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回來啦!”招娣的口吻也不太自然。他隻是點點頭,眼睛不敢望招娣,望著地上。招娣見他如此頹落,又不知他來意,不便多問。時間過得不知是快是慢,兩人都似乎忘記了時間。

雖然提出離婚的是他,但在招娣心裏,對他沒有絲毫的怨恨。她知道他母親在他倆離婚後不久便去世,也想象到他沒了他母親那份退休金後的生活窘境。她曾托人捎話給他,希望他回來,但始終沒他的回音。

微風中,茂密而寬大的香蕉葉不時發出沙啞的碰撞聲。天空夜幕降臨,偶爾傳來寒水河上的船舶起錨時發出的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遠些的獅子洋響著一陣巨輪厚重的汽笛聲,劃破廣袤的夜空。兩年後重逢的這對曾經的夫妻,此時此刻,勾起了他們各自對歲月的緬懷。甘蔗林、蕉樹下、堤圍邊……那些他們當年談戀愛時經常去的地方。

那晚月明星稀,初冬寒意初到,海波帶著她走到一個稻草垛旁。他伸手把稻草拉出,拉成一個洞子,兩人鑽了進去。他倆依偎在這狹窄溫暖的草垛洞內,相談甚歡,陶醉在對未來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之中。不知不覺,他搭在她胸前的左手情不自禁地撫摸起來……一切是那麼自然。這溫暖的稻草洞見證了他倆人生的第一次。

“海光現在幹什麼?”他突然問道。沉默緩和了氣氛,他的語氣自然了些許。

他問的是他舊日好友,現在村裏的暴發戶。

“他開始承包村裏那間破磚窯,不久新建了一間。現在聽說他有好幾間磚廠,他發達了!”

“鬼仔民呢?”

“最初買了條半舊的水泥船為跑運輸,跟著做吸沙船的生意。現在在橫沙鎮居住,人們說他發達了,但沒人知道現在做哪行生意!”

“豆腐軍呢?”

“更厲害!他先為香港老板打工,不知怎的,後來他開起了五金加工廠,工人也有幾百!”

“誌明呢?“

“初時開‘明記炒粉,’現在,橫沙鎮那間‘明記賓館’就是他的。還是‘五星級’呢!”

“肥仔新呢?”

“開織布廠!”

……

他連問了上十個人的近況,都是他結婚時的伴郎。

“唉!”隨著一聲沉重的歎息,海波像中了流彈似的滑躺在椅子上。

招娣見狀正想著該如何地開導安慰他,他又悶聲說道:“我這一生最致命的錯誤是不聽你的意見,去了香港。”

“那時候的形勢,誰都會這麼做!”

“如果我不去香港,我們現在怎樣?”他苦笑著問,連這苦笑也顯得極不自然。

比現在境況好得多這結果,其實雙方都心知肚明。招娣知他明知故問,她淡然答道:“行差踏錯誰人能免,緊要的是不能讓差錯成為負擔。”

他點點頭。

“離婚後,我再沒找過男人,還是以前那麼愛你!”

說罷,招娣走到他旁邊,把斜躺著的他扶起,再坐在他身旁。兩人默然相對,或者是在追尋著過去了但恍如昨日的往昔。

“不要小看這早餐店,每天能賺五六百元。回來吧,我們重新再來,好不?”

不知怎的,他的臉龐滾下了兩行熱淚。原本暗淡的雙眼在聽了招娣的話曾現出的一絲希冀倏忽間又暗淡了下來。或者招娣在憧憬著新生活的美好,而忽略了海波這一短暫變化。

直到他說要走,招娣挽留不住,看著他消失在夜幕之中後回身坐在床沿,她才驀然覺得,一股說不清的東西籠罩住她。心裏一沉,全身打了個寒噤。

三天後,招娣收到他寄給她的一封信:

招娣,原諒我吧!是我把你害苦了!

走到這一步,我想過了,任何痛苦都有地域的區別,唯獨內心的痛苦是沒有地域區別的!我們可以重來,也有勇氣麵對至親至愛的你,但重要的是每一秒鍾我都要麵對我自己。每當我麵對一個如此無能的自己,就再沒有勇氣生存下去了!脫離塵世的念頭早有了,總覺得有愧於你,放心不下。現在見你終於主宰了自己,覺得是我上路的時候了!

至於還在香港讀書的兒子,我放心。他還有一個最好的媽媽!

此刻,招娣眼前浮現出那晚夜他的幾個奇怪眼神,也頓然覺得那夜晚自己為何不張開自己的雙手迎接他呢!或許,女人博大的胸懷和溫馨的臂彎能焐熱他那顆冰冷的心!

前夫決意跟她離婚那時候,招娣覺得這是自己招惹回來的,怨不得別人。雖然難受,過了半年的時間,心情平複了下來。這次錯失挽救前夫的機會,那些悔恨和內疚,至今還銘刻心中,沒法釋懷。她整個人都因這件事變得鬱悶無趣,愁容滿麵。她前夫的死連他宗族裏也沒人知道,人們更不知招娣這種變化是與她前夫有關。街談巷議起來,便說她或是讓人降了詛咒,才變成這副模樣。

……

每天早上8點到11點,下午4點到6點,是百貨店人氣最旺的時候。家明請了個工人,招娣也幫忙,都忙得不可開交。學榮見狀也進去幫忙,直到傍晚時分,客流才稀疏下來。

“唉!生意淡又說悶,生意好又說辛苦,賣百貨這行不好做!”家明用毛巾邊擦汗邊說。

“姐夫你請個人嘛!舍不得花錢!”學榮說。

“你不明白的,早上兩個鍾和下午兩個鍾最忙,其他時間很清淡的,一個人也忙得過來。包括招娣有三個半人了,還怎麼請!”家明辯解著。

“哈哈,那你就不要說辛苦啦!”

“你來幹嗎?”招娣問。

“來大姐這兒蹭飯吃,行不?”學榮嬉笑反問。

“細舅,近陣很少見到你,有事嗎?”家明很正經地問。

“有!基叔找我談磚廠的事,他說現在市道好轉多了,番禺那廠是時候重新開業。我來聽聽你的意見。”

“都荒廢幾年了,怕是什麼都損壞了!”

“今早和基叔去番禺看來著,受損嚴重。修複重開,要投資半間新廠的資金才行!”

“又要出錢?說實話,出錢我不幹,不用出錢才幹!”

“姐夫,這說不通!”

“你去籌資嘛!磚廠賺錢了還,還清了股東再分錢,怎不通?”

“虧本你就不管了!”

“虧本就賣廠還債!”

“好吧,這時候籌資或許容易點。你去跟輝叔商量,好嗎?”

“不用商量了,拿真金白銀出來他也不會幹!”

天色漸黑,市場內顯得冷清。群娣煮好飯,端出飯菜,姐弟們圍台吃飯。

“細佬,老爸就你和大哥兩個兒子,可你兄弟倆一年去看老爸多少次。大哥的叛逆誰都知,可你不要學他,該多看看那兩個老的才是呀!”群娣不滿地說。

“老爸沒大礙吧?”

“孱弱很多了!”

“大姐,我也想到該多看望他們,但這段時間因和明英的事,哪有心情!”

家明插話道:“我真不明白你怎搞的!人生幾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把精力浪費在這些事上,有什麼意思!你現在離婚了,難道拾到幸福了?說來聽,拾到什麼幸福!”

學榮語噎,回答不上。招娣卻代他回答:“幸福就是跟水雲好上啦!”

“是嗎?和水雲在一起特別幸福?怎麼特別,也說來聽聽?”

“怎麼專拿我說話,姐夫,你做不做磚廠,說完了我要走啦!”

群娣大笑說:“哈哈,水雲這麼快便把你調教成這麼小氣了。是麼!老媽專生些怪人。大哥不說他,學榮你也一早就怪,如今連小妹也怪。我勸說招娣多少次,不找個伴兒吃虧的終歸是自己,她哪聽得入耳!成天一副愁容,不知是誰欠她幾世情!”群娣說起有些激動。

招娣不反駁,依舊慢吞吞地扒飯、夾菜,大姐的話未曾入耳似的。學榮瞅了招娣一眼,問:“二姐你有心事?”

“什麼心事!每天都這樣,簡單、清靜,多舒服!”這招娣,就是不肯把自己的痛苦向人言說。

學榮的手機響起,他掏出一看,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向大家伸手告別。

“我也走了!”招娣也起身要走。

“搭我車尾,送你回家!”

“哪用你送,我的店鋪就在斜對麵!”

“啊!好吧,再見!”

經過近一個月的翻來覆去的思索考量,水雲終於想到一個成熟的對策。當她看到漸近的學榮,看到他開門進屋,坐在她對麵的沙發椅上,盡管心目中的學榮已從愛人轉變為兄長,但經過這段時間的過渡期,她已顯出非常的平靜了。

這麼離奇的故事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因為這,水雲便聯想到集聚在自己身上的離奇太多了。患怪病的父親,一開始便錯的戀愛,殘疾的丈夫,兒子的近親結果,H省的被強奸,和子民不清不楚的關係,坐在對麵滿心歡喜的這位哥哥。不過,所有這些,水雲都想了不知多少遍了,因此而發生的唏噓、慨歎、迷茫各種各樣的心情她都經曆了了,所以,她心平氣和地把母親的遺言遞給了學榮。

學榮剛接到水雲的電話時滿心歡喜,但看到的是這一張字條,驚呆的臉都變形了。“怎麼可能!怎會這樣……”他重複著一連串近似意思的話,到最後,他霍地起身,斬釘截鐵地說:“我父親不是這類人,不可能!”

“是我母親撒謊?”

“這有可能,一開始她就不同意我們倆,試圖用這來阻止我們!”

“你用腦想想行不!”水雲有點怒,“這種事情連編故事的人也未必編得了!我母親為著阻止而這樣把恥辱惹上身?你太傷人啦!”水雲拿起那發黃的字條,又說,“這事情你已知道,這字條也該燒掉了!”說完,水雲打著火機,燃著那字條。學榮看著燃起的火苗,近乎絕望卻又死不甘心的表情,說:“去中山醫學院,驗DNA!”

“你都白癡的,驗那樣東西,豈不是把這事抖摟出去。跟你說,為了聰聰,這事隻限你我知道。明白嗎?一切為了聰聰!至於我們,以前的事不管誰對誰錯,一刀兩斷。現在是兄妹關係!你想害聰聰就把這秘密抖摟出去!你現在走吧!你和你的家人,我以後都不想看見!”

學榮確實蒙了,一個鍾頭內,他從天堂跌落到地獄。毫無預兆的這種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的眼前事實,學榮近乎癱瘓了。

“我走不了路了,讓我恢複了精神再走吧!”

水雲明白學榮此刻的心情。她也體驗過這類的巨變,欲死不能,欲生無望的意念要隨著時間,靠著最原始的生存毅力,一點點擠牙膏似的把那意念從意識中擠掉。這個過程,時間最長的是被學榮拋棄那一次,最短的是這次。這次的震撼絲毫不亞於學榮那一次,但因為有學榮、丈夫甚至H省那幾次的體驗累積,因而她很快走出了這次的痛苦和悲傷,也找出了對自己真實身份的改變的應對措施。她清醒地意識到事到如今,自己的真實身份天已注定,已是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保護聰聰不受此傷害。能讓聰聰不受傷害最切實的舉措就是遠離橫沙鎮、榕樹村,現在、將來都斬斷跟這裏的所有關聯。所以,她很快物色了一個遠離家鄉的城市,買了房子,聯係了學校,寒假一到,便遷至那城市生活。至於橫沙鎮的店鋪生意,待遷居了,這事情過了一段時間了,再貼出轉讓的告示,以免引起是非閑談的各種猜測。她曾打算不讓學榮看那字條,但他不明底細肯定不死心,定對自己窮追不舍。如此攤牌了,相信他識得分辨輕重,不再糾纏的了。

這時候,學榮起身了。他走近水雲,重歎一聲,說:“事到如今,認命了。你保重!”說罷,他走了。

回到家,麵對濃濃的黴味、冷清空蕩的家,他癱軟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都不清楚自己睡了還是醒著。

水鄉的清晨伴隨狗吠雞叫,更擾人的是摩托車的起動聲。學榮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衝涼房,洗頭淋浴一番,頭腦清醒了少許。他走上三樓陽台,麵對升起的朝陽,看見大街小巷出入忙碌的人,心頭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

他穿起了一套西裝,還在頭發上噴了點發膠,在鏡子前看了看,然後走出了家門。

學榮昨晚雖然迷糊疲憊,但是現在頭腦卻異常清醒,過去對水雲沒法割舍的依戀纏綿,經過晨早的沐浴,在溫煦的朝陽下變得蕩然無存。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10多年來自己與水雲鬼差神使般的曲折,或許是上天透過自己而對父親進行的懲罰。

現在,這種懲罰已經結朿了!

學榮駕駛著摩托,很快到了永權的船廠。永權見到學榮大清早來找他,以為學榮想了要來當自己的助理,很高興地上前迎接。走近時,他看見學榮的眼睛明亮清澈,不見以往那種晦澀沉滯的眼神。他神態自若,沒了往日那副帶點卑怯的戚戚臉容,更沒了往日那沉沉的暮氣;他笑意坦然,語速大度,說話清晰。永權不禁問:“你怎麼啦!整個人都變了!”

“變好還是變壞?”

“變好,確實是變好!”

“這就行了!變好就行了!”

兩人進了辦公室坐下,永權打開對講機,吩咐廚房弄多份早餐送來。他笑問:“決定我這裏工作?”

學榮笑著擺手說:“不是,是找你商量我家番禺那間磚廠複產的事。記得上次你說我不是做生意的人,但這次基叔答應幫忙,你怎看?”

“說你做生意不行,是句大實話、知心話。兩相比較,文職讓你更能發揮所長。當然,基叔肯幫你,重開磚廠肯定行。所以,我支持你!”

學榮笑嘻嘻地又說:“支持不要光說,還要行動才是!”

“我明了,你複廠的資金我全力支持,你放心!”

“這次複廠,其實是基叔向我提出的,他認為磚廠已處在了有市無價的階段,很快便是有市有價的了!”

“得啦!我支持你,不需聽你的解釋。我心中有數!吃早餐吧。”

“不了,找基叔去。找他吃早餐,邊吃邊商量複廠的事!”

“也好,隨你吧!”

永權望著漸遠的學榮,心裏是高興的。他一口答應支持學榮複廠的資金,除了他對經濟市道的感悟和評估,更主要的是學榮這煥然一新的變化。因為這才是一個男人應有的精神狀態,才是能幹事幹實事的人最基本的精神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