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文藝界(一)(3 / 3)

問題也就出在這裏。像其它協會一樣,事關集體利益時一致對外,但內部卻矛盾重重,並不是鐵板一塊。相比之下,美協雖然不是最突出的,但也有“學院派”和“自生派”之分,誰都看不起誰,而且相互臭得一文不值,尤其是在理事們之間。“學院派”說“自生派”沒有係統地學習繪畫文藝理論,更沒有經過專門的基礎訓練,是標準的土老帽,還到處展覽和參加比賽呢,那樣的東西也能進大雅之堂?簡直是招搖撞騙,糟踏神像!畫灶王爺擺小攤還差不離兒。“自生派”也不服氣“學院派”,就反駁道,你們這是窮擺,不就多念了幾年破書,也就比我們多畫了幾次光腚子模特,學了點不倫不類的洋玩藝兒,論實踐經驗比我們差得遠了。高長水身為美協主席,盡管從大局和團結出發,哪一派的都不盲目隨從,可自己畢竟是科班出身,多數情況下都是這邊拉攏那邊排斥。與那邊拉近了關係,這邊又說自己當了叛徒,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這些年,別說業務交流與相互促進了,有時連理事會議都開不起來,他的精力也大都陷在了矛盾的漩渦之中,苦惱至極時竟想到了辭職,但又不能撒手不管,要不是因找不著合適的人選和身為文聯副主席職位,早撂挑子了。剛才談論與高長水有關的“褲帶事件”時,開始都感覺挺開心的,因此這事影響了高長水的政治前途,對協會來說也是一種巨大損失,不論是哪一方的,總的說都沒有惡意,可隨著喝酒進度的不斷深入,理事們的思維也漸漸出了問題,這時就有人認為是拿高主席開涮。說高主席是文聯的領導,是全縣美術界的領袖人物,對全縣的文藝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別說弄了一個苗青,而且還不是什麼精品,就是弄了三個五個的苗青又會怎麼著呢?連玩弄女人的本事都沒有,怎麼會幹成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就說原來的老縣長吧,足夠玩了一個加強連,連咱們的會員都一塊俘虜了,不是照樣青雲直上當上了省裏的廳長。怎麼了?證明人家有本事有專長有魅力,是情場高手,就必然是官場驕子。對方也以牙還牙,說這是開玩笑,是同情和關心高主席,現在牲畜都不興帶嚼子了,隨便在街上嘶叫,我們就沒一點言論自由啊?這分明是借題發揮,拿高主席壓我們呢!一開始亂哄哄的,分不出是哪一派的,爭論了一會,便漸漸涇渭分明,陳穀子爛芝麻的相互攻訐起來,並且觸及矛盾焦點,往對方的傷口上撒鹽,越來越原則化了。“學院派”的代表人物是王輝,“自生派”則由劉強領頭。兩人都是協會副主席,是上次換屆時同時補充進來的。

讓王輝和劉強當副主席,高長水的出發點是為了平衡關係,結果是適得其反,由無頭變為有頭,由無組織變為有組織,壯大了雙方的力量,使矛盾愈發尖銳化了。王輝和劉強開始時不做聲,為了滅對方的氣焰,長自己的威風,後來兩人也相互頂撞起來。劉強嘴笨,見辯論不過王輝,便來了個君子動手不動口,趁其不備,端起酒杯將酒潑在了王輝的臉上,因用力太猛,還濺在了眼裏。王輝正害眼疾,隻聽他“嗷”地叫了一聲,稍稍緩過神來後,便端起眼前的那盆雞蛋湯猛地掀在了劉強的身上。這時,酒桌上就像炸了鍋一樣混亂起來,不知誰趁機作亂,伸手掀翻了桌子,盤子全摔碎了,菜羹菜湯弄了一地,高長水也被濺了一腿油汙,盡管他聲嘶力竭地製止,但沒有一個聽話的,幸虧酒店保安及時出麵,才避免了一場一觸即發的集體械鬥。高長水氣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又沒有辦法,也不分哪一派了,便籠統地罵了起來:算什麼文藝工作者啊,還到處宣揚自己是人民畫家呢,簡直是他媽的一群烏合之眾,連街上的地痞流氓和黑社會都不如!

年後第一次聚會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將醉漢們一個個打發走了之後,天已經很晚了。最後結賬,菜金酒水加餐具賠償,總共花了八百多元。這倒沒什麼了不起的,高長水並不心疼自己的錢。並不像相互貶低的那樣,高長水的畫一文不值,他畢竟是美協主席,是老牌的大學生,有一定水平和影響力,盡管沒有明碼標價,但出手也不能太掉價了,除了要好的朋友,求畫者一般都得多少支點潤格費。去家裏求畫的,高長水隻得交給李桂蘭,外麵的收入卻大多入了他的小金庫,當招待費用了,而且出手也比較大方。中午聚會,高長水酒沒有喝多,他是被窩囊醉了,以至於沒吃晚飯,就一頭栽到了床上。宣傳部發了兩張電影票,也是李桂蘭自己去的。然而李桂蘭卻不知他的苦衷,沒陪她看電影本來就不高興,返回的路上又與人撞了自行車,腿也摔破了,回家後就拿高長水出氣。自從發生了“褲帶事件”後,李桂蘭似得了精神病,經常與高長水慪氣,不過這次與“褲帶事件”沒有關係,是為了自己的兒子。

兒子大學畢業一年多了,一直沒有就業。總不能在家閑著,便去省城打工,還是兒子自己托同學的關係。不僅李桂蘭想起來就找麻煩,兒子也看不起他,曾當麵挖苦他說,還著名畫家呢,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呢,還這主席那主席呢,還經常隨縣大老爺們在電視上出頭露臉呢,其實是徒有虛名,連他的母親幹美容店的一位同學都不如,同學的母親都托一位縣太爺將其安排到了縣交通局。高長水想起來了,禁不住一笑。同學的母親算什麼玩意兒,那是縣城裏有名的交際花,人家有核武器,老爹可沒那種本事。為了兒子,其實高長水已下了不少功夫。兒子是學音樂的,就業麵狹窄,算來算去也隻有縣文化館需要這樣的人才。文化館是縣文化局的下屬單位,兒子還沒畢業時,高長水就提前找過文化局的葉局長,結果是一張口就吃了閉門羹。葉局長說,虧你還是幹宣傳部和文聯的,雖然不是一個單位,但也算一個大鍋裏掄勺子,你是裝糊塗還是故意與我過不去?文化館總共十五個編製,現在上班的已經二十多人了,編製外的財政又不發工資,隻好內部消化,啃編製內的,弄得意見紛紛,都快要造我的反了。就算有編製,我這個局長也是牌位,說了也不算。高長水問誰說了算,葉局長說你又揣著聰明裝糊塗,還能有誰啊?還不是書記、縣長、分管副縣長?凡手裏有權的哪個都行。文化局屬政府序列,但歸口宣傳部,薑部長的作用也舉足輕重。找書記縣長那是扯淡,高長水與分管文化工作的趙副縣長工作上有過近距離接觸,就直接去了趙副縣長的辦公室。高長水說明來意後,趙副縣長沒同意也沒當麵拒絕,隻是拉開抽屜拿出十幾張條子,說都是書記縣長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和市裏的領導寫過來的,你說讓我該怎麼辦吧?高長水二話沒說,就去找薑部長。他這回沒敢掉以輕心,沒去辦公室,而是帶著一個購物卡直接找到了薑部長的家裏。薑部長的答複是,畢竟是一個部門的,沒有感情有人情,他會盡力而為。不過人的事他說了不算,等有了機會後再說。當然,薑部長是絕對不收他的購物卡。高長水日後又催問了幾次,薑部長答複依舊。又沒有其它好路子,隻得當熱罐子抱著。

李桂蘭看完電影回來時,高長水剛剛睡著。見高長水睡得正香,李桂蘭就氣不打從一處來了,先將高長水推醒,然後吵嚷著問,天天醉醺醺的,也不知愁得慌,孩子的事你還管不管啊?高長水煩煩的,說我沒有辦法,你能你管啊!除了吵吵鬧鬧,李桂蘭當然沒有別的本事。一直嘟囔到半夜,李桂蘭困得挺不住了,才算了事。

可高長水卻睡不著了,天一亮就早早地爬了起來。他最初的打算是去辦公室。雖然沒參加昨天攝影協會的活動,可高長水聽說出事了,性質還挺嚴重的,這一天肯定不會輕鬆,上班後趙玉山也會急著與自己見麵,誰讓自己是文聯副主席呢!但轉念一想,昨天美協發生的鬥毆事件其性質也不算不嚴重。到最後盡管各自撤了兵,似乎風平浪靜,但硝煙並未散盡,說不定啥時還會戰火再起,隻有防患於未然才會占主動。相比之下,王輝通情達理,估計不會出大事的,他最不放心的還是劉強。劉強是從工廠下崗的,現在自己開書畫店,是出了名的天不怕,聽說前些日子為了辦營業執照的事連工商局的人都給打了,最後動了公安,結果還是拿他沒辦法。礙著自己的麵子,也為了在文藝界混下去,他不會興師動眾再挑事端,但到處煽風點火製造亂子確有很大的可能性。別說書記、縣長了,如果將婁子捅到薑部長那裏,這鍋粥也夠自己喝的。想到這,高長水就改變了去辦公室的主意。

高長水先找的王輝。王輝在縣文化館上班,怕在辦公室說話不方便,高長水起床後草草洗了把臉,吃了塊冷饅頭,也沒與李桂蘭打招呼,就直奔王輝的宿舍。

高長水離王輝住的地方隻有二裏多路遠,趕到目的地時還不到七點鍾。敲開門後,王輝卻不在家。門是王輝的老婆開的,聽說王輝不在家,高長水就有點喪氣,問這麼早就不在家,幹什麼去了?

王輝老婆也像吃了屎一樣,哭喪著臉說,我也不知道,昨天耍了一晚上酒瘋,連飯碗都摔了個稀巴爛。今早上天不亮就起床,背上畫夾就走了。出門時還留下一封信,讓我轉給你。

正好啊,就給你吧。

高長水接過來,拆開一看,原來是辭職書,心裏不禁罵道,這個王輝,逮不著兔子扒狗吃,要拆老子的台呢!有本事找劉強鬥去,不扒了你的皮才怪!王輝畢竟與自己有共同語言,他很想找王輝談談,可現在又沒有辦法,八成賭氣寫生去了,隻好等他回來後再說。與王輝老婆告別後,高長水便直接去找劉強。

高長水開始是去的劉強的宿舍,但走到半路又踅回來了。

他知道劉強一般不在宿舍,多半住在他的書畫店裏。在工廠上班時,除了有點武混子精神,沒別的大毛病,下崗後啥也不在乎了,卻成了花花公子,經常往店裏領不三不四的女人過夜,盡管是道聽途說,但高長水估計也差不多。不光劉強不檢點,連理事們也給帶壞了。總共十一個理事,有九個出現過類似的緋聞。因與苗青產生過誤會,自己雖然是清白的,但早臭名遠揚了,應該算得上半個。最後剩下一個女理事,還正在與老公鬧離婚,簡直沒一個好人了。高長水就想,再這樣懶散下去那還了得,爛到一定程度,自己這個美協主席也就當到頭了。協會雖然是鬆散性組織,多半是社會閑散人員,但也有個德藝雙馨問題,必要時也得組織他們認真學習“三個代表”重要思想,不斷提高思想政治覺悟,無愧於人民藝術家的光榮稱號。

即使業務素質,不管是哪一派的,嚴格地說,水平也就那麼回事兒。就說劉強吧,從沒經過專業訓練,那點本事是在工廠繪圖時向師傅學出來的。說是有實踐經驗,這成就那成就的,其實是半瓶子醋,徒有虛名。下崗後沒事幹,就開了書畫店。初衷是畫畫賣畫,結果是門麵冷清,並不是想象的那樣樂觀,最後隻好擴展裝裱業務。見劉強經營困難,也是從扶貧角度出發,高長水便發動美協和書協,凡有裝裱活的都交給劉強幹。

盡管掙不了大錢,但也保證了正常運營。又加上送了個美協副主席,所以劉強就特別感激高長水。

高長水來到書畫店時,門已經開了,劉強正趴在桌子上寫東西。隻見劉強頭發蓬亂,兩眼血紅,滿臉凶相,像個殺豬屠夫。看來劉強也滿腹心事,夜裏沒睡好覺。為了緩和氣氛,高長水伸手拉開劉強的被窩,用力嗅了幾下說,你小子昨夜裏又睡女人了。

劉強放下手裏的筆,不耐煩地說,高主席,在我的眼裏你可是個正人君子,就是你和苗青的事,不管別人怎麼議論,可我從來沒相信過,今天你怎麼也沒正事了?就是睡了女人,又沒讓人發覺,你怎麼知道?

高長水笑著說,感覺出來的,我已聞到了臊味兒。

劉強覺得冤枉,委屈地說,高主席,你在誣陷好人!睡過女人不假,但不是小姐,而是我用心血培養出來的一個學生,而且還是對方強烈要求的。人家半夜裏過來敲門,說要想跟師傅睡,不睡就是看不起她,還淌著淚說,如果不睡就斷絕師徒關係,我怎好忍心拒絕?說實話吧,開店以來就睡了這麼一回,與那些導演和明星相比,太小巫見大巫了。再說飯都快吃不上了,哪有閑心玩弄女人?晚上住在店裏,我也是為了加緊創作。你是主席,千萬不要偏聽偏信,如果人雲亦雲,咱們的美協不成了流氓集團?

高長水就想,劉強心直口快,說的也許都是實話。不光冤枉了劉強,連理事們也不會像傳說的那麼嚴重。這時高長水便問劉強,早上起來就這麼用功,在寫什麼呢?劉強口無遮掩,說在寫人民來信。

高長水愣了愣問,往哪裏寫啊?

劉強說,除了縣長、書記就是宣傳部長,高興了還要給市文聯、省文聯和中國文聯寄一封去,不就是搭上一毛錢的郵票?

高長水聽了直覺腦袋“嗡”地一響,心想幸虧及時過來,如果將信發出去,不出亂子才怪,就問劉強寫信要反映什麼情況。劉強直來直去,坦然地說,還能反映什麼情況,還不是反映一下協會的問題。

高長水便說,你這是胡鬧,不僅給協會臉上抹黑,分明在拆我的台啊!

劉強的情緒卻平靜下來,一字一句地說,其實也不算反映問題。天天搞窩裏鬥,相互排擠,鬧不團結,在社會上本來就沒有地位,這一來就更讓人瞧不起了。寫信的目的,是向領導談一下自己對協會工作的建議和想法,並沒有其它惡意。你拿我當親兄弟,感謝都來不及,怎麼會給你拆台?

高長水突然拉下臉說,那是另一碼事兒。劉強,你頭腦太簡單了,人民來信能隨便寫的啊?還不證明我這個協會主席沒有工作思路,把協會弄得一團糟?再說也對不起趙主席。趙主席是新官上任,把問題捅到領導那裏,還不等於打他的耳光?

現在趙主席最需要的是安定團結。就是有問題,也得捂蓋子,盡量消化在內部。我已經有了打算,等些日子就進行全麵整頓,誰再鬧分裂統統地讓他滾蛋,將他從文藝界徹底清除出去。如果你再胡鬧下去,不僅撤了你的美協副主席,我還發動美協和書協不過來裝裱字畫,看你以後怎麼生活?

劉強猶豫片刻,不情願地撕碎桌上的信,然後對高長水說,其實並沒有惡意,我是為協會工作上不去著急。高主席,這回我聽你的了,不過你得為我辦一件事才行。停了停接著說,前天稅務局的過來通知,說為了完成縣裏規定的稅收指標,從下月開始,每月交稅由二百元漲到三百元,飯都快吃不上了,交什麼稅?聽說稅務局的蘇局長是你的老朋友,你得說句話讓他照顧一下。

高長水說,我當什麼大事呢,一個電話不就辦了?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你心裏清楚,昨天的事是你的責任。有錯就改,你得主動找王輝認錯。認了錯,彼此不就成了好兄弟?見劉強點頭應了,高長水才放心地離去。

但走出店門不遠,劉強又將他喊住,而且還十分神秘地說,高主席,有件事你得小心著點兒,不然要吃虧的。有人讓我給你傳話,說新來的趙主席與薑部長是同學關係,因為你是老文聯,礙他們的事,正醞釀著將你調走。你處處維護他的權威,可他卻往死裏整你,太不仁不義了。

高長水打了個愣說,我了解趙主席,他不是那種人,你千萬不可聽信謠言。

劉強便不高興地說,信不信由你。我是為了你好,別拿著好心當驢肝肺。

高長水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點生硬,就笑著說,當然得感謝你,我一定記在心裏。要不然就沒有真正的朋友了。

剛把王輝和劉強的事放下,想不到半路又出了這麼一節。

高長水雖然半信半疑的,可前後一聯想,心裏還是墜了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