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再說婉婷和大明晚上讓朋友們鬧了一陣子洞房,雖說不上粗野,但有人或多或少覺得這麼美麗的婉婷,隔著衣服摸一把,也算解解心頭之念吧。婉婷本來可以施拳抵擋住那些爪子,但大姑娘坐轎頭一回,新娘子得像個新娘子樣兒,隻得擋著這兒護著那兒和那些醉醇醇的人周旋,遇到太不像話的,才給一把。後來天大黑了,客人都散去了,東屋剩下黃麗萍,西屋隻有丁大明和婉婷,大明迷迷糊糊說太累啦,婉婷說咱就歇著吧,就關門脫衣上床。黃麗萍在那屋還端著架子等著呢,心裏想我放你們一馬才有你們的今天,臨睡之前,我得好好教導一番。等了又等沒見有人過來,卻聽那邊關了燈,她這叫惱火,到堂屋就轉起來,還幹咳嗽。意思是你們在屋裏先說個話,她這頭好接茬兒。西屋裏呢,倆人上了床,大明雖然酒喝多點,意識卻很清楚,這回是洞房花燭夜了,可以盡情歡樂了。婉婷呢,她心裏想著嫂子說的話,囑咐自己一定得把丈夫上回做的毛病治好,耳朵也就沒在屋外,任憑老婆子在外屋咳嗽得都要岔氣了,也沒搭理。

那天夜裏有月亮,淡淡的銀光把窗簾照得半透明一般。因為是初夏,窗簾挺薄的,所以才有這種效果。丁大明這些年叫他母親熏陶得有點靦腆,總覺得窗外有人往裏瞅。兩人才要人港,婉婷把眼都閉上了,等著等著身上卻沒了人,原來大明跳下地擋窗戶去了。過來的人都知道,辦這事最怕分心,尤其是男同誌。有不少女同誌在這方麵做得不好,夫妻恩愛之刻,她在那兒想這個月的錢怎麼花得這麼快呀,明天中午吃什麼飯呀,一點也不體諒男同誌。眼下呢,婉婷做得倒是不錯,大明那兒卻出了差,床上床下一跳蹬,心猿意馬走了神,戰場之上提不起精神。大明著急,越著急越不行,婉婷安慰他說:“不著急,咱慢慢來。”

大明指指外屋:“我媽也不知要幹啥。你問問她。”

婉婷一下子火了,伸手抄起皮鞋恍地砸在門_卜喊:“你不睡覺在那)L咳個什麼!吃魚卡著啦。”

黃麗萍說:“我要跟你們說幾句話。”

婉婷說:“這是什麼時候?用得著你說話。你兒子的槍都讓你咳嗽壞啦!你還想不想要孫子啦?”

黃麗萍改口說:“媽是過來人,正想告訴告訴你該注意點啥。”

婉婷說:“我看您得注點意。該管的事您管、不該管的別瞎摻和。大明讓你調教得陽剛之氣不足,我這兒正給他治呢,您一來他不行了。您快回屋,把耳朵捂上睡覺,要不然聽著這屋的聲,您更睡不著了……”

薑婉婷說得這叫痛快。這可不是為了顯示自己多厲害,她是為大明著想,哪怕把婆婆得罪了,過了今夜,明天再給她道歉也行,但眼下得爭取到一個安定和諧的環境,以完成人世間珍貴的天地交合,讓自己的丈夫強壯起來。

多虧了黃麗萍練了一陣氣功,咽了口氣回屋裏去。薑婉婷伸手摟住丁大明,啪地打開燈,屋內白晝一般。丁大明眼前一陣昏眩,慢慢睜目細看,婉婷身白如雪,曲線如峰,高山有景,幽穀迷人。丁大明渾身血液驟然奔騰,叫了一聲我的寶貝,便恢複了雄獅的本能。婉婷蛾眉擰動,紅唇緊咬,周身一顫,紅梅朵朵,便成再生的佳人,更俊的少婦……

可以說婉婷新婚之夜真有點舍身炸碉堡的勁頭了。轉過天來丁大明神清氣爽,婉婷勤勤快快做家務,對婆婆問寒問暖,過了一個多月,還就犯了小病,特愛吃酸的,旁人都說能養個兒子。按理說,口子這不過得挺好嗎?可麻煩事來了,銀行蓋家屬樓,打了地基開始往上壘,幹部職工眼珠子都瞪得溜圓。那時住房都挺緊巴,而且還得自己生爐子取暖,又髒又累人,頭一次蓋帶暖氣的家屬樓,簡直是在蓋天堂。當然,幾年以後銀行的家屬樓都蓋瘋了,但當時誰也沒想那麼遠,都怕過這村沒這店,趕緊運動,討領導的好。本來黃麗萍不用著急,肯定能住上新樓。但她窮嘀咕,總怕那個新上的女副行長背地裏給她穿小鞋。黃麗萍想了一個主意,她讓婉婷寫一篇表揚銀行的稿子,以討對方的好。婉婷說我得采訪一下,就去見了那女副行長,主要了解“五講四美三熱愛”活動在銀行是怎麼開展的。女副行長說得挺好,可婉婷到基層儲蓄所一看,有不少服務態度差,環境也差,群眾存錢取錢跟到糧店買糧食似的,擠擠喳喳,有時還取不出錢來。婉婷就有表揚有批評地寫了一篇發表了。剛發表那女副行長就找到家來,問婉婷為什麼寫那些缺點,婉婷說實事求是嘛,你們可以指出哪寫錯了。女副行長說不出來,就問黃麗萍你派你兒媳婦去采訪居心何在,是想拆我的台吧。黃麗萍連忙解釋,說我對你怎麼怎麼沒意見。婉婷在一旁說你倆應該開誠布公交換一下意見,憋在肚子裏不好,還是當麵說好,我婆婆對你確實有意見……

天下有這麼直的人嗎!這事把黃麗萍氣個大翻白。可婉婷說的又全是實話,也沒法說婉婷。黃麗萍隻能在丁大明麵前大罵婉婷是個傻x二x。嚇得大明說您怎麼說這麼粗的話,這也不符合精神文明呀?黃麗萍說不說這粗話,我就得精神啦。

再有一件事是因為跳舞。那時剛興起交際舞,男女挺大膽地摟著跳。婉婷本不愛跳,但架不住旁的男同誌很熱情地邀請,隻好跳一陣。說實在話,像婉婷這麼漂亮的女人,平時是隻許看不許摸,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男同誌哪能放過,走馬燈似的請她跳。對此丁大明不滿意,說看你讓旁人摟著我心裏不舒服,婉婷問那你摟旁的女人呢,人家丈夫舒服不?倆人俄俄個半紅臉,氣得婉婷再也不跳舞了。不過,那會兒她開始顯懷了。最最使婉婷與大明母子傷感情的,是婉婷生了個女孩。黃麗萍嘴裏說男女都一樣,心裏卻不是那麼回事,婉婷坐月子需要人照顧,黃麗萍卻主動請纓上班,主抓單位環境衛生,把婉婷一個人扔在家。丁大明又帶隊參加全省的運動會,多虧了那翠英和張小鳳,要不然婉婷大人孩子都得挨餓。那翠英心疼閨女,要跟黃麗萍說道說道,婉婷不讓。張小鳳說當初你要聽我的話多好,也省得我妹子給搭了進去。婉婷忙問是咋回事。張小鳳說邢曉陽娶不上你,把火都撒到我妹子身上了,非要跟小玲搞對象,小玲有對象,可又架不住邢曉陽那個追勁,不答應吧,他沒準就得病了。

張小鳳編謊編得跟真的一樣。其實是張小玲主動去追邢曉陽,曉陽沒追成婉婷,心裏有點空虛,也願意找個女同誌聊天解悶。但他不知道人家張小玲正尋這機會,賓館裏條件又方便,稀裏糊塗就上了床,早晨上班張小鳳拎著床單到辦公室找邢曉陽,說你咋跟我妹動了真格的。邢曉陽看床單上有一片紅色,傻了眼,說我沒覺得有這東西。張小鳳說那我就拿出去讓大家夥鑒定。邢曉陽一下子老實了。那位問小玲不是懷上過嗎,咋能有這東西?晦,這都是人家姐倆事先安排好的。這麼說吧,那天中午,張小鳳家燉的大公雞,雞是早飯前宰的……

婉婷是何等的善良,忙說如果可能的話,還是勸小玲跟了邢曉陽吧,曉陽是個好人,不會虧待小玲的。小鳳說我也是這麼想,我怕小玲不同意,曉陽又來給你找麻煩。這都是哪對哪呀!但說得婉婷確信不疑,還讓小玲來一趟,做了不少工作。後來那翠英悄悄問小風你妹子不是早就有過嗎?張小鳳說她是有過,有工作,十七歲就有了工作,上學念得不好,淨留級,早早工作了。那翠英自言自語說我咋聽是流產呢,原來是留級,差哪去r。

光陰似箭,一轉眼婉婷的女兒靜靜都上小學三年級了。說這話就到了九十年代了。熱河城一下子變得令人眼花繚亂了,街道寬了,樓也起來了,東西多得各商店都喊大甩賣,前麵說的選美啥的也都經曆了。總之是思想解放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但讓人撓頭的新的矛盾也嘩嘩來了。還是說婉婷吧,父親薑報國沒了,母親那翠英得了腦血栓半身不遂了,四個哥哥有兩個當了經理,有兩個單位發不出工資了。張小鳳停薪留職開了飯館,成了老板娘,十個手指頭都戴金貨,已經在廁所讓人嚕走過六個,差點把命搭上。事後還戴,身邊有個小白臉保鏢,形影不離,她上廁所,小白臉在外等著。

丁家呢?丁大明當了體委主任,仕途前景極好。黃麗萍早搬樓裏去了,而且搬了好幾回,房子越搬越大,內部裝修也越來越高級。銀行有錢,都是公家花錢給裝好了。這幾年間,黃麗萍還結了一次婚,對方是她中學時代的一個戀人,舊夢重續姻緣再接,也著實興奮了一陣。可到後來那男的總惦著他自己那窩子兒女,跟黃麗萍同床異夢,把丁大明他爸撫恤金都給花了。再有難以讓黃麗萍啟齒的是那老頭子性欲極旺,折騰得黃麗萍有點無法招架,她問你那幾十年的勁都攢到現在啦?老頭子說原先老伴有潔癖,生一個孩子過一次夫妻生活,其餘時間都閑著。黃麗萍靜下來想我的房子我的身子,我的錢,找個老頭子又吃我又花我又整我,我有病呀!這又不是惡霸地主能用鞋底子拍死,他那身板,說不定哪天把我給折騰死了,這是真的!打跟他結婚,就沒睡過安穩覺,自己血壓憎憎往上升,這哪是當年的戀人呀,這是那惡霸地主脫生來報複我的吧。結果,黃麗萍說啥跟他離了婚,然後總結教訓,收斂花心.把全部精力放在兒子大明身上,希望他能步步高升,光宗耀祖。黃麗萍和婉婷之間,這些年一直也不香也不臭,婉婷大明三口人住原來的平房,隔些日子來看看黃麗萍。黃麗萍對孫女靜靜也是稀鬆二五眼,原因是靜靜這孩子長得差點,父母的優點她都沒吸收,還挺胖,肥丫頭一個。雖然都說女孩子長大還得變呢,但一看旁的女孩長得蔥白似的,黃麗萍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兒。婉婷隻是覺得對不起閨女,孩子長成這樣,肯定責任在大人,懷靜靜時心情不好,大明那時身體也不大強壯,種種因素吧,才殃及了後代。不過,靜靜還是個很乖的孩子,學習認真,成績不錯,隻是體育不行,跑不動。由於大明經常外出開會,婉婷采訪又沒時沒點,靜靜下學回來有時就不能及時吃上飯,隻好啃麵包泡方便麵。靜靜說我的同學都在爺爺奶奶家吃飯,我奶奶怎麼不管我,她是我親奶奶嗎?婉婷忙擺手不許她這麼說。想來想去,婉婷去找黃麗萍,說天冷了,能不能讓靜靜中午到您這兒吃飯,她的學校離您這兒近。黃麗萍這陣子心情極為不好,一是跟她不對付的那個女副行長當‘了正行長;二是省體委缺一個副主任,原以為大明有戲,省裏也來人考察了,可最後還是落到旁人手裏。這當中有這麼一個情節:來考察的人晚上吃飽了喝足了要去跳舞,陪他們的同誌就提起婉婷長得好舞跳得也好,意思也是給大明幫個忙。人家就問能不能邀請一下薑女士,陪同的自然滿口答應就去找。不料婉婷正在家裏寫稿子,說啥也不去,讓客人很掃興,說婉婷瞧不起他們。

黃麗萍說:“靜靜吃飯的事好說。先說考察的事,請你去跳舞,你為什麼不去?”

婉婷說:“我有稿子必須完成。再者說啦,你們也一直反對我跳舞嘛。”

黃麗萍說:“這跟以前的不一樣,這關係到大明的提拔,你怎麼連這點都不懂。”

婉婷說:“提拔靠的是真才實學,讓老婆跟人家去跳舞,你們不嫌寒砂,我還嫌呢。要這麼著,提拔上去也不光彩。”

黃麗萍火冒三丈:“你,你現在還知道寒修啦!你當年跟人家在一起光臉照相,你咋不怕寒摻?”

婉婷心裏忽悠顫了一下:“你說啥呀!”

黃麗萍從抽屜裏拿出個信封,啪地扔在地上。婉婷拿起一看,竟是當年跟邢曉陽在遊泳池邊照的,有一張是他倆摟在一起的

這些照片婉婷都沒見過,按說應該在曉陽那保存著,怎麼跑到黃麗萍手裏?沒等婉婷問,黃麗萍就說起來,我問你,你在和大明之前,究竟和這姓邢的到了什麼程度,我甚至懷疑,你匆匆忙忙跟大明結婚,這裏是不是有鬼。黃麗萍說:“你坦白吧,靜靜到底是誰的?”

婉婷眼前一陣晃動:“當然是大明的,不信,可以去做親子鑒定。”

黃麗萍說:“這就用不著你操心啦,我會在適當時候安排的。不過,請你眼下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訴大明,免得給他增添負擔。我的大明不能因為你耽誤了前程。”

婉婷無淚可流,她咬咬牙說:“如果您怕我影響大明的前途,您想怎麼辦,我都可以接受。”

黃麗萍趕緊抓住問:“這可是你說的。”

婉婷點點頭,就下了樓。她去找邢曉陽,想問個明白。邢曉陽這時正走背字呢!他父母都犯了事了,受賄,數額雖然不大,又趕緊交待退賠,但官卻丟了,回家當老百姓了。曉陽也不當酒店總經理了,靠著父親的老麵子,又回飲食當幹部,連個科級都沒給他。張小玲這會兒則到了外辦,當了辦公室副主任,幹得正在興頭上。婉婷見到曉陽時,曉陽正在家喝悶酒,一見麵曉陽就說我算完啦,這個跟鬥栽得太狠了。婉婷看看眼前精神不振的曉陽,不由想起當年虎虎生氣的曉陽,她歎口氣,上前安慰說:“你不能這樣,這不是你,你得振作起來!”

曉陽說:“不行啦。老得不行啦,牆倒眾人推,見麵連句話都不說了。”

婉婷說:“你不要管那些,照樣走自己的路就是了。你是男子漢,你怎麼連這點骨氣都沒有。”

曉陽說:“我是想有,可想承包,人家不讓,想自己幹,又沒路子……

婉婷說:“你不如停薪留職自己幹點啥,我幫你。”

曉陽說:“不行,我不能給你添麻煩,大明想當大官,他不願意沾上我。”

婉婷說:“跟他沒關係,是我自己幫你,你可以辦個小商店賣衣服,我幫你租房子,辦執照。我還認識服裝城的人。”

曉陽低下頭,眼淚流出來,婉婷一把拽起他來,說你怎麼像個娘們兒,流什麼金豆子,走吧。就和曉陽上街看地方去了。那天曉陽心裏像冬夜裏升起輪太陽,既亮堂又溫暖。婉婷呢,隻覺得在辦自己應該辦的事,旁的什麼都沒想,連照片的事都忘了。隻一可憐了女兒靜靜,中午下學回家,屋裏爐子沒火,不僅沒吃上熱飯,連方便麵都沒有,翻出半個幹饅頭啃。正啃著呢,丁大明出差回來,進家就問你媽媽呢,靜靜說不知道,司機說那會兒在街上我掃見一眼,她好像跟邢曉陽進了賣衣服的大棚。大棚是熱河城裏新建的服裝城,因頂部是橢圓型像個農家棚頂,老百姓都稱之為大棚。還真叫司機給說著了,本來婉婷想幫曉陽在街上租間屋子,打聽一下,太貴,便到大棚去租櫃台。這麼來回一跑,時間就長了。等到婉婷幫助曉陽跟大棚裏的人說妥,回到家已經是天黑了。進屋一看,一個人影都沒有,桌上有個紙條,是靜靜寫的:爸爸帶我去奶奶家,爸爸不讓你去。

婉婷不能不去,她去了銀行家屬樓。敲了好一陣子,裏麵門開了,冒出一股熱氣,黃麗萍隔著防盜門說你來幹什麼,等你把跟姓邢的事弄利索了再來吧。婉婷知道分辯也沒有用,說讓我抱靜靜回家吧。丁大明從裏屋出來,大聲喊孩子再跟你就得餓死了。婉婷見丁大明這麼說,心就酸了,流著淚說:“大明,天地良心,孩子長這麼大,你們娘倆是給她洗過一件衣服,還是做過一頓飯?還不是我一個人把她帶大。偶爾耽誤一兩頓飯,你至於對我發這麼大火嗎?”

大明說:“問題是,你和邢曉陽是怎麼一檔子事!”

婉婷說:“曉陽現在遇到了難事,我幫他一把。”

丁大明說:“人家自己有老婆,用得著你幫嗎?”

婉婷說:“曉陽跟咱們是朋友,你跟他又是同學,幫他一下,你沒必要想那麼多。”

黃麗萍臉色鐵青,掏出照片說:“得啦,既然話說到這了,我也不怕我兒子生氣了。大明你看這是什麼……”

丁大明一看臉色大變問:“這是哪來的?”

黃麗萍說:“不知道是誰寄來的。”

丁大明嘩啦一下打開防盜門,伸手就抓婉婷的衣領,可憐婉婷一個女子,被大明打球的大手抓小雞似的抓進屋,上去就是幾腳,把婉婷踢倒在地。靜靜哭著上前護著媽媽,說你們不能打她,再打我就找警察。一提警察大明火更大。黃麗萍發現門外有人,趕緊推大明進了裏屋。婉婷將一把散亂的頭發,摟著靜靜對大明說:“大明呀,真沒想到,你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打我。我是什麼人,咱結婚這麼多年,你應該知道。這些年,我怕你心裏不愉快,我不敢上舞廳,不敢跟同學聚會,不敢跟朋友們來往,這些難道你不知道?你們不能這麼不講理,憑著幾張照片,就斷定我和曉陽有私情。我們要是真有私情,當初我就嫁給他了,何必還跟你呢!當初,他家的條件比你家強多了,可是,再強我也不羨慕,現在,他再差我也不輕視人家,我幫他問心無愧。想想,咱們結婚時人家是怎麼幫咱的,你怎麼都忘啦?你以為你當了官,就可以把朋友都忘掉?那是有良心的人該做的事嗎……”

靜靜攙著婉婷站起來說:“媽,我們走吧,我看出來,他們不光不喜歡你,也不喜歡我。我不是男孩,長的又不好。”

婉婷抱住靜靜,淚如雨下……

婉婷不想給大明造出不好的影響,咽下肚子裏的千言萬語,帶著靜靜回到體育場旁的家中。那天晚上,她一個人默默流理直至天亮,她盼著大明回來,把自己的心裏話好好說說。雖然挨了大明幾腳,她並不記恨,男人在火頭上,難免做出些魯莽事。隻要解釋清楚,還不至於毀壞了十幾年的夫妻情分。很可惜,直到天光大亮,靜靜上學去了,丁大明也未露麵。

此事便有些蹊蹺了!大明他娘倆真的想和婉婷一刀兩斷?為這點事犯得上嗎?他們很清楚犯不上,但有件事讓他們動了心。大明最近認識了一個副省長的女兒,叫蘇梅,離了婚的,是一個大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有人說這也不符合企業法呀,對!誰都知道可就是這麼來。這蘇梅小大明兩歲,自認識了大明就抓住不放,公開講隻要你跟我結婚,你想幹什麼都能成。大明開始說我有老婆孩子,蘇梅說我原來也有丈夫孩子,那都是活的。後來大明說我覺得良心有點過不去。蘇梅笑道現在還有良心這個詞兒嗎?聽說你妻子長得漂亮。這年頭,漂亮女人是山中寶,誰都想弄到手,你回家細訪訪,說不定她早有情人了。丁大明半信半疑,回來就遇到這檔子事。黃麗萍胖手一舉說:“幹!要抓住機遇不放過,我要和省長結親家。”

這等事婉婷哪裏知曉。她還以為大明生幾天氣就能回來呢,倆人說說也就拉倒了。於是,她照樣去采訪寫稿,隻是不大敢和曉陽接觸。張小玲找來,說我知道你在丁家受氣的事,實在對不起呀。但曉陽才把生意幹起來,沒有你的幫助不行呀,你救人救到底,幫人幫到頭。婉婷說我幫曉陽完全是出自友誼,沒有其他任何的想法,你可不要胡思亂想。張小玲笑道我要是亂想一點,就不會來找你了。婉婷歎口氣說我現在很為難,為了幫曉陽,才鬧了這檔子事,往下若是再鬧下去,我的日子可怎麼過呀。張小玲說你幫一下,我一定幫你保密。要不然,曉陽無精打采在家喝酒,我也沒法活了……

婉婷心又軟了,去找曉陽。曉陽這時倒不是放不下架子。那個時代早過去了,熱河城裏的人們思想解放得挺徹底,甭管幹啥,隻要幹出樣的,就是好樣的。真的,你一個國家幹部有啥了不起,你比得過馬家燒雞嗎?別看人家整天油漬麻花,人家賣燒雞發了,買下一個大酒樓,好幾百萬,你行嗎?連賣烤紅薯的你也不能小瞧。生紅薯兩毛一斤進爐,熟了賣兩塊,一天咋也烤五十斤,掙多少錢您算吧。趕上換季,賣鞋墊老太太一天還掙一二十塊呢。邢曉陽主要是不和群,當經理當壞了,總有股子傲氣,這就完啦,都是做生意的,誰服誰呀,因此旁人淨給他使絆子。薑婉婷沒少通過新聞報道給個體工商戶辦實事,大棚剛開業時水呀電呀暖呀難處不少,婉婷的報道起了不小的作用。所以,婉婷一出麵,曉陽的人緣和銷路立刻都順當起來。做了一陣子,居然掙了不少。曉陽很感激婉婷,買了條金項鏈要送給婉婷。婉婷怎麼敢收呢,她說我幫你可不是圖回報,你不報答,我還這麼多麻煩呢,要是報答了,我的靜靜就沒爸了。曉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靜靜說:“都為你,我爸好長時間不回家啦。”

曉陽皺起眉頭說:“小玲咋說你倆過得挺好呢,說大明讓你幫我的。”

婉婷不解:“小玲知道我倆生氣呀,她怎麼這麼說……”

曉陽就去找丁大明,說你要是條漢子,就衝我來,你別衝人家婉婷。他就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按說應該管用。可惜不行,那位蘇梅坐著卡迪拉克來了,見麵先送黃老太一個白金戒指,外加上等的長白山野生人參,牛x!黃麗萍一下就傻了,心說這是從白金漢宮來的女皇的閨女吧?有這麼個兒媳婦,我還犯得上跟那個女行長謳氣,我們娘倆離開熱河回到我的冀中大平原去了。在這兒交待一句,丁大明的父親和黃麗萍都不是熱河人,’是建熱河省時調來的幹部。為啥靜靜長得不像婉婷,就跟這有關,靜靜其實隨她奶奶。黃麗萍年輕時就長得又粗又壯,要不然怎麼能帶婦女支援前線,一天走一百裏地都不累,要不怎麼能拿鞋底子拍死惡霸地主?胳膊沒勁不行。雖然黃麗萍在熱河這麼多年,但她一直想念生她養她的故土。所以,這也算她願意大明和這個女的相好的原因之一吧。丁大明這回辦了蠢事,在賓館高級套房裏和蘇梅上床了,當然是蘇梅主動。大明一想母親都收人家禮物了,自己咋報答人家,隻能按她的意思辦歎。但上床後大明怪後悔,這蘇梅可不是善茬兒,連辦那事時她跟婉婷都不一樣,她非得自己在上麵折騰。很顯然,跟了她將來肯定得受她節製。可事到如此,大明等於將把柄給了人家,也不敢往回拉抽屜了,對婉婷隻能采取強硬態度了。幸好有這麼一位冤大頭邢曉陽卡在當中,管他和婉婷有沒有真事,愣把他們往一塊說就是了,在這上也沒法講良心啦。

丁大明跟邢曉陽說:“不是我跟婉婷過不去,是婉婷跟我過不去,是你跟我過不去。”

邢曉陽脖筋鼓起來:“怎麼講?”

丁大明拿出照片:“你倆這是怎麼回事?”

邢曉陽瞅了瞅問:“這照片怎麼到你手裏?照這相時不小心我摔倒了,婉婷想拉我一把。”

丁大明說:“你不是一直都戀著婉婷嗎?我可以把她讓給你。”

邢曉陽罵聲你個王八蛋,抄起暖壺就砸了過去,還好,沒砸著。被人拉開,他就回家翻相片,翻翻發現存折沒了,張小玲的首飾盒也沒了。他琢磨琢磨有點不對勁,就去找張小玲,旅遊局的人說小玲跟局長去南方考察了。後來,有一個好心人把邢曉陽叫到沒人的地方,說你還蒙在鼓裏呀,小玲跟我們局長好上不是一天半天啦,你早該有所察覺。邢曉陽當頭挨了一棒。有一陣子了,小玲說帶旅遊團太忙,隻能跟客人一起住賓館。當時邢曉陽的父親扛煤氣罐從樓梯上摔下來,把腿給摔折了,李香雲身體也不好,曉陽需要回家照顧父親,還跟小玲說你住外頭就住,但要加小合。誰能想、到這都是小玲精心設計的。準是她看曉陽父母倒了黴,曉陽又走背字,她要另擇高枝。這局長是才跟老婆離的婚。按那個好心人說的,局長就是衝了張小玲才下了狠心。

天哪!邢曉陽要是有槍,就想殺人了。可小玲外出了,一時也沒處去找。憋了幾天,他忽然想起張小鳳,忙找出把電工刀,他就奔六條胡同的春香酒樓。這春香酒樓是張小鳳新盤下來的,花了五十萬。起這個名字,好多人都說不好,像妓院。張小鳳說你們太保守了,咱叫這麼個名字,不幹違法的事,肯定是又生意興隆又不出差錯。

天降大雪了,熱河城的傍晚又冷又暗。邢曉陽走到三條胡同時,看小學校門外的廣告牌下站個女的,吭吭咳嗽得直彎腰,震得頭上的白雪直往下掉。邢曉陽心裏想學生都放寒假了,這女的怎麼還來接孩子。到眼前他愣了,這女人竟是婉婷。幾日不見,婉婷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嘴唇幹裂。她一隻手揣在懷裏跟邢曉陽說:“靜靜在練琴,一會兒就結束了,我給她買塊烤紅薯,還熱乎呢。”

邢曉陽聽後一句話也不說,眼淚跟著臉上的雪水一起流下來。也別怪他,他們站的這地方,街道對過就是銀行家屬樓,黃麗萍就住三樓,陽台正對著小學校。估計婉婷站在這兒,她都能看見。一頭是暖屋裏的婆婆和丈夫,一頭是冰天雪地裏的母女,有點良心的人,能不流淚嗎……

“我感冒了,也沒去看你,這幾天生意好嗎?”婉婷問。

“還好。”曉陽說。

“你臉上咋這些水,快擦擦,小心著涼。”婉婷掏出手絹。

曉陽向後退了一步,指指樓上:“他沒回去?”

婉婷說:“我們娘倆……還行,就是煤不好燒。”

靜靜背著電子琴跑出來,婉婷接過琴,遞過紅薯,紅薯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兒。靜靜說:“媽,你吃一口。”

“媽不餓。”

“你兩天沒吃飯了,怎麼不餓?”

“媽,你不吃,我也不吃。”

“你的琴要是彈好了,我就吃。”

“今天老師表揚我了。”

婉婷的眼裏放出光來,她跟曉陽說想讓孩子學點專長,為的是增強孩子的自信心。曉陽點點頭,仲手拿過電子琴,。

靜靜指著對麵的樓說:“媽,奶奶陽台吊著那麼多山雞,山雞的毛好漂亮。”

婉婷說:“山雞是保護動物,不該殺。”

曉陽隔著衣服摸緊兜裏的硬東西說:“走,我送你們去……”

婉婷咳嗽幾聲,搖搖頭說:“不,你肯定聽過那首歌,隻要你過得比我們好……”

靜靜說:“是比我好。我已經會彈了。”

婉婷說:“你唱給叔叔聽。”

靜靜小聲唱起來,雪花在她的頭上飛舞,陽台上掛著山雞的樓房被留在身後。婉婷朝曉陽擺了擺手,娘倆朝白茫茫的雪中走去。

曉陽掏出電工刀,輕輕丟在雪地裏。他猛地追上前,攔住了婉婷和靜靜,並將靜靜背在身上說:“走,咱們下館子去。”

靜靜拍手喊:“太好啦,太好啦!”

依然去春香樓。看看樓裏果然不一般,不一般不僅在裝飾上,而且服務小姐都是精選來的少女,身穿旗袍,曲線畢露,開叉及臀,玉腿隱現。張小鳳見了曉陽和婉婷,並沒有表示出驚奇。她如今已在市麵上闖蕩多年,自稱是江湖上的老手,她很熱情地接待曉陽他們,找了個雅間親自陪同。婉婷原本是不喝酒的,可這天晚上她特別想喝。這就是心情所致了,即使是再剛強的女人,她畢竟是生兒育女的女人,天性在那擺著呢,在特別難的環境裏,她能橫下心挺著,一旦離開那環境,觸景生情,反倒傷起心來。男人則大多數是相反的,到個好地方,他隻顧樂,把先前的事就給忘了,若不然古往今來為啥經常發生男人拋卻妻室的,樂不思歸的,原因就在這裏。

喝了幾盅酒,加上屋裏暖和,婉婷的臉色泛起些紅潤,像個正常人了。張小鳳說看來你們二人都遇到了難事啦。婉婷點點頭,曉陽問你妹妹的情況你該知道吧,她到底跟我耍的什麼花活。張小鳳笑了,沒有直接回答他,反倒問婉婷:“你和大明,下一步打算怎麼力、?大明又有相好的了。”

婉婷已有耳聞,但她不願意打聽。她說:“又能怎麼辦,實在不行,我可以成全他們。”

張小鳳一拍手又問曉陽:“小玲若有了外心,你打算怎麼辦?”

曉陽說:“她已經有了外心。”

張小鳳點點頭:“對,你沒說錯,她跟她們局長好上了。二位,依我看,這都是命裏注定的事。誰叫丁大明一表人材,讓旁的女人看上,誰叫邢曉陽你們一家子走背字,誰叫你們倆陰差陽錯又走到一塊兒讓人不得不疑。所以,我說大家就別對過去的事爭個短長,還是揉揉眼睛向前看,心平氣和好商量。”

靜靜問:“商量什麼?是不是離婚呀?”

婉婷說:“小孩子,少插嘴。”

靜靜說:“憑什麼?你們要是離婚,我跟淮過?我不願意缺爹少媽。”

沒有辦法,隻好等靜靜吃飽了再說。靜靜偏偏又挺能吃,連著吃了兩個大蝦,又吃第三個。婉婷看著曉陽,對張小鳳說:“嫂子,這事別往下說了,孩子說得有道理。”

張小鳳說:“再有道理,東西下鍋走了油,也恢複不了原來那樣兒啦。”

曉陽已有所悟,趕緊說:“問題是,我們已經被逼上梁山了,沒有退路r。”

婉婷忽然想起照片和小玲,歎了口氣,搖搖頭說:“別說了,我都明白了,這都是人家設好的圈套,讓我往裏鑽呀……唉,看來,自小旁人就說我傻,一點也不假呀。那時,我不服氣,論念書,論玩,我哪樣也不比他們差,憑什麼說我傻。長大了,工作了,成家了,還說我傻、冒傻氣,我還是不服。可是,現在我服了,我真的傻,我是個傻丫頭,傻女人,我是個直腸子人,怎麼就不多繞幾個扣呢!”

靜靜終於吃完第三隻蝦,跟服務員去唱卡拉OK。張小鳳躍躍欲試,要把話點透,曉陽心急火燎,也要表明態度。可婉婷不讓他們說,她擺擺手說:“你們都別說,我今天晚上是傻氣冒盡,總算明白了點。我長的這個模樣兒,就是我的禍根呀!小時候,多少人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這姑娘真俊呀。長大了,不好意思說了,一雙雙眼睛盯著我,恨不得把我吃了。我招誰惹誰啦?趕明天我弄點硫酸把臉燒了,看還有誰看我盯我想我!”

張小鳳說:“胡說八道!妹子,你這模樣,世上少有,旁人求都求不來。不過,也招些麻煩,這也正常。你別生氣,人活在世上,要是像吃剩的飯菜沒人理,那還有什麼勁。聽我的,跟大明散了吧,曉陽在這等你。”

邢曉陽眼珠子都紅了:“婉婷,咱們幹出個樣,給他們看看。”

婉婷迷糊了,笑笑說:“不,不,我跟大明到不了一塊,跟你,將來也到不了一塊……”

這頓飯都不知道吃哪兒去了。

往下的事就是冰雪消融春暖花開時節的事了。熱河泉水比哪一年流淌得都旺。避暑山莊裏翠綠一片,外地遊人尚未大批到來,熱河城裏的人近水樓台先得月,紛紛前來踏青,飽覽大好春光。此時,婉婷帶著靜靜也來遊玩。若論心情,婉婷本沒有如此雅性,但靜靜要來,她也隻好依了。這些日子,她是如何熬過來的呀!黃麗萍親自出馬,動員婉婷同意離婚,說你不離,大明也不能跟你過了,大明就要提拔到省裏,在他那個位子上,妻子不應該是你這樣的。婉婷不想和她談,想和大明直接談,可大明去省委黨校學習了,估計是蘇梅有意安排的,讓婉婷找不著,他們卻可以經常見麵。邢曉陽這頭呀?這頭辦得利索,叮當就離了。小玲承認照片是她寄的,為的就是讓婉婷跟曉陽接頭。離了不久,小玲就跟局長梅開二度。曉陽一氣之下跟朋友去了海南,臨走時跟婉婷說你等我兩年,我一定幹出個模樣回來見你。婉婷說你千萬別為我去幹什麼,我不會與大明離婚,也不會嫁給你的,我隻想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曉陽說問題是你不可能平靜地生活下去,人家丁大明和蘇梅已經明鋪暗蓋了,你怎麼能平靜呢?你難道就不想報複他們一下,出出這口氣嗎?婉婷堅決地搖搖頭,說我絕不報複……

避暑山莊有座德彙門,門內就是前麵說過的大戲樓的遺址,再往前走,是湖區。湖水之上,有一亭橋,名曰水心榭。水心榭往東,柳陰深處,有一小園,名叫獅子園。該園重新修複不久,青瓦粉牆,紅門綠窗,甚是雅靜。婉婷走得累了,坐在園中廊裏小歇,靜靜跑到一旁去玩,此時遊人甚少,便勾起婉婷的心中往事。記得也是一個春日,婉婷與大明逛到獅子園,見紅杏樹下,斷垣殘壁,婉婷不由得想起陸遊與表妹唐婉的那段情……“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當時,婉婷還跟大明說,我的名字裏也有一個婉字,但願我沒有唐婉的那個命運。大明緊緊摟住婉婷,連聲說不會的不會的。後來,為修複獅子園搞社會募捐,婉婷還捐了不少錢,她希望重修的獅子園能給人帶來歡樂,而不是以往的傷感。

然而,昔日舊園已變新貌,身邊的親人卻遠遠離去。觸景生情,婉婷不由得暗自傷心。

說來也是太巧了,長廊一頭,過來三個人,正是黃麗萍、丁大明和蘇梅。想必是大明放假了,和蘇梅一起回來看黃麗萍。窄窄長廊,無有避處。婉婷思念大明久矣,冷丁見著,似在夢中,不由得站起來迎麵相望。丁大明此番回來,本不想上街,他怕碰見熟人,但架不住蘇梅非要逛離宮,黃麗萍也要去,丁大明隻能同意。進了山莊的門,見碧湖岸邊人來人往,丁大明心想這回熱鬧了,讓熟人把蘇梅看見了,回去不知該怎麼說了。過了水心榭,他靈機一動,指指遊人較少的獅子園,便來到這裏。進園之時,抬頭猛然見到一枝紅杏,也勾起他的心事,未及多想,眼前竟冒出了婉婷。大明見婉婷麵色蒼白,全無光澤,不由想起與婉婷昔日的恩愛之情,傷感油然襲來。但畢竟身後有那二位,大明和婉婷雖心裏有話,卻又無法開口。若按婉婷今日的性格,是絕不能在蘇梅麵前落淚的,偏偏此時靜靜瞪瞪跑來,一頭撲在大明的懷中,哭道:“爸爸呀爸爸,你上哪裏去啦!讓我和媽媽好等你呀!你幹嗎不回家?幹嗎不理我們?媽媽睡不著覺,整夜盯著大門,盼著你回來……”

天哪!

新園老樹,幼鳥淒鳴。朗朗天日不忍看骨肉離別之景,春色無限遮不住人間傷心之處。婉婷咬破嘴唇,眼淚還是如雨而下,丁大明也控製不住,摟著靜靜叫聲我的女兒,就再也說不下去。說老實話,但凡有點良心的人,也不能不為之動心。黃麗萍和蘇梅畢竟都是女人,雖然指天指地地說婉婷怎麼怎麼不守婦道,在外麵跟旁人怎麼怎麼胡搞,但她們心裏都明白,那裏有很大的成分是為自己的行為開脫。挺好的一家人,就這麼給攪得骨肉分離,確實做得有點過分,秦香蓮讓陳世美給拋棄了,也不過如此吧。於是,她倆也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但很可惜,她們的鼻子酸了一下,很快就過去了。黃麗萍想不能軟了,通過蘇梅的關係,大明很快就能調到省裏還能安排挺好的職務,倘若打了退堂鼓,不是前功盡棄了嗎!?蘇梅呢,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婉婷,她先是驚訝婉婷的容貌,繼而就感到一種威脅,她暗道丁大明呀丁大明,你可真是暈了頭瞎了眼,這麼一個美人在你身邊你竟然不知道珍惜。幸好大明你還沒全清醒過來,否則我往哪裏擺?我跟人家把覺也睡了,錢也花了,回頭大明婉婷重歸於好,我這竹籃打水一場空。

黃麗萍不愧是當過領導的人,又經曆過那麼一場婚變,她自認為把世上這點事都看透了,她想感情能值多少錢一斤?眼前一個婉婷一個靜靜,前者沒有一點血緣關係,後者呢?隻當別人家的野種,血緣鑒定以後再說吧。她喊道:“大明,你要冷靜,不要兒女情長!”

這話挺管用,丁大明愣了一下,扭頭看看蘇梅,蘇梅臉色陰沉,變成了東洋魔女。他心裏明白,如果與蘇梅反目為仇,後果不堪設想。

婉婷上前拉過靜靜,長長吸了口氣,小聲問:“大明,你是不是很為難?”

大明歎了口氣:“難。”

婉婷說:“總想跟你好好談談,看來沒有機會了。”

大明說:“我……我對不住你們娘倆。”

婉婷說:“你知道就好。”

大明說:“剛剛知道。”

婉婷淒婉一笑道:“沒想到,我竟成了唐婉……可惜,你不是陸遊……”

大明道:“我不配。”

蘇梅上前說:“婉婷,你有什麼條件,隻管說。”

黃麗萍說:“對,你說吧,咱們和和氣氣把這件事了結了吧,以後,還是好朋友。”

婉婷對蘇梅說:“你以為你有錢就可以擺平一切,你錯啦。我可以跟大明離婚,你們也可以結婚。但你們不要以為我怕你們什麼,圖你們什麼,我隻是不想這麼爭鬥下去,人活在世上,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呀!”

蘇梅說:“婉婷,你不光長得好,還有菩薩心腸,你會得到好報的。可我是做生意的人,我就顧不上許多了,我已經習慣這樣做了。”

丁大明忍不住說:“慢著,這事是不是讓我再考慮一下……”

蘇梅勃然變色:“你說嘛?你要重新考慮?哼!你要想想後果!”說罷扭頭就走。

黃麗萍大驚失色,想拉蘇梅一把沒拉住,轉過身她就抓住大明,說你好糊塗呀,咱們不能得罪蘇梅呀,你要不把她追回來,我就跳湖死給你看。雖然說的是氣話,這邊湖水淺也淹不死人,但黃麗萍氣大,沒準真的一頭紮下去,就是弄一身泥,也有傷大雅,成為旁人的笑談。大明是孝子,不會讓母親幹蠢事,便攔住她不讓離開。黃麗萍無可奈何之間,突然咕咚一下給婉婷跪下了,揚著臉說:“婉婷,求求你啦!事到如今,你成全了大明吧。我知道你愛大明,可大明的前程如今都在蘇梅的手裏,我們得罪不起她呀……過去,我做的是有些過,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沒有靠山,我又退了,在這個明爭暗鬥的環境裏,我不得不這麼做呀……”

婉婷仰起了頭,長長歎了口氣,對丁大明說:“大明,你去找她吧,我和靜靜你不要惦著,我們能生存下去。”

丁大明搖搖頭說我好慚愧呀,我現在愈發覺得你是個好人。婉婷苦笑一聲,拉著靜靜走了。長廊盡頭,不見了母女身影,黃麗萍拍著腿上的土說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找蘇梅。大明扶著黃麗萍說別喊了,那邊有人看呢。他們這才發現,四下有不少人都默默無聲往這瞅呢。這也難怪,獅子園遊人再少,畢竟也是山莊一景,也不可能一個人不來,專門空出來讓你們在這唱戲一般的又說又哭的。隻不過人家都躲在一旁凝目觀看細細揣摩,要不後來怎麼就有了“獅子園紅杏枝頭親人新人乍相見,薑婉婷含悲忍淚以德報怨泯恩仇”這類民間話本呀?雖然文字水平不高,但絕對真實。熱河城茶館不多,人們嫌在屋裏憋悶,都愛在真山真水之畔相聚,長壩之上,綠地之中,人們說古說得煩,便要論今,論今還就要有人物有情節,像婉婷這樣的角兒,是無論如何不會給漏掉的。

公眾輿論向著婉婷也好,批評黃麗萍也罷,都無法改變婉婷的命運和生活。盛夏時節,一場暴雨之後,婉婷和大明辦了離婚手續,婉婷帶女兒回到二道牌樓旁草市胡同8號,和母親那翠英住在一起。婉婷的哥哥們氣不過,要去掃平丁家,讓婉婷堅決製止住。張小鳳說邢曉陽還等著婉婷呢,將來沒準兒過得更好。大家一聽前景也不錯,便安慰婉婷。婉婷說沒有關係,我和媽在一起過更好,媽也需要人照顧。

光陰又像箭似的向前竄了小三年。那翠英讓婉婷照顧得挺好,原先隻能坐著,如今能走幾步了。那翠英拉著婉婷的手說閨女呀,你叮別為我再耽誤自己啦,你趕緊給曉陽打電話讓他回來,你們成親吧。婉婷說不忙,曉陽說秋天就回來,國慶節前後就辦。婉婷臉上紅了一陣,趕緊扭頭去幹別的事。唉,可憐的婉婷,三年之內,不知回拒了多少保媒拉纖的,她又把心擱在了曉陽身上,畢竟和曉陽有那麼一段情,剪不斷,理還亂,幹脆認了吧,大概是命中注定。

這三年,熱河城變化更大了,但凡平坦的地方,都戳起了高樓,惟獨二道牌樓這兒,因古香古色,既有牌樓,又有文廟、城煌廟等,故原樣不動地保存下來。張小風早就住到自己買的商品樓了,隔一段也來草市8號看看。她心情不好,春香樓犯事了,搞三陪罰個夠嗆,公家吃飯不給錢,小自臉又卷走她不少首飾,幾件事攪得她心煩意亂,酒樓也辦不下去了,盤給了旁人,自己開了個房屋和婚姻介紹所,一手賣房號一手亂點鴛鴦譜,她自己說現在也是兩手抓了。不少男子都知道她有個漂亮的小姑子婉婷單身一人,都躍躍欲試,張小鳳趁機猛撈介紹費,但又都介紹不成,人家氣得都叫她張小縫,張小風也不在乎,說我就是張大縫兒,你們誰敢碰一下。

天高了,雲淡了,熱河城到了最迷人的季節。婉婷的心也像這季節一樣美好,因為曉陽來了電話,說近日就要回來,回來就辦喜事。婉婷她不同意往大裏張羅,畢竟是二婚,知道的說你讓大明坑了一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過不夠新娘的癮,自己主動又折騰一把呢。那翠英幹著急幫不上忙,就叫住張小鳳,說你當嫂子的得上手啦。張小鳳拍著胸脯子打保票,說保證讓我妹子豁豁亮亮把喜事辦了。那翠英說那麼著我死了也就閉上眼啦。張小鳳果不食言,回去就張羅,找彩車租婚紗,還說上次婉婷穿的是白婚紗,不吉利,這回穿紅的。婉婷知道了,自然很是高興,隻是盼著曉陽早點回來,讓生活翻開新的一頁。

不料往下殺出個女程咬金,張小玲哭哭咧咧找她姐,說我跟局長又離啦,局長跟他原來的老婆複婚了。張小鳳皺眉頭說那你隻有等等,我從介紹所裏給你找一個好的。李香雲隨後趕來,說你也別找旁的好的了,咱們一塊讓曉陽和小玲複婚吧。張小鳳頓時就傻了,說你們這不是糟踐婉婷嗎,人家等了好幾年,就是像過去排隊買帶魚,輪也該輪到人家了。張小玲說破鏡重圓用不著排隊,就當他出差二年,我下鄉扶貧一千多天,現在都任務完成回家了。李香雲歎口氣說我隻是舍不得我那孫子呀,我不願意他找個後媽。張小玲說我也舍不得曉陽,婉婷那麼漂亮風流,弄不好還得坑了他。

張小鳳啪地給妹妹一個嘴巴,說你再糟踐婉婷一個字,我就不幫你。小玲哭著跪在姐姐麵前,張小鳳歎了口氣,眼裏竟然流了淚,她拍拍胸脯說:“我造孽呀!”

再往下的事,不說大家也都明白:邢曉陽回到熱河城,就進了洞房,不過,房裏等他的是母親、小玲和孩子,外屋還坐著老爺子,老爺子身邊放支獵槍,上著子彈,說得清楚:一家子團結一致向前看,這槍當鞭炮放了慶祝;反之,就給你老爺子辦喪事。這老爺子咋這麼大火?原來,他被免職過程的報道是婉婷寫的,寫得挺詳細,老頭子當時就一肚子火,到這會兒也沒過勁。

這麼一番圍攻,鋼鐵戰士也難抵擋呀。曉陽與小玲又是三年不見,舊恨已遠,新情難擋。小玲哭罷便纏定曉陽,李香雲帶孫子過去把門反鎖上,他們住四樓,還是建在山崖子上的樓。外麵隻有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小玲腰身一擰就脫了,然後往床上一仰,至此,邢曉陽不當叛徒也不行啦,隻好將計就計了。完了事不敢再去見婉婷。

婉婷那頭還傻嗬嗬等著呢,等來等去不見消息。張小鳳良心有所發現,說要麼咱別等曉陽了,我那有一個剛離婚的經理,家裏有洋樓有汽車,條件特好,我都動心了。那翠英就知道這裏有花活,掄起拐棍就是一下,把張小鳳打跑了。

婉婷這回沒流淚,還給曉陽打了個電話,祝他幸福。過幾天丁大明給她來個電話,說他母親把腿摔了,求婉婷去看看,婉婷問你在那怎麼樣,大明說石家莊這個地方,死熱,沒勁。婉婷說你放心,我一定去照顧靜靜她奶奶,大明說靜靜的琴聽說彈得挺好。婉婷問你聽誰說的,大明說是他媽說的,他媽在教室外踩磚頭偷看靜靜練琴,不小自摔了。婉婷說你幹什麼不把她接過去。大明說一言難盡呀,連天氣帶蘇梅,我一個人在這兒熬就行啦,不能再搭上我媽。

婉婷去黃麗萍那兒,黃麗萍腿上打石膏,比以前老實多了。婉婷給她做飯,打掃屋子。臨走時,黃麗萍拿出一張照片,是她當村婦女主任時照的,又粗又壯一個山姑娘,她說:“靜靜……隨我婉婷回到家,高興地對那翠英說:“媽,靜靜隨她奶!”

那翠英不解:“這有啥高興的?”

婉婷心裏說:“我又冒傻氣啦……”

熱聲可宮潦

官僚的原意就是官吏,並沒有貶義。《三國演義》第三十四回就有劉備赴襄陽,劉表之子劉琦、劉瓊“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若單一個僚字,組詞亦多為僚友、同僚,指在同一官署共事的官員,關係比兩事旁人還要親近。隻是到了近代出現了“官僚習氣”、“官僚主義”,官僚的含義一下子變了,為官者才忌諱之,生怕沽到自己身上。但剛解放時,塞外古城熱河的市民嘴裏新詞匾乏,對老詞新意也不清楚,看到人民政府的領導關心百姓疾苦,感謝之情不知道咋表達,用一般的詞都覺得分量太輕,心意不夠,就搜腸刮肚揀最著刀最有勁的詞用。我二伯父何天宏時任副區長,有一天他深人到二道牌樓街道看望孤寡老人,送衣送藥,問寒問暖,引了不少人來看。大家請他講話,他謙虛地擺手說不。原先算卦後來修鞋的李拐子用左邊好腿把身子挺得溜直,大聲喊:“肅靜!下麵請何大官僚給咱們訓話!”

我二伯父急忙說:“錯啦,我不是大官僚。”

李拐子說:“沒錯,是大官僚就是大官僚,您別客氣。大家說對不對呀?”

眾人說對對對,副區長不是大官僚,誰還是大官僚呀,瞅您這模樣就像大官僚。說得二伯父哭笑不得,隻好講話,講完了這事也傳出去,二伯父由此落了個綽號何大官僚。再往後這故事就傳而廣之,好像各地都有。估計那時把大官僚理解為大官的百姓絕不是一兩個,所以,得此雅稱的也絕非我二伯一人。但在熱河城裏,他卻是獨一號的。故請在熱河為過官者莫心驚,我所說的熱河官僚,單指我二伯父一人也。

二伯父沒念過幾天書。從小他也沒在熱河呆過幾天,原因在於他母親是我爺在東北做買賣時的相好,就跟現在一些老板在外地包二奶一樣。那時缺乏計劃生育的手段,我爺圖一時快樂,也沒明媒正娶,就有了二伯父,爾後她娘倆曾找到熱河,想歸到何家來。我奶奶厲害,說啥不容,她娘倆一賭氣又回了東北,好像是四平那疙瘩。後來二伯父的生母病死,二伯父十六歲就參加革命,發誓有朝一日打到熱河給何家老少看看。我爺我奶影影綽綽聽到這信兒,寄些錢去也就拉倒了,以為隔山隔水大路通天哪還會有那個機會。不料熱河解放急需幹部,東北局呼啦派來一大批,其中就有何天宏。天宏走時運。人挪活,官挪升,遠來和尚會念經。到了熱河,他還就在我家這個區當了副區長。那時的區幹部,好生了得,都穿黃軍裝,挎小槍,在老百姓眼裏,正經是大幹部,要不然李拐子也不能稱他大官僚。

何天宏時年二十出頭,長的像我爺,圓頭大臉,金魚眼蛤蟆嘴(有點甲亢),身型胖,肚子往外鼓。那年代人都瘦,很少有他這樣的。他還留分頭,講東北話,嗓門大,說話愛手叉腰,真有點當領導的派頭。那天他看罷孤寡老人,來到我們何家大院,朝裏望望,罵了句“媽了個巴子”瞪瞪就往裏走。坐在前屋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他揚個臉瞅都不瞅老爺子,喘了一陣粗氣,才大聲說:

“我說你老是圖一時樂嗬,在東北養個我。甭管你待見不待見,我樂意不樂意,你都是我爹,這關係沒法改了,你老說是不?”

我爺腦袋冒汗山羊胡子直顫說:“那就看你願意不願意啦。不願意可以拉倒。”

何天宏說:“那是拉倒的事嗎!我願意不願意,也不能管別人叫爹呀。”

我奶三寸老金蓮跺跺地說:“真是當領導的,說出話來就是有水平,一個人不能有倆爹。”

何天宏揉揉眼笑了:“我就這水平?三歲小孩都知道一個人一個爹。我是跟你們說,雖然從血脈上,他是我爹,但從階級立場上,咱是兩撥兒人。我到你家來,可不是來認親的,我是來告訴你們,要好好聽黨的話,跟著政府走,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古來可就有大義滅親的……”

我爺當時都嚇堆那了。其時他就是個做買賣的商人,搗弄布匹和皮貨,鄉下還有點地。他不怕共產黨新社會,他怕這個兒子,別看是親生骨肉,畢竟有負人家娘倆,眼下大局又是窮人的天下,他從哪說起都能把自己給整苦了。家裏人這時都暗暗埋怨老爺子,說你這不是自作自受嗎,你給他媽搭多少錢多少東西沒人心疼,你咋還招引來這麼一個肉烘烘的家夥,還挺橫,誰看誰休頭呀

應該承認二伯父有兩下子,據他多少年後自己說,當初他邁進何家大院時,本想掏槍放一下子,出出心頭的惡氣。但最終想到黨的事業,想到白己的身份,他愣忍住了,沒發火。他還說那時他太年輕,如果有點經驗,說啥也不能留在熱河,更不該跟何家舊緣重續,這一續可不要緊,使得他仕途坎坷不平麻煩很多。那是後話,以後再說。

當時多虧我奶,我奶是熱河街大戶人家的姑奶,見過世麵,會見風使舵。她讓人端茶倒水,點煙說話,說:“霹靂一聲震天響,熱河百姓得解放,來個大官是我兒,何家從此都向上。”我奶愛看戲,還愛聽二人轉,戲社歡迎解放軍進城的詞,讓她給學回家來又加上新內容。可能是天宏太缺少家庭溫暖了,冷丁麵對這二位老的,還有一大幫少的,男男女女跟自己都連著相呢,他心中軟下來,歎口氣問:“我屬馬,排在誰前頭?”

完啦,一個意誌挺堅強的“大官僚”,好像如此容易就被我們給拉攏過來。我爸也屬馬,三0年生人,比天宏還大二十天。我奶說你咋能大過領導去,硬讓天宏排到我爸前麵。幸虧大伯父三年前病故,大娘還在家守寡,名額占著呢,否則沒準把天宏排成老大。我爸結婚早,我那時三歲半,奶奶讓我叫二伯父,我叫了一聲,二伯父摸摸我腦袋,挺喜歡的,他又掏兜,我以為掏糖,不料掏出顆子彈給我,還說快快長,長大當兵打老蔣。把我母親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搶我。我奶說喜歡孩子好辦,回頭把你老婆孩子都接過來。二伯父苦笑說還沒成家呢。我奶假裝驚訝,說多大歲數了還不成家,這都怪我這個當娘的,這麼著,可熱河城裏任你挑,你喜歡上誰,我去給你保媒。說話這工夫,飯菜就端上來,當然是揀最好的往上端,供佛爺似的請二伯父喝酒,二伯父說要吃大家一塊吃吧,人多吃飯熱鬧。我奶說不行,吃飯也得講規矩,還是你先吃他們後吃。二伯父端起酒盅,忽然明白過勁來,問我奶:“您做這些好吃的,不是要拉攏革命幹部吧?”

我奶說:“我是招待我遠道來的兒子。”

二伯父點點頭說:“要是這麼著,我還能吃下去。”

我爺說:“這也是想跟你和你娘賠個不是……”

二伯父被勾起心病,放下酒盅子在屋地轉了一陣說:“要說賠不是,就給天下窮人賠吧。”

我奶瞪我爺一眼,忙笑著說:“老二呀,不敢說咱家人性多好,但咱從來沒得罪過窮人,更沒敢得罪天下人。”

二伯父圓眼一瞪:“你們住大房,睡熱炕,熬粉條子,吃幹糧,人家窮人吃得起嗎?再看你們穿的用的,夏有單,冬有棉,大玻璃窗上還掛布簾,窮人家有嗎?”

這位二伯父念順口溜似的把我們家人問個啞口無言。後來得知二伯父一參加工作是搞宣傳說竹板書,說得特溜,說得平時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找韻腳,倒是很中聽,聽時間長了也不煩。不過,他數叨我爺我奶還是留著麵子的,說了幾句讓我爸把李拐子幾個窮街坊鄰居請來,說:“解放了,天亮了,何家大院不棒了,往後你們就是新中國的主人。主人就得吃好的,你們先把這桌子飯菜給我造下去。”

李拐子說:“平白無故吃人家飯食,不好意思。”

二伯父說:“這是我家,我請你們吃,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吃我可換旁人啦。”

李拐子招呼窮哥們兒:“吃吧,不吃大官僚該生氣啦。”

幾個人就吃,邊吃邊說何大官僚你可真好呀,長這麼大,沒吃過這麼香這麼飽。他們吃得猛,使筷子覺得不趕趟,就下手抓。二伯父就皺了眉頭說你們這吃相也太難看啦,哪有國家主人這麼個吃法兒,丟人不說,啥好日子也架不住這麼吃呀。李拐子嘴裏都是肉,嗚嚕嚕說原諒吧,這機會百年不遇,趕上誰誰都得往狼虎上吃。

狼虎的意思就是吃得多吃得狠。我奶有點心疼,畢竟自己家人也不是頓頓能吃上這等飯菜。二伯父還挺精,一眼就看出來,對我奶說:“往下是奔共產主義走,都得在一個鍋裏掄馬勺,不分你我,吃你一頓也是先給你們個體會。”

我奶問:“下頓我想吃旁人的,你給我領個地方去。”

二伯父皺皺眉說:“我可沒地方領,除非跟我去食堂吃小米飯。您還是先給我個饅頭吃,我肚子都咕咕叫了。”

我奶說:“那你咋不跟他們一起吃,我還以為你不知道餓呢。”

二伯父幹嚼饅頭不吃菜,他說我這麼吃是有用意的,你們不明白。好家夥,二伯父表麵看上去大大咧咧,實際上還挺有心計。後來我爺他們都明白了,人家不是幾句好話一頓飯就能給糊弄過去,要是那麼著,他也幹不到副區長的位子上。

“大官僚”的故事配上請貧苦市民吃飯傳出去,二伯父的名聲逐漸大起來。過了一陣美帝侵略朝鮮,誌願軍過江抗美援朝,後方搞起了轟轟烈烈的捐獻活動,支援前線。臘月初八,區政府召集工商界人士開會,號召大家積極響應號召,使勁多捐點。在這之前,開過兩次會,也捐了,但太少。應該承認,當時熱河工商業的資產很薄弱,據統計,資產在1億元(當時幣值1萬元合人民幣1元)以上的,全市也超不過20戶。而且,這些人也看清形勢了,社會主義很快就得把私營給滅了,所以,雖然政府鼓勵私營工商業主好好經營,業主們也表示響應,但實際上都是緊縮資金,不往大裏搞,盈餘自然是明顯減少。

那天的會是我二伯父主持的,借文廟小學一個教室,還布置了一下,擺些花生果子和煙茶。二伯父穿藍製服棉襖,沒有皮帶和小槍,跟眾人又握手又問好,見到我爺,他笑笑小聲說給我捧捧場。我爺爺心裏說我跟你也不是一個階級,這會兒咋跟我親熱了。我爺這個人吧,有點守財奴的樣子,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在我記憶裏他連洋襪子都沒穿過,就穿白布或藍布縫的家做布襪。那位說你這是美化資本家,哪有不享受的資產階級。這您就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了,熱河地域偏遠,遠離現代,那年代有倆財主也是土財主。土財主眼裏看嘛最高興?不是雞鴨魚肉和窈窕淑女,是白花花叮當響的現大洋,把大洋裝壇子裏埋地下,是他們最愛幹的事。我爺也幹過這事,但他埋的是金餾子,都是解放前夕我奶找人打的。

因為都知道開會是要捐錢的,因此氣氛有點緊張,誰也不笑,緊繃著臉。二伯父站在教室的講台上,左右看看笑笑,沒人響應,他從口袋裏掏出張紙,是講稿,幹咳了兩聲念:“各位同學,你們是祖國的花朵,就是花骨朵,隻要一開花,就是百花盛開……”

下麵坐著的全是老頭子,心裏說怎麼這麼抬舉我們,我爺覺得台上是自己兒子,怪仗義的,就說:“有我們這樣的花骨朵嗎?能結啥好果子?”

“結堆老樓瓜。”有人說。

二伯父說:“老樓瓜更是好家夥,秋下熬一鍋,稀爛噴香,吃得老狗都起秧。”

立刻有人說:“大官僚你說差了,貓起秧,狗連幫,你咋連這事都弄差了。”

二伯父笑笑說:“差啦?我還以為你們都是木頭呢,跟我在這

相麵呢。”

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二伯父又掏出張紙說:“剛才那稿是給學生們念的。我成心念給你們,為的是讓各位都像年輕人活泛點,別沉個臉跟開鬥爭大會似的。”

眾人都樂了。你說二伯父他嘎古不,為了達到他的目標,他啥招兒都敢使。按現在的話說,他應該屬於思想解放,不循規蹈矩的類型,有開拓創新精神。他把手裏的紙往桌上一扔說:“我看咱就甭念啥稿子啦,咱就來實打實的吧。前方打仗,後方支援,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你們腦門子發亮,身子發胖,都是該出錢的主。早出晚不出,早晚都得出,大河洗澡痛快,別溫吞水褪豬。說吧,還能再捐多少?”

眾人便看我爺,我爺眯著眼不說話,一個勁喝茶水。二伯父叫人快倒茶水,說這是杭州西湖的龍井茶,這茶叫二斤半。咋叫這名字呢?隻因為產這茶的茶樹很少,每年隻能製出.二斤半。今年這二斤半,一斤送到北京給了毛主席,另一斤送到朝鮮慰問了誌願軍,剩下半斤,二兩給了延安的鄉親,二兩給了工廠的勞動模範,剩下這一兩,就在這了。這可是千載難逢呀,能多喝您就多喝,不光延年益壽,還保吉祥平安發大財。

這些話擱現在連小孩子都不信,可那時候行,那時人頭腦沒現在這麼複雜。而且,那茶葉確實也是好茶葉,是一個老朋友送二伯父的,那人瞎吹,二伯父不僅原封不動給搬這來,還添枝加葉,說得真事似的。

臘七臘八,凍死倆仁。雖然教室裏生著爐子,我爺等人穿得挺厚實,但畢竟天冷,誰都想往肚裏灌點熱乎東西。老頭子們牙口不行,就喝茶,喝了一陣身上熱乎點了,我二伯父把一扇窗戶給推開了,因為啥?他亡裏熱!這幫老家夥還是不捧場呀。二伯父心裏說到底不是解放區的人呀,人家支援前線啥都舍得,你們可好,往外掏腰包這麼費勁,還沒老娘們生孩子痛快,喝我的茶水,你們可順當了。我叫你們喝,喝完不讓去廁所,看誰能憋得住。想到這他說院裏有冰太滑,各位想方便先忍著點,咱一會兒就散會。大家多喝茶吧。

他說是一小會兒,可實際上就在那幹靠著。涼風在屋裏一逛悠,肚子裏的水立馬兒就往下行。老頭子又尿多,有幾個坐不住,一個勁挪動,用眼角子斜愣我爺。我爺後來也有點憋不住了,睜開眼問何天宏說:“再捐點沒問題,多了捐不出來。”

何天宏說:“多少都行呀,上茶。”

有人咕嘟咕嘟給倒茶,改用大花瓷碗了,何天宏說這碗趕趟,一碗少說也盛多半斤。何天宏在一邊說喝吧,這東西稀啦吮當,十斤也曬不了一斤幹兒。我爺他們這會兒腦袋發惜,動作就有點下意識,順著人家說的就端起來喝。連著幾碗下去,都架不住勁了,連屁股都不敢動了。二伯父明白這是到火候了,憋尿是一開始亂動、憋大勁就不敢動了。他說:“是不是茶葉太淡了,我那還有一種名叫四斤六兩的好茶葉,用不用再沏幾壺?”

我爺擺擺手說:“老二,我們認出,每戶出100萬吧。”

旁人都說:“出100萬。”

這100萬就相當於後來的100塊。對窮人來說是個錢,擱他們身上就不合適啦。二伯父聽罷眨眨鼓眼珠,一擺手說:“還是把那四斤六兩沏上吧。”

我爺緊擺手:“別沏,200萬。”

二伯父搖頭:“還是徹上吧。”

另一個老爺子帶哭音說:" 300萬。”

二伯父站起來抱拳作揖:“多謝。還是沏吧。”

我爺小山羊胡子撅起來問:“老二,你開個價吧。”

二伯父笑道:“自願,哪能開價。還是邊喝邊議吧。”

有個老爺子舉手:"500萬。”

又有個舉手:"600萬。”

最後是定在了萬。

二伯父給眾人深深鞠了一躬,挺誠懇地說:“各位叔叔大爺,還有我爹,我今天對不住大家了。不過,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關係到咱每一個人的利益,有國才有家,有家才有產業。各位都是熱河名流,在這些大事上,往後還是多往前麵走才是。你就是個人不想進步,還有兒女呢,得為他們的前程著想,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我爺喊:“受不了啦你小子還說水……還說流……我這都流出來了。”

二伯父一拍腦門喊:“來人!拿尿桶來!”

往下的情景就甭細說了。老頭子們個個渾身輕鬆,直打激靈,有兩位愣把結石給排出來了,一高興又主動加了100萬。但我爺情形不好,棉褲腿浸濕,回家跟我奶說這個喪良心的老二,差點把我給憋死,往後他來家吃飯就給他喝粥,看他尿胖有多大。我奶說你想得美吧,人家自打幹嚼了咱家一個幹饅頭,還吃過咱家什麼。我爺想想說也是,說這可就怪了,這人怎麼一跟了共產黨就跟一般人不一樣了,淨幹旁人幹不出來的事。我奶挺明白地說那就對啦,要不然人家咋能打下天下。我爺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天下是他們的,日子是咱自己家的,咱得提防著老二把咱家獻給天下。”

我奶說:“放心吧,我把得準秤花,隻要你不說我偏著向著。”

正正讓我爺給說著了,沒幾天二伯父拎著包點心來了,又叫爸又叫媽,然後就說能不能再帶頭多捐一點。我爺當時就沉下臉,說這個家支撐到這會兒也怪不容易,再捐就得喝西北風了。二伯父摸不清底細,也不好再往下說,就到後院跟我爸聊天。我爸挺追求進步的,偷偷說老爺子有錢,隻是太摳門,除非你娶媳婦要彩禮錢。二伯父叭地一拍大腿說:“那我就娶媳婦。”

我爸問:“你有嗎?”

二伯父說:“這事好辦,先找一個,把錢弄到手再說,我不能在區裏落了後。”

原來,捐獻雖然是自願,但市內各區誰都想爭個第一,區幹部們個人也要爭第一。二伯父是心裏沒有個人呀家庭呀這些觀念的,一切都是為國家和組織,拿出性命他都舍得,何況錢財。既然不能順順當當從家裏要出來,他就使起了邪招兒,他轉身回前屋,跟我爺說兒子我的終身大事要定下來了,我得置辦結婚的東西,還得給女方彩禮。我爺也不含糊,說你們共產黨咋還興那些老禮兒,不是提倡勤儉嗎。二伯父說你把我生成這模樣,人家女方看著不順眼,不多花倆錢,能娶到手嗎。我爺氣得胡子又掀起來,結結巴巴地問:“我、我、我給你生成啥樣?”

二伯父指著鏡子說:“你照照,你啥樣,我啥樣。你要不給錢,我明天就告法院,要我那份財產。”

我爺急了:“我還沒死,你要不著。”

二伯父說:“我預支了,你死後我也不要啦。”

爺倆這就幹起來了,把全家老少都招引過來看,大家心裏都向著二伯父,原因也在幹老頭子平日太摳門,誰都甭想從他手裏多拿走一個錢。我奶精,一眼就看出二伯父的花活,但話又不能挑明,她邁著小腳上前給老爺子倒杯水,說你喝口水消消氣有話慢說。我爺一見水小肚子就疼,都做下病了,嘩啦把碗往桌子裏一推,看著勁挺大,其實水都沒流出來。人家旁人生氣是往地下摔碗,我爺往裏推,你看他小氣到何種地步。

我奶說:“我說天宏呀,你要成家,這是好事,你爸沒少跟我磨叨,還讓我去托媒人……”

二伯父說:“甭你們托,我自己找著啦。”

我奶問:“是哪家的姑娘,說出來也讓我們大家高興高興。”

二伯父愣了一下,他得現編一陣子。那不是說在二仙居買燒餅,在火神廟買碗佗,那叫一個大活人,得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熱河城就這麼大地方,自打康熙年間隨著避暑山莊興建帶起這麼一座小城,一條長街,三道牌樓,草市糧市,山下山上,從來沒動過刀槍,沒亂過營。誰家的大門誰家的牆,誰家的孩子誰家的房,那都是清清楚楚,一彎一繞都能順梢摸蔓弄明細底。二伯父站那想了幾個,剛要出口又覺出不對勁,好像人家都結過婚了,萬一傳出去會破壞人家家庭生活。他想想:幹脆我說個外地的,就說在四平認識的,隨大軍南下了,你們能往哪去核對。他說:“我的女朋友叫林帶玉呀。”他在機關聽人家講有一個住在紅樓上的女子姓林,身上總帶塊玉,所以叫林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