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的情勢越來越危險。他們激辯之餘,開始搶來搶去,因了我的保護,這張報紙總在他們的掌握之外,於是他們的動作幅度開始變大。我估算著他們揮舞手臂的力度,隻要稍微與脆弱的報紙相遇,這張報紙就會粉身碎骨,這樣一來,保護這張報紙的小目標就很難達成。
就在這時,一個人從外邊走了進來,中等個子,背稍微有點駝,穿著藍色中山裝,上衣口袋別了一支自來水鋼筆,鋼筆帽閃閃發光。與以前相比,他有些發胖,個子也像矮了許多,稍圓的臉上線條柔和,目光溫柔而平靜。一瞬間,我認出了他,這就是葉企孫,他與我想象的一樣,果然是個沉默而又嚴肅的人。朋友G也認出了來人,他拉拉我的衣角,悄悄說:你怎麼不對他說說,你就是寫他傳記的人?
實際上我很想讓他知道我是誰,那樣至少對保護這張報紙有利。但是我終於什麼也沒說。我和葉企孫隻是相互對視了一下,幾乎連停頓也沒有,就這樣交臂而過。我記得我們對視的時間超不過一秒鍾,大概隻有05秒左右的樣子,但這足以讓我激動和幸福。想想葉企孫是個沉默了一輩子的人,語言在他這裏顯得多餘。
記得當時心裏還說,我如果說了,我就不是我了。如果葉企孫說了,他也不是葉企孫。
葉企孫向裏走去,他的到來,還是影響了某些事情的格局。那些極力爭辯的人稍微鬆懈下來,我趁他們不注意,慢慢地把報紙一點點疊起來,直到疊成四四方方的一塊麵包形狀。
(隻有足夠小才能足夠安全)
我終於把小方塊還給了門房,說,你的報紙。門房詫異我的完璧和執拗,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打開,最後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份完好的報紙。
隻是在他拿起報紙的一瞬間,發現那些折疊的部分,泛著掉渣的微塵。
這真是一份老得不能再老的舊報紙。
正在這時,我突然醒來,一看表,時間在淩晨四點左右。
尋找吳宓(外一篇)
我有事向朋友打問,於是就將詢問內容發在了他的手機上。張某回信息說,這事你得問吳宓先生,他離你不遠。我有點不高興,知道他這是搪塞我。張某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快,忙說,去清華的道我熟,我帶你去還不成嗎?
話說到這份上,我想了想也就答應了。
實際上我問的事情很簡單。前幾天我在《讀者》看到一篇文章,言及當年葉企孫的婚事,說葉企孫與他同係的老師周培源同時愛上了北平女子師範大學的校花——王蒂澂。當時葉企孫是係主任,周培源是他聘的教授,因了這層關係,二人訂立君子協定,讓選擇權交給王小姐。結果王小姐把紅繡球拋給了周培源。葉企孫從此淡泊感情,專心治學,終生未娶。關於葉企孫的婚姻問題,我曾在他的好友吳宓所記的日記上尋查過一二,就在1928年清華大學舉行華北運動會期間,吳宓在清華大學住所內似乎為葉企孫介紹過對象。日記所記三天運動會期間,除了吳宓夫人陳心一外,還有四個北平女子師範(大學)的學生住在吳舍。其中有叫王保和和汪玉堂的兩個女學生,我認為和上邊這件事有些關聯。
我問張某的問題很簡單。他是清華大學校友會的核心人物,我問他的問題是:《讀者》這篇文章說葉和周同時愛上王蒂澂的事情靠譜嗎?
我問吳宓的話似乎要多些。我的問題大致如下:
1當年給葉企孫介紹的對象究竟是誰?是王保和還是汪玉堂?
2如果是汪玉堂,“王”是不是誤寫成了“汪”?
3如果是王保和,她是不是後來改了名字叫王蒂澂?
4如果王蒂澂過去曾用名叫過王保和,那就是說是葉認識王在先。因為1928年春天,周培源先生還沒到清華大學物理係任教。這樣“二人同時愛上王蒂澂”這句話就有所失實。而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這其間該有幾多曲折的故事呀。這正是我急於尋找吳宓弄清原委的動因。
張某來了,說他已和吳宓聯係好。我有些疑惑,這不是晚上嗎?張某說,在你看來是晚上,在他看來是白天。我覺得這話有點耳熟,就和他一起往樓下走。
我家住在九樓,一級一級往下走的時候,感覺很吃力。張某說,怎麼樣,漸入佳境了吧,去不尋常的地方就是這樣的,你看著是往下走,實際上是往上去。你再堅持一會兒吧,到了時間隧道就好了。
我們進入了一間電梯。心裏想,原來時間隧道就這樣呀?我看看張某,用眼神詢問他:你確定?他點點頭,說完就將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吹起口哨來。他吹得好聽極了,渾厚的低音像河水拍打堤岸,震得我胸腔直發癢。將到一曲終了的時候,他完全沒了聲音,但我卻能感覺到那些高音的存在,那種振聾發聵的效果比真聲出現還要強烈。張某得意地看看我,說,留白並不僅限於繪畫。我想我今天是遇到高人了。張某似乎洞察一切,他說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搖搖頭。他說你沒注意嗎,我們已經進入了時間隧道,不光你的感覺會出現異常,就是時間也沒有了刻度,因為我們已經進入時間內部,實際上就沒有時間了。我看看手腕上的表,果然什麼也沒有了。
我心裏有些發慌,小聲嘀咕道:我們不是剛剛走下台階嗎?
張某說:台階也不是剛才的台階了。
我無法適應沒有時間的生活。想想人就是活在時間裏的動物,人發現了時間,實際上也就發現了人活著的意義,倘若沒有了時間,活著像沒活過一樣,活著還有什麼勁兒?
比如去找吳宓。
還有這個必要嗎?我心裏想。
張某說,關鍵是你必須想,想是一切行動的源頭,進入時間隧道就是想的證據。
那麼進入之後呢?我問。
張某說進入之後就是失去,就是丟失,也就是沒有。
這真他媽荒唐!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我說我知道了,比如說我們剛才來到了時間隧道,這就是說,時間隧道也不是剛才的時間隧道了。是不是?
張某一臉狐疑地看著我說,你連這樣細微的變化都能分辨出來?你太了不起了。現在正如你所說,我們正準備從時間裏走出,這就像飛機準備著陸一樣,要從一萬米以上的高空開始下降,下降……
我剛剛萌生的幾絲得意受到了打擊。張某的意思是說我剛才的話並不是我思想的結果,而是存在的結果。這架飛機如果在一萬米以上高空飛行的話,我不可能想出這樣精辟的話。隻是飛機下降了,也就是說我們剛要從非時間裏走出,那些活潑的思想就出來了……
但我不服氣。我接下來便給張某探討非時間問題,我說,你所說的在時間內部沒有時間的說法我不能認同。我認為時間也是一種物質,而物質不滅的規律同樣也適用於對時間的考察。比如說我們進入電梯本身也是時間刻度,我們從台階到電梯,這就是時間,由此可以看出,時間並沒有丟失,隻是呈現的麵貌有所不同。
張某並沒有爭論的意思。他拍著手說:這就是我們尋找吳宓的意義,在丟失的時間裏尋找出時間的意義,這不是很好嗎?
說話間我們來到一處院落。院子很大,有汽車川流不息地駛來駛去,它們一律開著車燈,明晃晃地將人眼睛照得生疼。我很擔心被車撞著,猶豫著不肯向前。張某說,你別害怕。當你發現它們時,實際上它們已經變成了另一種物質。我半信半疑地迎著汽車而去,果然在將要觸及時,那輛車就凝固了,仿佛有透明的玻璃罩著它們。在張某鼓勵的眼神裏我大膽向汽車走去,這時發覺它們不但透明,而且像空氣一樣了無阻礙,我可以輕易穿透它們。
張某在我身後彎腰笑出聲來說:你穿過了一堆時間!
我們在院子裏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會兒,就來到古樹參天綠樹掩映的一座書院門前。那書院紫紅色的大門,門上有兩隻銅環。張某說,這就是吳宓先生的所在,如果幸運的話,還可以見到王國維、陳寅恪他們。張某說著,用手捉起一隻銅環輕輕叩門,不一會兒就有人從裏邊探出頭來,二人在門縫裏說話,說了三五句話後,那門又複關住。張某說,時間不到呢,到了時間大師才能出來與大家見麵。我問張某:你剛才不是說已經沒有時間了嗎?張某說:時間已經回來了。大師隻能在時間裏出現,我們也隻能在時間裏等待,沒有時間,到哪裏去找吳宓先生?
我想想也是,如果沒有時間,就像大風刮過荒野,到哪裏去尋覓吳宓先生的仙蹤?
我看看表,時間正是下午三點一刻,還有一刻鍾吳宓先生就會出來召見我們。但是這一刻鍾委實太漫長了,我們來來回回踱了小半天步,也不見秒針動彈一下。我有些著急,就趴在門縫往裏打看。一道薄如刀片的空間裏,傳來一片乒乓球的聲音。這聲音提示我,今天是1928年4月5日的午後,吳宓的日記裏曾記載說,第一天運動會上,他帶夫人、孩子及四個北平女子師大的學生參觀球類比賽,中午在小橋食社吃飯,午後至四時會客。想必他正是在這一段時間差人把城裏的桌球台運來,和王保和、汪玉堂等人“拍球玩”,然後會見我們。關於“拍球玩”的細節我是從吳宓的日記裏發現的,這是吳宓比較愛玩的一項健身運動。我在那個薄如刀片的空間裏看到不斷有球飛過來飛過去,球聲像稀疏的雨點散落在我的聽覺裏。我隻看見桌球的中間部分,看不見兩側打球的人。我還聽到了高聲尖叫的女聲,就像美聲唱法的那種,每個音節都珠圓玉潤,充滿女性的誘惑。就在球聲漸稀的一瞬,我從刀片般的空隙裏看到了正在撿球的吳宓先生的臉,他的瘦削和微髭的發型很像一個叫謝園的電影演員,隻是他的額頭更寬些,眼睛更深邃些。他向門縫疾速一瞥,複又回轉身去,告別了我的視野。
許是張某也等得不耐煩了,他無所事事地吹起了口哨。他仍舊吹那支《遊擊隊員之歌》,這次他吹到高音部時沒有省略,他非常出色地將終了的高潮部分吹得響遏行雲,飽滿而又熱烈。
隻是,隻是……
在那尖銳的口哨聲中,那間吳宓先生的書院倏然沒了蹤影,就像兔子消失在草叢那樣。
我們像是被誰遺棄在了荒野上。
我大聲嚷嚷起來:不找了,不找了,咱們回北京吧……
張某回過頭來問:北京在哪兒?
張某的不著調把我嚇醒了。這時手機信息正響個不停。打開一看,是張某發來的信息:我剛與周培源小女兒周如蘋談過此事,周如蘋對此斷然否認。她說原說父親的情敵是陳岱孫,不知何故現在傳成了葉企孫……為了證明言之鑿鑿,他還特意傳來一張十年前他與父親拜訪王蒂澂時的一張合影,照片上的王蒂澂雖已年逾古稀,但依然清容可辨,證明她當年確實是個美人。張某說她當年被稱之北平女師大“八美”之一,而非那篇文中所稱之“校花”。我想這正暗合了吳宓先生日記中的話,吳宓也沒稱王保和為“校花”,隻是說她“甚可愛”。看來,既找吳宓先生不成,那就隻能找王蒂澂老人詢問了。
然而,就在我起意尋訪老人的時候,張某又來了一條信息:王蒂澂老人剛剛於三天前仙逝……
看來,這段曆史公案隻能繼續存疑,留待他人破解了……
(邢軍紀)
閱讀後分析小說的變形特征,並模仿寫一篇類似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