熱河省五六年給撤了,歸到現在這個省裏來,各方麵工作總落在後麵,人稱塞外一枝花,不是老九就是老八,說的是全省九個專區,排名總是倒數一二的。時間長了,矛盾也就出來了,省裏說熱河這太右,熱河這覺得省裏左,雖然省裏官大,但熱河也有倔人,硬是敢創造性地幹事,有不少資料表明,熱河這兒是當初最早鬧“小自由”的地方。
壞了菜啦。
蘇有權更倔更狠,從冬天告到春天,把狀告到了省裏,省裏正需要這方麵材料呢,拿著信,一位領導就親自來了,把市領導批評了一遍,又點名叫姓何的那位區長來,聽聽他說的服務行業搞個體的四大好處。這是咋回事?原來何天宏犯邪,自以為天高皇帝遠,神仙好逍遙,把合營的攤點給解散了以後,他還歸納了四大好處,在眾人麵前講:一,人不擠,活不斷(分散開生意好做);二,多幹活,少扯淡;三、放臭屁,去樹林(當時熱河城到處是樹,夏日攤點多在小樹林邊);四,抓虱子,不背人(男女在一屋裏幹活,很不方便)。
大禍臨頭,神鬼皆驚。二伯父一步三回頭地往避暑山莊裏走,比當年老百姓見皇上還緊張,路上遇上妻子葛大鳳,葛大鳳早不在婦聯了,在火神廟菜站當經理。她說在婦聯咱也不會寫文件,總掃地打水也不合適,畢竟咱男人是區領導,咱還是下基層吧。火神廟地處三道牌樓旁,“九表同風”的老匾四下有空場,曆史上是搞廟會鬧花會的集散地,這會兒菜站建在這兒,又成了一景,咋著?全市一共沒超過十個菜站,物以稀為貴,供求矛盾大,從官員到百姓,誰都得吃菜呀,一下子,葛大鳳小老媽坐飛機―抖起來了。按何天宏的意見,菜站應變成若幹菜點,以方便群眾。但菜站不歸區裏管,直屬市蔬菜公司,故何天宏說話不管用。葛大鳳雖然對何天宏的建議不讚成,但畢竟是夫妻,從菜站門口攆到頭道牌樓下,拉一把天宏說:“別去,去了沒好果子吃。”
何天宏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領導發話,不去不行呀。”
葛大鳳說:“胳膊擰不過大腿,順著人家說得啦,別爭嘴上高低。”
何天宏說:“那是老百姓的心聲,不是我要爭個嘴上高低。”
葛大鳳指著排大隊買菜的人說:“老百姓不是都活著嗎,你幹啥去找死。為了他們的長遠幸福,你也得闖過這一關。”
這時候正是大清早,太陽剛升起來,明晃晃帶著點紅色照著這座一占城,照著破舊的三道牌樓,照著牌樓下鋪著大塊石條的西大街。西大街是禦道,是清朝皇上從北京來避暑山莊的最後一段路。這是一條曾經精心設計過的街道:三道牌樓前後相互呼應,店鋪林立分列兩旁。公私合營前,這裏都是各種小店,雖然規模小,卻也琳琅滿目,給出一道小城風景。如今卻門板緊閉,柴煤當街,看去十分的不舒服。何天宏心裏說我們咋也不能越倒弄越蕭條吧,為了將來的繁榮,我先躲過這一難再說。他問新來了什麼菜,葛大鳳說除了窖藏長了芽的土豆子,還有一筐喇嘛寺村溫泉旁產的早黃瓜,可惜太貴沒人買。何天宏說給我弄五斤,再弄點熱燒餅來。葛大鳳說你瘋啦,你知道黃瓜多少錢一斤。何天宏說豁出去我這月工資啦,我得想法堵住領導的嘴。
進避暑山莊到暢運樓。那樓是乾隆皇帝給他祖母建的,如今變成招待所,專接待各級領導。省領導和手下工作人員起早到山莊裏轉一圈,回來吃早飯,早飯無非是小米稀粥、饅頭和鹹菜,小蔥蘸醬。說實在的,這早飯不怎麼樣,但那年頭就算是好的了。那時,也不講陪餐,省領導剛拿起饅頭,就見一個人拎著兩兜子東西進來,往桌上一擺,好家夥,一堆頂花帶刺的鮮黃瓜,一堆冒熱氣的芝麻燒餅。省領導還以為來人是食堂管理員呢,客氣了幾句,伸手抓黃瓜蘸醬,就燒餅,吃得這叫一個香,邊吃邊叫好,說這早飯也太棒啦,吃得人渾身清爽,他扭頭問何天宏:“熱河城有啥跟旁處不一樣的地方?”
何天宏說:“這不動刀槍,熱河水化冰(兵),馨褪峰打銅馨,嘉慶死在這,王懷慶(熱河都統)不敢上任,大官到這都特謹慎。”
領導皺皺眉又問:“看來你挺明白,再問你個事,公私合營的好處和不足,群眾咋說?”
何天宏說:“好處是人多力量大,天大困難都不怕;不足是,人多麻煩多,鐵勺撫漏鍋……”
領導打了個飽隔,倒背手轉了兩圈又問:“修鞋鋪該不該散?你說實話。”
何天宏說:“不該散。”
領導瞪大眼睛問:“原因呢?”
何天宏說:“原因不少,都編成順口溜兒啦。”
領導招招手:“快說,快說。”
何天宏說:“我記不全。”
領導說:“記多少,說多少。”
何天宏幹咳兩聲後,裝模作樣地仰臉望天,然後說:“那我就說了,你們聽著,說‘人多好扯淡,誰都有碗飯。有屁大家聞,個個都精神。神多愛掉臉,燒香也不動。集體修破鞋,鞋匠變大爺,感謝修鞋鋪,合並走大路,……”
何天宏沒詞可編了。領導皺著眉頭說這是說修鞋鋪好呀,還是不好。何天宏說你是大領導,你應該聽出來,這絕對是在說好呀,幹活不多不累,還能有飯吃,有閑嘖兒嘮,這是多麼幸福的生活,比起舊社會勞動人民做牛做馬,還吃不上穿不上,簡直是天地之別呀!老百姓都說,往下該向修鞋鋪學習,在家舒舒服服呆著,小菜炒著,小酒喝著,這就是社會主義的新生活……
領導沉下臉,轉身朝餐廳外走,何天宏說我這還有群眾的呼聲呢,是街道沒工作的家庭婦女,主動要求組織起來,要把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截子。領導扭頭說:“沒想到你們這兒的人這麼好逸惡勞!天上能掉大米白麵嗎?能掉餡餅嗎?不像話。”
何天宏說:“我也這麼說過。”
秘書擺擺手:“你閉嘴,你說不管用。”
何天宏不敢再說,眼瞅那些人從房間拿著公文包上了汽車,開走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據事後有人分析,可能是那一段上下對個體攤點合並是否有必要有爭論,何天宏一番明褒暗貶的順口溜兒起作用了;還有一種可能是說領導吃了鮮黃瓜,氣順,聽得下反麵意見了;最後一種說法,是說這位領導參加革命前的名字裏有個慶字。如今官當大了,也比較珍惜自己的身體啥的,對馨褪峰砸馨(慶)的說法忌諱。不信沒關係,但沒必要硬對著來,能避開就避開,還是明智之舉。反正,這位領導打那往後極少來熱河。一直到八十年代,他都八十高齡了,一時高興,到熱河北部的草原去轉轉,那天高地闊,綠草如茵。玩得太高興了,回來晚了,在熱河住一宿,等天亮一看,人死啦,腦溢血。有人就聯想起當年的事,說熱河這地方太神了。我二伯父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你就是叫鐵蛋,八十多歲去壩上玩一趟,也夠嗆,不是經折騰的歲數了。
1956年過後直至“文革”,何天宏就沒得過好。反右剛開始時,上下內定右派名單,區裏總也湊不夠上級給的指標。蘇有權心狠,說林小玉她男人馮大光整天在家裏寫,也不上班,肯定有問題。馮大光從朝鮮戰場回來後又去北京念大學,大學剛畢業,得了肺結核,隻得回家養病,病情稍好些,也沒找工作,自己在家寫小說,還研究((紅樓夢》,挺人迷的。因為他沒有工作單位,故人歸街道管,再往上就是區裏。馮大光性情急,開會愛發言,在區裏是有名的。何天宏不由自主地就猶豫了一下,他不願意,因為當年自己是愛慕過林小玉的,如今小玉雖然不是當年黃花少女,但人似乎比先前更清秀,而且,人家擔任區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工作幹得很出色。蘇有權說:“論職位你是區長我是副區長,論個人關係我可是大鳳的大舅……”
何天宏說:“表的。”
蘇有權說:“表舅也是舅,她媽是我二姑的三閨女,一點也不遠。”
何天宏說:“不遠就不遠,你又要教導我什麼,有話快說,我還有事。”
蘇有權說:“好好,你現在是官大脾氣長呀,將來你會後悔的。”
何天宏說:“那咱將來再說吧。”
蘇有權說:“不行,今天就得說清楚,馮大光寫的東西,絕對是反對社會主義的,你要是把這個右派放過了,我就去領導那兒告你。”
何天宏問:“你咋見得他準是右派。”
形
蘇有權說:“你看呀,大學生,戴眼鏡,寫字一大本,發言愛激動。百分之九十就是右派。要不,下午咱開個座談會,聽聽他說些啥。”
何天宏還想說什麼,市領導來電話了,問右派的數為什麼還不夠,你們要立即引蛇出洞,不能再拖全市的後腿。下午市裏派人去參加你們的會,幫你們定,領導的嗓門挺大,震得何天宏耳朵嗡嗡的,一旁的蘇有權聽得清清楚楚。蘇有權轉身就讓人通知各街道開會,請大家給區裏提意見。特別點名讓馮大光參加。那時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別好,內部都定名單了,外麵一點也不知道。要不然咋出了這麼多“右派”呢,擱現在試試,領導班子會還沒散呢,外麵就知道定了什麼,你想引人家出洞,沒門,不把你們頭頭引出洞就不錯。
我二伯父不忍心看著馮大光自投羅網,趁著辦公室人不多,他跟林小玉說你家老馮最近研究《紅樓夢》研究得怎麼樣了。林小玉說最近忙著搞社會調查,沒顧上研究。二伯父說社會調查是政府工作人員的事,他操那個心幹啥,林小玉也聽不出這裏的意思,說他調查了熱河飲食業的曆史和現在,發現不少有特色的小吃都給弄沒了,下午開會,他肯定要說說。
好家夥,怕什麼來什麼。二伯父還想暗示一下,葛大鳳來了,說我爸過生日,中午去吃飯。她說著還瞥了林小玉一眼。緊接著下班鈴響了,林小玉趕緊走,她不願在葛大鳳麵前跟何天宏說話,免得無事生非。但何天宏想跟林小玉說一聲別讓馮大光來開會,就是沒有機會。那時除了機關有電話,家裏也沒有,這會兒不說,再見麵就是會上了,一切都晚了。情急之中,何天宏朝窗外就喊:“林小玉,你等會兒走。”
林小玉站住,葛大鳳瞪大眼,屋裏院裏其他人也支棱著耳朵聽。何天宏腦袋上汗珠都流下來了,他一著急說:“告訴你家老馮,他說林黛玉是得痊病死的,我看是夾氣傷寒!夾氣傷寒是內有火外受寒氣,裏外夾攻,急火攻心。如果不信,你可以讓他多找些資料,弄清楚再找我。”何天宏的意思是你就讓他在家翻書吧。
林小玉也二百五,說那就下午開會時再讓他跟你探討吧。何天宏這叫來氣,直想罵林小玉,可身旁又來了蘇有權,說我也去我姐夫那,咱一塊走吧。這等於把我二伯父給看起來了。到葛老大家說說話,然後就喝點酒,慶祝葛老大六十歲生日。葛老大說得少喝,下午還去區裏開會呢。原來,葛老大也是熱河的名人,打燒餅的手藝誰也比不過他嘛。我二伯父心裏別扭,人家林小玉挺好的一個家,弄一個右派,將來的日子怎麼過。他一別扭就多喝幾盅,他沒酒量,頓時話多起來,說現在燒餅越來個越小,麻醬香味也沒了,芝麻還不如人臉上麻子多。他這一說不要緊,把葛老大心裏的火給勾引起來,可這老頭子有個邪勁,有話他憋著不說,得人多的時候才開口,估計是在他開燒餅鋪特紅火時做的毛病,他說起碼也得夠一爐燒餅的人時才說吧。結果麻煩了,到了下午開會時,馮大光抱著一揉書,非拉我二伯父去說林黛玉的病因,讓他發言他說沒有時間,可葛老大來勁了,看一屋人不少於一爐燒餅,而市裏來的那人偏偏臉上雀斑比上等芝麻燒餅還密,葛老大心裏說我這燒餅沒芝麻,你那卻使不了,這不是欺負人吧,就砰砰摔燒餅麵團似的說起來,說還應該讓個人開燒餅鋪並保證芝麻供應等等。之後那滿臉雀斑的人說那個名額就給做燒餅的老頭吧。後來的資料表明,熱河的右派裏惟一沒念過書的,就是葛老大,當然,平反時他也是頭一個。
我二伯父救了馮大光一回,但救不了第二回,五八年大煉鋼鐵,馮大光反對,被抓起來,一深人調查,蘇有權說他是頭年漏網的右派,責任在何天宏身上,結果二伯父被停職檢查,下到街道煉鐵,煉出一堆生鐵疙瘩,堆在溝邊上沒人管。我奶可慘了,家裏做飯的鍋都給收去煉了,扯蛋那時才兩歲,擱在我們家,整天跟我玩,餓得肚子咕咕叫,回家一看,我奶守著煤球爐子上的小鋁鍋,念經似的等著爐子裏的火快上來。我拉著扯蛋去找二伯父。在文廟後溝,二伯父滿臉黑灰正指揮人往爐裏裝料,料就是從居民家收來的鐵器,有鍋有剪子有榔頭有勺子啥的,李拐子在一旁將其砸碎砸扁。我教扯蛋咋說,扯蛋說爸別砸了,奶奶那做不熟飯,我都快餓死了。扯蛋嗓子很尖,幹活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立刻停下來瞅何天宏。我看得很真亮,二伯父摸摸扯蛋的頭,自言自語道:“媽了個巴子,把好鍋煉成這鐵疙瘩,咱們這是幹啥?”
林小玉模著風匣把說:“一家留一口小鍋,做飯是夠嗆。”
李拐子說:“別砸了,砸得我肝疼,大官僚,您再大膽決定一回吧,就跟上次撤鞋鋪似的。”
何天宏撓撓腦袋說:“哎呀,我現在已經犯著錯誤,再幹可罪加一等呀。”
林小玉拉動風匣說:“算啦,我們還是煉吧,別給他出難題了。”
李拐子手起錘下,咚地一聲,一口大鐵鍋兩瓣兒了。這時候蘇有權胳膊上戴著紅箍來了,他當上了區大煉鋼鐵總指揮,特別神氣地指手畫腳,說別的爐子都比你們燒得旺,你們這裏的煙火連蚊子都熏不走,這怎麼行。林小玉知道她愛人被抓的原因,理也不理蘇有權,照樣不緊不慢拉風匣。蘇有權說小玉你別拉了,跟我一起搞統計吧,每天都得往上報數字。林小玉說我報不了那些假數字。蘇有權說怎麼是假的,咱全區光大小鐵鍋就收上八千個,那能煉多少鐵。我去過他家,他家老小子和我是同學,他家還留著大鍋。我說:“交了你家的鍋,還能多煉鐵。”
蘇有權很尷尬。李拐子說領導不帶頭,這活不好幹呀。二伯父嘿嘿笑,瞅著蘇有權不說話。蘇有權走了,時間不大拉來兩口大鍋,扔下就走。天擦黑了,二伯父告訴李拐子別砸了,一戶搬一口鍋回去,晚上加班,把其他地方亂扔的爛鐵疙瘩揀回來。這招子挺棒,第二天蘇有權又來了,見鍋少了,鐵多了,就問是咋回事,李拐子說我們一夜沒閑著,要爭紅旗。蘇有權點頭說挺好呀,又跟我二伯父說:“你動員一下林小玉,讓她去當統計。你這兒的成績,我立刻就上報。”
二伯父說:“搞大躍進,我不圖表揚,要動員林小玉,你得想法把馮大光放回來。”
蘇有權說:“夠嗆,要押到西北了,沒想到處理這麼重。”
二伯父急了,手拿著爐鉤子問:“一點法子也沒有了?”
蘇有權嚇一跳:“除非有人替他多承擔責任。”
二伯父說:“我替他承擔。”
二伯父上了蘇有權的當。蘇有權怕他東山再起,想了這招子。二伯父寫了材料,說馮大光是聽了自己的言論後才說些不滿意的話。結果可想而知,馮大光照樣去了西北,二伯父又挨了一年多,五九年反右檢查他言行,又聯係家庭出身,問題愈發嚴重,立刻給了留黨察看的處分,從區長一下子貶到街道辦事處副主任。這還多虧有位市領導給說了話,否則就得雙開0其中罪狀之一,是偷大鐵鍋,反對大躍進。這事的暴露跟我有關係,我拿我奶貼的棒麵餅子去學校吃,旁的同學因家裏沒大鍋,都吃蒸的窩頭,蘇有權兒子找我要餅子糊嘎巴兒吃,我偏不給,他兒子回家說了,蘇有權賊精,立刻去查,發現了大鍋。不過,有馮大光那事在前麵,大鍋已經無所謂了。二伯父從區裏下來,也沒人叫他大官僚了。他不在乎,發了工資就喝酒吃肉,身子嘈憎長肉。葛大鳳還真不錯,受牽連從經理變成賣菜的,照樣好好地待著二伯父,不變心。但她在外麵特橫,人稱菜站母老虎,敢拿秤花砸人。她自己說過去咱是官,得裝模作樣按著性子凡事忍著,現在沒有大官僚了,就剩倆大撩牙了,誰惹我我咬誰。也怪,葛大鳳三十歲往後,倆虎牙直往大了長,比老舍寫的《駱駝祥子》裏的虎妞那倆牙還大,誰看誰害怕,牙科醫生說這是一種返祖現象,如果身上再長出毛來,就麻煩了。葛大風不在乎,說長出毛來我就去動物園和猴子住一塊,有飼養員喂,還省得賣菜受累。若幹年後真相大白,農研所在大躍進中要創造萬斤蔬菜田,給西紅柿上激素,激素上得多的,西紅柿就長得又大又紅。他們知道激素吃多對人有害,自己不吃,賣給菜站,葛大鳳近水樓台先得月,專揀個大色紅的吃,就吃出毛病。但後來就鬧三年自然災害了,沒菜吃,葛大鳳身上沒長毛,隻落下兩個大虎牙。“文革”中倒是幫了不少忙,一般的造反派都休她。
三年困難時期,把二伯父餓得猴頂燈,肚子沒了,就剩個大腦袋瓜子,倆眼珠快餓冒出來了。再過去又搞四清,定成分,把我爺嚇死過去好幾回,等到“文革”開始,就徹底嚇死了,當然是死於心髒病。我爸我叔都是教員,膽小,根本撐不起這個家,紅衛兵抄家一開始,全家慌了神,我奶做主,立即請何天宏來,否則家破人散。是我跟我爸去請的,因為二伯父特喜歡我,他一直得意給我子彈的事。我爸把話一說,二伯父歎口氣,說:“唉,沒想到落到熱河跟你們纏在一起,我這輩子命不好呀。”
葛大鳳說:“你把我爸害成右派,是我們命不好。有打燒餅的右派嗎?這不是冤死人嘛!”
二伯父說:“他當右派,不是還照樣打燒餅,可惜那些科學家呀,多好的人才呀……”
扯蛋和他弟弟喊:“快搬過去吧,那邊人多熱鬧。”
我拉著二伯父手不放。二伯父眼裏流下幾滴淚。他摸摸我的頭,又下意識地摸摸桌_仁火藥味兒十足的報紙,最後他說去可以,但一切都得按他的主意去做。二伯父幹出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他在何家大門口貼出大字報,揭發我爺當年在東北強占貧農的女兒,然後又將其母子棄之不管。現在,貧農女兒的兒子何天宏要報仇雪恨,要占領何家的這塊陣地。他讓我們夜裏往大門外牆上刷標語,刷得連大門都快找不著了。這招子特起作用,來了好幾撥紅衛兵,到這一瞅就走了,叫誰看這院都被抄過十次八次了。這個街道的居民雖然過去也窮,但往根上一追,都有些短處,不是老子當過偽警察,就是叔叔四八年去了台灣。二伯父看透這些人心理,說咱們也成立個組織,防止階級敵人破壞,眾人都讚成,於是,這街道就自己把自己保護起來,基本上沒受太大的衝擊。這一時期,因住在一個大院裏,我注意到二伯父很晚才睡覺,總是看書。我那時已經懂點事了,我問二伯父為啥這麼愛學習,是不是還想出去參加革命運動。二伯父說不想參加運動了,但出去還是想的。二伯母葛大鳳說你還想當官,沒那個日子了吧。二伯父笑道:“難說。”
二伯父重新出山,是“文革”結束一段以後。政策是怎麼落實的不清楚,反正一上來就是區委書記兼區長。蘇有權主動找上門來,說過去受左的路線影響,在有些事上不小心傷害過你,往後咱們團結一致向前看吧。二伯父說你可不是不小心,你是精心刻意地找我的麻煩。蘇有權嬉笑說找也就找了,誰叫我是大鳳的表舅呢,好歹比你們大一輩,往後你還得在我的領導下工作……
原來,蘇有權已經提拔到市裏當了副書記。他比較走運,“文革”前的曆次運動都是他整人,“文革”中他挨整,落實幹部政策又主要從“文革”中做起,他就理所當然地站了起來。說心裏話,他主動找何天宏,思想上也確實有變化,要不他也不能來,他覺得再不能像“文革”前那麼傻整傻幹了,也沒必要再瞄著何天宏了,恰恰相反,還需要把何天宏變成自己的心腹大將。
因為這時的幹部派係太明顯了,身後沒有一撥人,你根本就站不住。
可何天宏不買這個賬,上任以後埋頭抓工作,不大理會上麵的權力爭鬥,也從不主動去蘇有權那去彙報工作,或隨便聊聊。何天宏這會兒忙什麼呢?他對熱河城的文物有了極大的興趣。熱河城裏除了皇家的避暑山莊和外八廟,還有許多民間小廟,像武廟、忠義廟、城陛廟、火神廟等等,過去香火都是很盛的。特別是文廟,乃曲阜孔廟之後的全國第二大文廟,廟內鬆柏參天殿宇巍巍。“文革”中這些廟被禍害的不像樣子了,但殘牆斷壁依在,昔日模樣尚存。常有一些北京的畫家來這兒寫生。何天宏上前跟他們聊天,聊了幾回,他心中便萌生出一些想法:熱河這地方要工業,沒有幾個像樣的大工廠,要農業,山地太多,機械化也一時難以實現。這裏惟一的優勢,就是這些文物,若保護好了,把外麵的人引來參觀,興許是條好路子。
那時連旅遊這倆字還被一些人視為貪圖享受,靠旅遊掙錢,更是不敢想。但我二伯父恍恍惚惚覺得老祖宗留下的這些東西並非都是四舊,並非都得毀了,說不定能變成寶貝。他就以整理環境衛生為由,讓各街道把廟裏的磚木都歸攏好,誰也不許往自家搬回去蓋小棚。才把這活布置下去,消息就傳出去,蘇有權打電話招他過去,一見麵就劈頭蓋臉地數叨起來:“天宏,你咋搞的?不搞階級鬥爭為綱,綱舉目張,你弄什麼廟呀?誰都知道咱們是一個區裏的幹部,知道的是你自己犯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讓你去幹的呢!”
何天宏心裏說真是官大脾氣長呢,想當初我當大官僚時,你不過是我手下的小助理。他笑道:“我抓著綱呢,也舉起來了,這會目也張開了。”
蘇有權說:“目張了,咋張到廟那去啦?”
何天宏說:“網大,罩的地方大,捎帶腳就撒到廟那兒。可不賴呀,好幾千年,這些東西為啥能保存到現在,值得咱們考慮呀。”
蘇有權說:“考慮啥,那是因為那時沒有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
何天宏說:“不對吧,1848年就有了《共產黨宣言》。十月革命,列寧也沒把冬宮燒了,天安門可是自打明朝就有了。咱外八廟的大佛寺,聽說國家撥錢要維修呢。”
蘇有權愣了好一陣子,像不認識似的看何天宏,看罷說:“看來,你學習比我好。不過,眼下還是學好文件抓好綱,過幾天上級來檢查,你那兒別出漏子。”
何天宏點頭答應,答應了回來也就忘了。沒過幾天,從省裏來了檢查組,聽了市裏的彙報,就到區裏實地檢查。當時正是開春,小爽風吹來,身上特別舒服。可何天宏有些緊張,身上發潮,腦門子上有點小汗珠。他心裏沒根,這陣子他帶人把文廟的大紅影壁給修上了,紫紅色的,莊重肅穆,已經有不少外地人路過時進去看看。至於什麼綱呀目呀,他根本沒組織下麵學習。
在二道牌樓旁的路邊,李拐子和幾個修鞋的邊幹活邊聊天,省裏的一位領導抽冷子就上前問:“老同誌,知道什麼為綱嗎?”
李拐子想也沒想就說:“這冬天冷呀,以草圍缸呀。不圍就得凍兩瓣兒。”
領導眨眨眼又問:“那目張是咋回事?”
李拐子說:“目張?眼睛要是不張開,那不成屁眼子了嗎?”
差點把領導肚子裏的飯給吐出來,轉身就把蘇有權好訓,說你們是咋搞的,群眾啥都不知道,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蘇有權瞅瞅何天宏,何天宏裝著係鞋帶,說啥不抬頭。再往下走,進了一個街道居委會,見牆上有一個大圖表,是計劃生育的統計表。應該說我二伯父對這項工作的預見,遠遠超過一般人。他自從有了老閨女苗苗以後,就覺得這麼生下去,早晚是個大問題,所以,他一主政,就讓林小玉抓這件事,勸大家少生。那時上級剛提倡一對夫婦一個孩,還沒嚴格控製。但二伯父這個區裏有一些年輕夫婦已經做到了一個孩兒。省領導對此很高興,問問天宏你一個男同誌,情況怎麼摸得這麼細,抓得這麼準。何天宏還沒從剛才那“缸”上轉過勁來,一慌亂也就顧不上措詞,張嘴說:“對婦女吧,你就得耐著性子,慢慢摸。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得摸透,重點就在當中……”
檢查團裏還有女同誌呢,臉刷地都紅了。省領導笑笑說摸得好呀,工作做得很細。上了車就問蘇有權,這位何區長是哪年的幹部,說話這麼粗這麼不講究。蘇有權說資曆不淺,建國前的,就是文化水平不高。省領導很有感觸地說,看來得使用有知識的年輕幹部鑼。其實,這事有多一半怨他,他當大官當慣了,問人家話,前麵從來不做任何鋪墊,漢語中同音的字又多,加上這位領導口音挎,該高的他愣往低處說,該低的他上去了,回答的人可不就有點摸不清頭腦,順著話音瞎答歎。
這一瞎答不光把二伯父自己坑了,把蘇有權也糟踐了,他本來有希望當一把手,但領導覺得他工作還是不夠紮實,手下的幹部也不夠得力,於是就從省裏往熱河派幹部,主要領導不用本地的.了。外來幹部要說從素質上講,確實是很高的,工作能力也很強,但這裏有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同誌都急於求成,原因無非是三個,一是怕有負領導和組織的期望,想盡快幹出成績報答人家;二是熱河風光雖好,畢竟是塞外小城,隻能是仕途路上的一個站點。隻有幹好了,才能提拔高升;三是老婆孩子不在身邊,日子久了,也思家園,也想天倫之樂。
有這三條墊底,外來幹部一般都是猛打猛衝,口號離不開一年怎麼樣,兩年又咋樣,三年大變樣。潛台詞就是幹三年,都大變樣了,人家職位也得變個樣吧。據二伯父分析,大凡仕途順暢的官員,到老了回過頭來瞅,一般是平均每兩年半換一個職位,即使是不提拔,也得動。一旦五六年總在一個位子,那就窩住了,就得趕緊想辦法挪挪。二伯父在八十年代初動了挪挪窩的心思,起因是身旁的人都比自己進步得快,林小玉調市婦聯當主任,馮大光進文聯當副主席,二伯母葛大鳳升為市蔬菜公司副經理,連我都在宣傳部當了科長,何時好(扯蛋)大學畢業留北京進了大機關。二伯父找蘇有權說我不能一輩子總呆在區裏,五十年代初我就是有名的大官僚,哪有一僚僚了這麼多年“科級”的嗎!需要解釋一下,熱河省撤了之後,變成地區,地區下是市,市下才是區。這麼一折騰,二伯父越幹級別越低,幾十年了,才是個科級。這也不怨人不努力,就那麼大衙門,你能耐再大,沒那個神位。換國家部委試試,司以下隻有處,根本都沒科這一級,幹兩年就是縣團級。這個你還就得服,豬八戒的兄弟,你就得在圈裏呆著;孫猴子的子孫,在動物園裏也坐在假山上,那是個人的造化。
蘇有權這陣不得煙抽,新來的一把手比他年輕好幾歲,身後又一批第三梯隊拉著架勢要殺上來,看看風裏雨裏滾過來的何天宏,他歎口氣說:“想升官,早幹啥去了,稍微順著點,何必窩到今天。”
何大宏說:“到今天是覺得改革開放了,擱在過去,我寧願回街道。”
蘇有權說:“有那麼多三梯隊去幹四化,你就別費心了,過兩年批你個副處待遇,回家養老去吧。”
何天宏說:“你屬豬,比我大三歲,回家得你先走,我送你。”
倆人這會兒有說有笑。其實,到八三年機構改革時,二伯父也不過53歲,正是幹工作的好時候,但那年講“五十開”,這年齡明顯的不行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使二伯父滑到邊緣,即沒有學曆,那年提拔的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蘇有權還挺夠意思,使把勁把二伯父調到市裏,任了市政府副秘書長。才把手續辦妥,人事大動起來。也巧了,蘇有權頭天兒媳婦生個孫子他當爺,轉天他收拾收拾去政協,臨走跟何大宏說:“你多保重,過幾年我歡迎你也過去。”
何天宏躊躇滿誌:“新幹部要上來,扶上馬,送一程,得送些年呢。”
蘇有權說:“又不是西天取經。”
何天宏笑道:“我扶這位,恐怕得是全程,不信你瞅著。”
咋回事呢?新上來個主管文教的副市長,不是旁人,是馮大光。這簡直是難以想象,甭說馮大光呀,旁人把幹部篩一遍,也想不到會提拔他。我在這聲明,我可不反對提拔年輕幹部,那是好事,我自己也是稍後兩年提起來的。但一九八三年那一批由於時間緊條件嚴,在某些縣團級單位和地方,確實有個別人稀裏糊塗就給提上去了。二伯父在此事上是有功的。原先定的根本不是馮大光,是另外兩個人,等到就要上報時,發現其中一個“文革”中有問題,打傷過人。另一個政治上沒事,但作風不好,到哪都拈花惹草。都開上常委會了,省裏電話也等上了,事卻出來啦,新來的市委書記姓強,很年輕,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把組織部的人批評一通。說聲馬上把人想出來,自己就.L廁所。二伯父這時正在廁所拉肚子,強書記就問:“有文化的老大學生,咱們這有嗎?”
“有呀。”
“誰?”
“馮大光。”
就這兩句,就把馮大光給提上來了。這可不是我瞎編,這是極特殊情況下出的特殊事,要不然咱也沒必要在這說了。馮大光時年49歲,年齡也說得過去。更主要的是他在文壇上有些影響,熱河這兒古跡這麼多,選個文人當副市長,省裏還表揚強書記敢於大膽用人。但強書記明白這馮大光是怎麼回事,暗地裏安排副秘書長何天宏分管文教,說您就是老幹部,您幫他幹。我二伯父心花怒放,說您就放心吧,有我在這保證出不了差。強書記心裏說這話怎麼這麼熟呢,好像打鬼子守陣地。這就表明外來的和尚雖然會念經,但有時容易念不到點上,他以為何天宏當過區委書記區長,肯定是有水平的,結果他忽視對方的水平偏重於哪個方麵,我二伯父幹實際工作那是沒挑的,但動嘴皮子到處講話,就叫了他的短。
偏偏這個馮大光鑽牛角尖,當上副市長,還迷他的紅學研究,那一陣子主要研究曹雪芹是河北唐山豐潤人,還是遼寧某地人。研究就需要跟人探討,身邊的人,最親近的就是我二伯父了。二伯父開始還挺注意上下級關係,為了四化大業,應該滿腔熱情地支持年輕幹部。所以,馮大光問啥,他都挺認真地回答。馮大光這人還愛逗,瞅著一大裸文件發愁,忽然往旁推開說:“大官僚,當年曹雪芹在北京西山,貓床瓦灶,寫《紅樓夢》,這精神可不簡單。”
二伯父點頭;“那可不,艱苦奮鬥,精神值得好好學習。對啦,現在你官大,是大官僚。”
馮大光一笑:“您五十年代就是大官僚,誰也比不了。您說,要是墓碑上刻著,書上寫著,那些內容是不是就是真的。”
二伯父說:“難說,‘文革’當中的書也沒少印,沒啥真東西,得實事求是,以事實為依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
馮大光認上真了:“如此說來,遼寧的說法也有道理。你說曹雪芹的老家究竟在哪呢?”
二伯父忍不住了:“你知道你老家在哪就行啦,你管人家老家幹啥!他老家埋著金銀財寶咋著?”
馮大光說:“比金銀財寶還貴重呀!那是紅學研究的重大課題,紅學呀!”
二伯父指著桌上的稿子:“你別紅學啦,明天學校開學,你得去講話,快看稿子吧。”
馮大光說:“求您啦,快開研討會了,我得寫論文,您代我開去吧,您講得比我好,您是大官僚嘛!”
二伯父不同意,可也沒法子,轉天找不著馮大光了,問林小玉,林小玉說他說外出開會去了。嘿,這馮大光還會撒謊。教育局來人請,二伯父還得瞞著,說馮副市長去省裏了,人家說那您去吧,二伯父隻好倉促上陣,一著急肚子還疼起來,趕緊跑趟廁所。在學校的大操場上,看著五星紅旗冉冉升起,千百兒童花朵般盛開一片,二伯父心潮澎湃,想想自己這五十多年,少年缺爹少媽,成年流汗大幹,中年跟鬥把式,老來過口價賤。他真羨慕這些花季雨季的少年呀。
等校長請他講話,他一摸口袋傻了,講稿沒啦,準是那會兒上廁所當手紙給使了,但到了這節骨眼兒,也沒退路了,他幹咳兩聲,使自己鎮靜下來,對著麥克風說:“各位親愛的小同學,你們的生活多美呀。我小時候,可沒這麼好,那時節,勞動人民都吃不飽。先是日本鬼子橫行霸道,後是國民黨軍隊到處開炮。多虧八路軍共產黨,要不然就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我們的解放,也養不出你們這些好息子……”
台下哄地笑了。台上的人都有些緊張。息子在東北方言中不是貶義詞,就跟二人轉中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的浪字一樣,那浪是美的意思,在這邊則是說不正經。二伯父一句患子,學生們聽著好玩,教師聽著反感。知識分子又較真,開了學就反映上去,強書記找馮大光和何天宏談話,說你們這個水平,怎麼能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連個話都講不好,還是換個地方吧。二伯父說這事跟馮大光沒關係,要換換我,讓我去文物局修古廟吧,我喜歡那個。
沒幾天還就下了任命,二伯父任文物局副局長,主管古建修複。二伯父在仕途路上最輝煌的時刻轉瞬即逝了。葛大鳳埋怨他太粗心大意,不該用講稿擦屁股,人家不少領導不都是哼哼嘰嘰講人聽不明白的話,不是一樣當官,誰叫你講大實話。二伯父說誰叫你那天早上讓我吃鹹雞蛋,都臭了,還說臭的香,吃得我拉稀,結果就講了實話。葛大鳳想想情況屬實,也就不說啥了。後來林小玉還陪馮大光來看望二伯父,說實在對不起,讓您背了黑鍋,二伯父說也好呀,我這五十年代的大官僚,跟不上形勢了,不該在那個位子上瞎咧咧啦。他還把在家的兒子何大國、女兒何苗苗叫到跟前,說別學你爸我一輩子東一頭西一頭地幹工作,要有真本事,要幹實事。
二伯父算算沒有幾年幹頭了,就一頭紮進寺廟的修複工作中,他幹得挺帶勁,說幹啥也不如壘磚蓋房,一天一個樣,成果特別明顯。那時候中外遊客漸漸多起來,避暑山莊和外八廟的門票收人挺可觀,而且還帶動了旅館和餐飲業的發展。二伯父幹了一陣,就去找馮大光問,說咱給市裏提個建議吧,別使那麼大勁弄那幾個破廠子啦,下大力氣抓旅遊吧,這興許是熱河發展的方向。馮大光對此很讚成,放下紅學研究,專門和二伯父一起搞調查研究,然後就寫建議,要遞上去。我知道了,趕緊找二伯父,說這事有些犯忌,從省裏到市裏都強調抓工業,以工業為主,多上項目,你來個以旅遊為主,這不是和強書記唱對台戲嗎。二伯父看看馮大光問:“你咋想?”
馮大光說:“提差了,頂不濟我回文聯接茬研究紅學。”
二伯父說:“我興許早退幾年。”
我說:“你們犯得上嗎?跟你們個人有啥關係?”
二伯父瞪我一眼罵道:“媽個巴子,來熱河幾十年,這就跟我自己的家一樣,現在這個樣子,我能不為她著急嗎?咋說跟我沒關係,你小小年紀,良心長哪去啦?”
我無地自容,羞愧萬分。原來,大大咧咧的二伯父還有這麼豐富的情感,怪不得他這輩子挨批評挨貶以後都不計較,都使勁往下幹。這要擱我們這茬年輕人身上,且得發牢騷呢。
按二伯父的想法,整個熱河城的古建築能修複的都要修複,尤其是被改成學校的文廟,應列為重點。但事情的發展叫人摸不清頭腦,建議遞上去,領導很高興,強書記在一次全市中層幹部會上,還號召大家多多出主意想辦法,群策群力把熱河經濟搞上去。說完沒幾天,局長告訴二伯父你別抓古建了,你回來蓋機關辦公樓吧。二伯父本想爭辯一下,一看接替自己的是位學古建的高級工程師,他把話咽到肚裏,啥也沒說就來建辦公樓。辦公樓建在避暑山莊牆裏,這就需要在牆上扒一個門。山莊原有九座門,分別為麗正門、德彙門、城關門、流杯亭門、惠迪吉門、西北門、碧豐門、坦坦蕩蕩門和倉門。隨著歲月的變化,有的門已經封了,有的地方則新開了門,這本來很正常。不料辦公樓落成使用不久,局長得癌症下去了,接任的沒來多久,又下去了,再來一個,沒幾天又查出癌細胞,這下子就熱鬧了。李拐子這時都九十幾了,還活著,在療養院裏讓人伺候著,也不知誰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那宮牆是龍脈,你們這門開在龍腰上,犯大忌。話傳開,人心浮動,嚷嚷還得另擇風水好的地方重蓋。我二伯父去找李拐子,李拐子正在院裏曬太陽,二伯父說:“還活得挺結實呀。”
李拐子說:“感謝共產黨,感謝改革開放,感謝人民政府。”
二伯父說:“別光在嘴上說,得落實在行動上。”
李拐子說:“動不了啦,要不也不上這來。”
二伯父說:“軍分區也扒門,咋沒事?”
李拐子說:“人家有槍,龍怕。”
二伯父說:“貴賓樓也扒門,咋沒事?”
李拐子說:“大官有權,龍懼。”
二伯父說:“那我們就沒法兒啦?”
李拐子說:“得舍出個人,破一破……”
這些話本來都是瞎扯,擱前些年,別說你李拐子,就是李癱子也得抓走批判。這會兒政治開明,來點小胡說八道沒人追究。還有一點就是這會兒人們都圖個吉利,不願意犯什麼說。這說明人們對生活充滿希望,誰也不願意早走,要不然山莊早上那麼多人晨練,跳迪斯科把地踏成金剛牆一樣,土行孫也鑽不進去。二伯父思來想去,摸摸自己那倆鼓眼珠子,跟葛大鳳說:“為了四化大業,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去破破。”
葛大鳳蹦起來:“你不能去,前麵還好幾把手,輪也輪不到你。”
二伯父說:“這事咱得積極向前。”
葛大鳳急了:“長工資分房子你不向前。咋這事你要向前,你是不是看上哪個女的啦,非去那睡覺!”
二伯父樂了,說還真沒準兒呢。晚上破天荒喝了些酒(由於甲亢,已嚴格禁酒),然後就去單位。按李拐子的說法,龍腰被斬,龍王不悅,需三更天有人在斷處點火,把血脈烤熱接連上。那會兒是冬天,三更半夜站門洞子點火,很危險,萬一讓街上巡警當成放火的,就麻煩了。葛大鳳找我,我趕緊去勸二伯父,說您老是老布爾什維克,唯物主義者,咋信這個。二伯父眼裏含著淚說我也想來個唯物,他們就好了,可一個勁去火葬場,我心裏著急呀。管他迷信不迷信,就當我在這打一宿更就是了。我隻好陪著他,到了三更天,他真要點火,抱些幹柴來,我說不行,萬一燎著了咋辦。他說咋也得有點火吧,要不不是白挨凍了。我說抽煙,我就抽。二伯父不會抽,這時也使勁抽,嗆得直咳嗽,那些日子社會治安不好,巡警整夜騎摩托可街轉,結果發現了我們,大聲喊幹什麼的。二伯父說打更的。人家說打更的咋站門洞裏,不去轉轉。二伯父說跟解放軍學的,站門崗。我上前掏證件,編了些理由,總算沒出大麻煩。
這事後來讓門衛給說出去,人們反應不一,有說何天宏舍己為人,有說他搞封建迷信。很巧的是,得病的領導病情好轉。二伯父直埋怨我不如點火,抽煙勁小,點火就能徹底把病根除了。其實我知道,就是放火也解決不了問題,人家是治療及時的結果。
二伯父到九0年整六十,退下來以後有一陣子特難受,讓他在家裏養花養魚,他嫌費事,說我犯不上伺候它們;去大壩上下棋打牌,他說沒那個愛好;給小學生講革命傳統故事,他說咱也不是老紅軍,不夠那個資格;去離宮練氣功,他說怕把倆眼珠子憋冒了;馮大光去了政協,邀他去研究賈寶玉這個人到底指的是誰,他說我這會兒連自己是誰都有點兒弄不清了,還管賈寶玉是誰;新來的市委領導請他去參加座談會,為振興熱河出謀劃策,他說現在瞎參謀爛幹事也太多,弄得領導都沒主意了,不能再去添亂,讓人家領導靜下心來好好幹就是了……
葛大風說你這也不行那也不幹,你想幹啥,要不然把外孫子弄家來,給你帶著。二伯父哎喲叫了一聲,你可提醒我了,我這輩子念書不多,我想救助山區失學兒童,想蓋座小學校。葛大風嚇了一跳,說蓋學校可不是小事,那得好幾十萬塊,你要舍得就把我賣了。二伯父說你不值錢,我得去掙大錢。
才起了這個念頭,就有了機會,蘇有權退下來跟他愛人薑桂蘭力、了個公司,北京一客戶需要鋼材。薑桂蘭的兄弟在鋼廠當頭,按說這事好辦,但蘇有權還有旁的事,一時顧不過來,薑桂蘭是掛名的,辦具體事她不會,她還暈車,鋼廠離市區好幾十裏地,到那她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薑桂蘭想起何天宏,蘇有權就請他去,說這個客戶是個大戶,不是要十噸八噸,是千噸萬噸,每噸就是掙十塊二十塊,咱就發了。何天宏往裏按按眼珠子,再眨巴眨巴問:“這老些,犯說不?”
蘇有權說:“正常業務,照章納稅,犯什麼說。”
何天宏說:“太多了吧。”
蘇有權說:“錢又不咬你,還有怕多的,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何天宏好像不認識蘇有權了,又仔細瞅瞅他說:“她表舅,你咋變得這麼快?原先可不是這樣。”
蘇有權說:“沒錯。原先在位子上,就得說在位子上的話,現在退下來,就辦退下來的事。”
何天宏說:“退下來,就剩下掙錢了,是不是。”
蘇有權說:“也不完全是。咱們這種人,一輩子都是跟形勢走,這會兒號召掙,咱就掙,等號召咱不掙,就不掙。”
何天宏說:“我掙了,想蓋個小學校,你說行不?”
蘇有權說:“你掙的錢,怎麼花隨你的便。我幹涉你幾十年了,這回堅決不管了。”
何天宏拍大腿,揣上速效救心丸就去鋼廠。別看那兒有薑桂蘭的兄弟,但直接掌握鋼材的不是他,這當中還有不少關卡,看得出來,人家是有意與買主直接接頭。但畢竟有薑桂蘭她兄弟的關係,加上何天宏當了這麼多年區長,在這也有幾個熟人,幾經周折還就辦成了一筆,五千噸羅紋鋼,每噸能掙五十元。何天宏冊著手指頭算,一噸五十,十噸五百,一百噸五千,一千噸五萬,五千噸二十五萬,天呀!按跟蘇有權講的條件,一半歸自己,就是十二萬五,除去稅,咋也剩十萬!
我二伯父激動得直看腳底下,怕眼珠子掉出來,他說我背了一輩子大官僚的黑鍋,到頭來掙了多少錢,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沒想到下海做買賣油水這麼大,怪不得人們都往這上麵奔。 自己要是有實權的大官,批個條子就能解決問題,那當中的好處費,豈不是跟大河水似的往兜裏流,可惜自己是個名不符實的大官僚。忽然間他又臉紅了,罵自己怎麼能往這上想,從小參加革命,何曾想過個人得失,即使來熱河以後為官,也沒把個人的利益放在前頭,老了老了,咱可別來個晚節不保呀。掙錢可以,但別鬼迷心竅,陷到錢眼裏去。都六十了,若不是想建座小學校,要那些錢沒用,錢多了賊惦著,錢多了也容易起邪心,報紙上雜誌卜登的多啦,可得加小心。
二伯父把自己好生囑咐一番,心平氣和地把手續辦妥,回去向蘇有權彙報。蘇有權很高興,說真是好樣的,往下還得往大裏做,用不了二年,你就是百萬富翁,二伯父說我這會兒腦袋都嗡嗡的,百萬富翁讓旁人當吧,夠蓋座小學,我就知足了。蘇有權囑咐不要把底細告訴北京的客戶,防止他們把咱們甩了,直接跟鋼廠聯係上。二伯父說你就放心吧,我是不見鬼子不掛弦,不見兔子不撒鷹。
客戶開著車從北京來,都是文質彬彬的小夥子,見了何天宏叔叔大伯地叫,甚是尊重,還帶來名酒名煙。二伯父在煙酒上都不行,但人家說留著您往下辦事時用,二伯父一想也對,就留下了。二伯父一高興,還陪他們逛了避暑山莊和外八廟,覺得這些人跟自己孩子一樣,可以長期跟他們打交道。人家也特懂規矩,絕不提鋼廠那邊一個字,口口聲聲說一切都衝您何老先生,您說什麼時間付款咱就什麼時間付款。我二伯父就感動了,說沒想到你們這一代素質這麼好,四化大業有望呀。就主動把買鋼材的事簡單介紹了一點,也就是一點點。人家笑笑也就拉倒了。把五千噸的貨款彙過去,人家說那二十五萬中間費,一個星期以內派人送現款來,務必等著。二伯父說那好,路上多加小心,多帶幾個人。
人家走了,二伯父坐車直奔了郊區一個叫二道溝的小學,做了實地考察,結果弄清按農村普九規劃中的標準,建一所農村小學需人民幣三十萬。而後,在學校院內豎碑,還可以以捐贈人的名字作校名。二伯父說豎碑記錄一下還可以,命名就沒必要了,咱也不是什麼名人,天宏這倆字好像是飯館酒樓的名字,掛小學校門前不好,還是叫二道溝吧。人家看這老頭口氣不小,就問你在哪兒發財,二伯父說沒必要細說,雷鋒辦好事都不留名,我把名留下就怪不好意思的了,具體單位就不說了,等著吧,兩個月以後,我送錢來。人家說要不我們先把教學樓的地基開槽,二伯父說等我回話再開不遲。
虧了沒開槽。等了兩個星期,北京客戶也沒露麵。再去見蘇有權,蘇有權臉色發青,說你咋搞的,他們自己聯係上了,把咱們給甩了。二伯父腦袋嗡嗡響,說不可能呀,那些人挺實在的,我也沒多說,隻說了一點點。蘇有權說一點點就全完啦。二伯父說那二十五萬呢。蘇有權說兩塊五他也不給啦,你快回家歇著去吧,你不是做買賣的材料。
這件事對二伯父打擊很大,回家把酒瓶都摔了,爾後一段時間裏他沉默寡言,我們擔心他做了毛病,帶他去醫院檢查。檢查結果是有點小腦萎縮。大夫說不能讓他在家呆著,還得讓他活動起來。我們就勸他出去幹點啥,他說讓他幹旁的不想幹,還想捐資助教。大家說咱可沒能力建小學校。很快就搞房改了,買咱自己的房子還得借錢。他說那我就資助幾個貧困學生。我告訴他您可以把錢捐到希望工程去,不要直接對到人頭上,免得麻煩事太多。二伯父不同意,非得從二道溝小學找了十名小學生,有名有姓有照片,他還做了家訪,證明確實困難,才定下來。然後買書包衣服文具,還有學費,一共花有小五千塊錢。二伯父一忙乎,精神也好了,葛大鳳有點心疼,我勸她說隻要他身體好,就當吃藥了,說得二伯母也順過勁來了。
歲月如梭。算起來二伯父這二年是撤下六十往七十上奔的人了,但精神頭卻越來越好。前一陣我在醫院裏碰上他,見他領著兩個比他小不少的農村婦女找婦科。我拉他到一邊問:“怎麼回事?”
二伯父挺內行地說:“估計是子宮裏有了毛病。”
我問:“跟您有啥關係?”
二伯父說:“關係大啦。”
我問:“二伯母知道嗎?”
二伯父說:“不能讓她知道。這是我的事,我辦了就是了。”
我急了:“您咋惹這種事?還到鄉下去惹,丟人不。”
二伯父說:“這丟啥人。她們是我扶助學生的家長,她們病倒了,學生上不了學,我不是白扶助了嗎……”
我聽明白了,但仍要說幾句,說您當初要是聽我的,把錢一捐多省事,也用不著您這麼大歲數帶她們滿醫院跑。二伯父點點頭,說今天這是簡單的,前些日子一個學生他爸讓車撞了,我在這忙了好幾天,結果還欠人家一千多塊錢醫療費,醫院非找我要,我往哪去弄。我偷偷指那倆婦女,小聲說:“看過《離開雷鋒的日子》那電影嗎?”
二伯父說:“在電影頻道看了。”
我說:“小心辦好事被人坑。”
二伯父沉思一會兒,對我笑道:“瞧你說的,這社會,還是好人多。”
二伯父領那倆婦女拐過彎,我聽他大聲說:“那屋是婦科,你們自己去吧,我進去犯錯誤。甭怕,檢查完了,我帶你們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