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講:用變形的手法來擴展段落165(2 / 3)

羅丹的名雕《歐米哀爾》通過表現老妓女的身軀的衰老變枯抒寫主人公的極度的悲哀。這個令人感傷的主題是通過變形突現出來的。但是創作主體的變形意識是從對象的衰老變枯的形體中吸取的。羅丹根據自己的藝術體驗,遵從對象的事理邏輯,巧妙地利用變形,從年輕美貌、容光煥發、嬌媚動人到比木乃伊還要皺縮的老妓女的體態加以突出和強調,用“尖利的手法”進行適度的扭曲和誇張,著重表現她那“絕望的眼光”、“乳房幹癟的胸膛”、“滿是可怕的皺紋的肚子”……傳神地表現了這位老妓女“夢與欲望永遠不滅的複雜的心態”。

說到這裏,我們或許會想到齊白石的蝦。齊白石有一句畫論:“太似為媚世,不似為欺世”。因此,他畫的蝦是處在“似與不似之間”。這應當就是我們說的“變形”了。但是,他畫的蝦卻受到了眾口一詞的稱讚,人們讚歎曰:像真的一樣!

齊白石用的是“偽陳述”,卻讓人們獲得了真實的感受。這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也像我們一位學員陶融說的:“虛假的蝦獲得了勝利,而逼真的蝦卻奄奄一息了。”

在張曉帆的作業裏記錄了齊白石老人對李苦禪說的話:“我畫的蝦是經過多次變化才得具神似的,最初隻是臨摹略似,後來加以寫生。”“前人畫蝦,我也畫蝦,如何畫出個人麵目呢?我是從變形入手的。我畫的蝦是河蝦、對蝦相結合的形象,河蝦活潑但失之單薄,對蝦豐滿,但失之靈敏。兩者結合便可取長補短。”

有學生將齊白石老人畫蝦從形似到神似的過程借白石老人的口描述了下來:

“我63歲時畫的蝦,外形很像,但蝦的透明感還表現不出來,蝦的頭胸還不分濃淡,腹部少姿態。我到了66歲,畫的蝦已有透明感,頭胸部前端非常堅硬,表現了蝦的硬殼,腹部關節中間拱起,好像能蠕動了,長臂鉗也分了節,最前端一節較粗,更顯得有力。大約70歲後,我畫的蝦才成為透明的、遊動的、活生生的。蝦的向背、陰陽、輕重、厚薄、軟硬等,都在簡略的筆墨中充分傳達出來,而且看上去總像在水中,是濕潤的。”

此話讓我想起這樣一句話:“靜而壽,渥而文、滿懷月,一池雲。”

濕潤的水分飽滿的情緒和溫度適中的想象力以及一顆安靜的心,就像一隻躲在龜殼下麵思索生命的龜,長時間地打量和思索藝術,就會像白石老人那樣有自己獨特的發現。

二、按照情感邏輯的變形

這種變形注重情感。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的藝術創作的變形往往從主觀需要出發,遵照情感邏輯,對對象進行大幅度的扭曲和誇張。這種不拘泥於事理邏輯的變形的主旨是為了更加自由地表現主體的情感、幻想和心理意向。黑格爾描述浪漫主義藝術變形的特點時指出:“客觀存在方麵被看成是偶然的,全憑幻想任意驅遣”,“隨一時的心血來潮”,“歪曲外在的世界,把它弄得顛倒錯亂,怪誕離奇”。(《美學》第一卷,第102頁)黑格爾的話道破了浪漫主義藝術變形的主觀動因。擺脫對象的事理邏輯的約束,按照主體的情感邏輯和心理意向來變形,這種變形,附麗著濃鬱的主觀色彩。注重顯露主體的創作個性、審美情感和心理意向是按照情感邏輯變形的核心。比如: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呼號》:一個麵容接近骷髏的人雙手捂著耳朵,站在一條看不到人的公路橋上,似乎由於驚嚇而大聲狂喊,天空血紅河水如驚蛇騰霧,不安環繞著主人公。還有朱耷的《牡丹孔雀圖》,該畫上部幾株牡丹,下部一上寬下尖極度不穩定的山石,石上兩隻醜雀,鼓腮禿頂,醜陋不堪。其中一隻拖著短短的三眼花翎尾。題詩:“孔雀名花兩竹屏,竹梢強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論三耳,恰似逢春坐二更。”三耳即《孔叢子》裏所寫的奴才形象,特別聽話,耳朵特尖,才冠之三耳。以短尾孔雀暗喻頂戴花翎的清官侯朝之情景。盧那察爾斯基曾指出,塞尚的畫作的變形是“要從自然中畫出塞尚式的畫來”。梵·高的名畫《向日葵》以鮮明而凸起的色塊和粗獷有力的跳動變換著的線條,表現他的爽直、激動和狂熱的情緒。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為了表現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力量對人的排擠和吞噬,居然讓人變成可憐的甲蟲。從常規常理的角度看,這是極其荒誕不經的。但小說描寫雖然違背對象的事理邏輯,卻符合主體的情感邏輯,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中被蹂躪被踐踏的小人物們的卑微和鄙下的心態,同時從體驗社會底層的視角,激憤地控訴異化狀態下的人際關係的錯亂和顛倒,人的性格的分裂與蛻變,表現了被壓抑被排擠的犧牲者們對與他們為敵的吃人的社會環境的仇視的主觀態度。這種按照情感邏輯的變形誇張傳神地表現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悖理和荒謬。

三、按照思想觀念的邏輯的變形

從一定的意義上說,文藝創作是文藝觀念的實踐和運動。實現藝術觀念的藝術創作必然伴隨著觀念的變形。一般地說,有什麼樣的藝術觀念,便有什麼樣與之相適應的藝術變形。現在西方藝術觀念不斷變化,流派迭出,花樣翻新。藝術變形的速度和幅度令人驚異,光怪陸離,深不可測。這種現象並不能從藝術自身得到圓滿的解釋,而應當從現代資本主義的曆史環境和文化背景探尋它產生的原因。關於這方麵我在上一講已講過,每一種現代手法後麵,大都站立著一種思想和觀念。

以畢加索的名畫《格爾尼卡》為例。

《格爾尼卡》畫麵右側,一個女人高舉雙手,顯然它是從一座著火的房子上跌下來。另一個婦女向畫麵中央奔跑,驚恐與狂怒布於全身;左邊有一母親,她手托被炸死的女兒,在啼哭呼號。右角一婦人的頭從窗戶裏探出,她舉著一盞油燈,向前平舉,象征揭露,她把一切展示在光照之下,讓世人看個分曉。在畫麵的中央,高處有一眼睛似的燈光。地上倒臥著戰士們殘缺的肢體,斷臂上還握著折斷了的劍。劍旁有一朵鮮花,可能是對英雄的哀悼。靠中央上方,有因傷而嘶鳴著的馬。幾支箭自天而降,刺在動物和人身上。左側有一眼睛移位的牛頭,形象猙獰,有人說代表邪惡。

這是用多種風格如半寫實、變形、立體主義(分解立體構成法)三種黑白灰色畫成的曠世傑作。

畢加索發表文章說:你以為藝術家是什麼?一個低能兒?如果他是一個畫家,那就是隻有一雙眼睛;如果是音樂家,隻有一對耳朵;一個詩人,隻有一具心琴,一個拳擊家,隻有一身肌肉嗎?恰恰相反,藝術家同時也是一個政治人物。他會經常關心悲歡離合的災情,並從各方麵做出反應。他怎麼能不關心別人,怎麼能以一種逃避現實的冷漠態度而使你自己同你的那麼豐富的生活隔離起來呢?不,繪畫並不是為了裝飾住宅而創作的,它是抵抗和打擊敵人的一個武器。

畢加索的這幅畫,深刻地反映了他和平主義的思想觀念。畢加索與齊白石可以說是東西方最著名的大畫家。兩人也可以說是英雄相惜。畢加索說:你們中國有齊白石。畢加索和齊白石有許多共同點,兩人都是高壽,都有很長的藝術生涯,還都是和平主義者,二人都得過國際和平獎章。兩個人都畫過和平鴿。畢加索曾畫過一個變形的和平鴿,大家可能記憶猶新,這隻鴿子起名“和平”。所謂“和平鴿”也正是由畢加索這幅畫而緣起。畢加索參加過法國共產黨,對法西斯深惡痛絕,在法國抵抗運動時期,他的畫作多是譏諷之作,主要諷刺對象就是法西斯。但是,傳達他的思想觀念的作品,又大都是變形之作,不管是在德國占領時期還是戰後和平年代,《格爾尼卡》是這樣,《和平鴿》也是這樣。大師們,不管是藝術大師還是文學大師,為什麼如此青睞變形,應該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

例1

一個夢

卡夫卡

約瑟夫·K做了一個夢。

有一天天氣晴朗,他想出去散步,可是還沒有走幾步就發現自己到了墓地。他看見一座剛剛挖好的墳墓,這座墳對他有一股特殊的吸引力。於是他匆匆往前跑,地上泥土很鬆,他腳下不穩,不禁跌倒在墓前。有兩個人站在墓後,合力舉著一個墓碑,K一到墓前他們就把墓碑栽在墳上,從樹陰裏又走出第三個人,K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藝術家,他手裏拿著一支普通的鉛筆,正在空中亂畫。

這個藝術家於是用他的鉛筆在墓碑上寫字了——而且是純金的字,每個字母清清楚楚:“此墓乃是——”,K急於看墓碑,當他的眼光終於碰到藝術家的時候,藝術家卻停了筆,而且甚為尷尬,而K也同時覺得不安,兩個人無助地望了幾眼,墓地教堂的鍾聲開始響了,藝術家手一揮,鍾聲停了,但不久又開始響,而且聲音悄悄地,一會兒又停了,好像在做某種試探。K頓時感到痛苦不堪,因為他體會到藝術家的困境,於是掩麵哭泣起來。藝術家等待K哭完以後,覺得既然沒有其他辦法還是繼續寫他的墓碑吧,可是他的字體卻有點不工整了,而且金色也褪了許多,這有氣無力地一筆寫出的字母卻是一個很大的“J”,藝術家踩著腳下的土,顯得十分生氣的樣子。K終於明白了,他沒有時間道歉,遂雙手拚命地挖土,一切似乎早已安排好,土層下露出一個大坑,於是K的身體就向大坑中沉了下去。當他進入穿不透的深坑的時候,他仍然扭著頸,頭往上看,看到墓碑上自己的眉飛色舞的名字。

正迷惑於這一景物的時候,他醒了。

例2

一張舊報紙

我在老城區遊走。

在東單一帶店鋪和住宅混雜的街區,我和朋友G無所事事地走著。馬路上很冷清,幾乎看不到行人。正走時,突然看到前方有水柱崩決的畫麵,緊接著水門就奔湧而來。也可能是這水阻滯行進的緣故,於是我們就來到一臨街的住戶家裏暫避。

等進來才知道屋裏的格局不像住家。屋子很大,門口似有門房把持。我們進來時門房不知何故並沒有阻攔。屋裏正中有一大鐵爐子,有洋鐵皮煙囪橫在屋頂通往窗戶。但爐子並沒有燒火的跡象。屋內一角有報架,一格一格的,有八九格的樣子,我看不清什麼報紙。屋內光線很暗,有五六個老先生正埋頭看寫著什麼,見我們進來,並不理睬,但似乎助長了他們的談興,他們開始往一處聚攏。我突然感覺到這幾個人很麵熟,似乎是書中出現過的舊清華的大人物,有的還是我寫過的,說不定這幾人當中還有吳宓和陳寅恪呢。我特別留心看他們的模樣,但屋內光線很暗,我和他們之間似乎隔著一層輕紗,有浮塵和水波在彌散。我因為看不真切他們的麵容而著急,真想喊:吳宓吳宓!或是陳寅恪陳寅恪!但這委實太唐突了,太不敬了,就沒敢言語。

我人微言輕,與這些大家同處一室,不免自慚形穢。但我又無處可走。隻得慢慢往門口退去。朋友G卻並不在意,仍兀自在房間遊蕩。門房正整理報紙,我就向他借了當日的一份報紙看。

那五六個老先生開始爭論,並不時向我這裏指指點點。我聽不真切他們說的話,隻覺得他們的爭論似乎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打開報紙,不知怎的忽略了第一版的內容,連是什麼報紙也沒有弄清,隻依稀記得像是《京華日報》。我打開看的是第二版和第三版的內容,第二版的頭題和副題都用花邊框著,好像是某人寫的言論和評論,隻是這些文章並沒有標題,沒有署名,但卻是繁體字,並且以消息的形式寫著言論的話。

我借著昏暗的光線企圖閱讀下去的時候,沒有想到五六個爭論者中的一個人已經衝到我的身邊。在這幾人當中他似乎年紀輕些,個子也高,我想他當年一定非常英俊。他將手指用力戳過來,指點著報紙的一部分,用來配合他的論點。我的報紙本來是繃得緊緊的,看他用力,便急忙鬆弛下來,以免被他戳壞。但這危險並沒解除,因為其他的人也圍攏過來,大家都以我手裏的報紙作為他們理論的支點,並且都用手指著報紙的某一部分,七嘴八舌地激辯著,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我意外地接受了保護報紙的責任,心裏非常擔心。我害怕這張報紙被弄破,那樣我就無法完璧歸趙。但我又不能不讓這些權威人士引用,他們都是我敬重的人,再說報紙的所有權是他們的,屋裏除卻我和G外,所有人都可能是房主,他們都有可能擁有一份報紙的所有權,要命的是,盡管所有人都擁有報紙的所有權,但所有人都不負保護這張報紙的責任。隻有我成了這張報紙的保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