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榕樹村真的令她近而生畏。車子載著她剛駛入榕樹村路段,以前那種卑怯的感覺又襲上心頭。父母弱勢,丈夫殘疾,如此卑微的家庭背景下,令人不得不卑怯。水雲挺了挺胸,捋了捋頭發,把一顆糖果放入口中,稍稍壓抑了那種令人討厭的卑怯情緒。

水雲本想順便回跛仔明那間兩層屋子打掃一番,想想還是沒去。去了父母的墓地,拔除雜草,擺上冥紙香燭,拜祭完了,再回到父母那間舊屋。而剛邁過門檻,她的淚水便止不住了……

依稀聽見父母在樓上的絮語,藥煲散發出的濃重的中藥味,鵝糞味,雞糞味,屋內了無生氣的氣息,紛紛撲鼻而來。母親繁忙的身影,父親令人心碎的咳嗽。水雲心痛了。她想找張小凳坐下,但觸目所及都是黴跡斑斑,蛛網滿布。連神台上父母的畫像都布滿了塵跡。她把雨傘墊著屁股坐下,大約半個時辰,感覺心情平複了,打了電話給司機小梁,要他叫上豔媚,去市場買兩張長掃把,兩張短掃把,兩把地拖,還有膠桶、帽子,來榕樹村。吩咐完,她先走進母親房間,拾掇了起來。

母親去世後,水雲從未拾掇過母親的房間。她願母親的遺物保持原貌。這次回來看見屋裏的東西有些開始黴爛,久沒人煙的屋子冒出了濃重的黴澀味,塵垢斑斑。她用手劃破麵前的蛛網,些微的塵埃迸散開來,把她嗆得打了個高音的咳嗽。看見父母家這麼落敗,她突然感到一陣負罪感。也醒悟到保持原貌的願望雖好,但也得要定期拾掇,打掃衛生才行呀!她打定了主意,每月花幾百元請人每個星期打掃一次。

水雲找了根小竹竿,在空中亂劃,蜘蛛網被劃得七掉八落。她走進母親的房間,熟悉的房內擺設,床楣掛著幾串銅錢的古老大床,雕龍畫鳳。一個大紅色的樟木衣櫃,還有放在床尾角落那個木馬桶,再一次勾起她出嫁前所能回憶得起的往事。盡管房內給人有點陰森感覺,水雲卻因為這些而重拾了久違了的母愛和安寧,父母的音容笑貌……

她打開樟木衣櫃,裏麵還放滿著母親的衣服。嗆鼻的黴味夾帶著母親的體味撲麵而來。依稀看見母親枯坐床沿,揩淚發呆的模樣。她轉了身,打開了母親那個梳妝盒,拉出梳妝盒下層的小抽屜,母親用過的木梳、發夾、發網、發叉,還有一瓶上海玫瑰發油,還夾雜一個小紙團。水雲覺得奇怪,母親一向整潔,東西擺放有紋有路,這小紙團不合母親的生活習慣。她好奇了片刻,順手掰開了小紙團。不看猶可,一看她驚呆了:滿堂在甘蔗林裏強奸了我,懷上了女兒!字寫得歪斜,卻赫然刺目。水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看來看去,眼前就這16個字……這次,水雲真的六神無主了!

“水雲!水雲!”豔媚隨著叫聲從屋外徑入屋內,她看見水雲雙手墊著臉龐趴在梳妝台上。豔媚有點心慌,叫上小梁一起把水雲扶上小車裏。車內驟涼的溫度凸顯出水雲內心的狂熱,她閉眼凝神,盡量不讓內心的亂象反映在臉上。“你幹嗎?用不用去醫院?”水雲搖搖頭,好一陣子,水雲以久病的病人口吻,吩咐道:“豔媚你在這清潔,小梁你送我回去後,再回這裏幫豔媚忙!”

“你真不礙事?”豔媚放心不下。

“沒事!”

車很快到了家門前。水雲緩過了神,能自己下車走回家。

寬敞明亮的複式客廳,鑲織著牡丹、芍藥、君子蘭、紅玫瑰各式鮮花和孔雀、錦鯉、小鳥的落地窗簾雍容華麗,把客廳襯托得富麗堂皇。水雲斜靠在柔軟的真皮梳化床上,感受著空調營造的舒適氣溫,但她的心卻難受得要蹦出胸膛。令她揪心得更要命的首先是兒子,在她曾獲得的各種知識裏,如此近身一代的近親結婚,其後代百分之百有殘疾。但從聰聰身上卻又看不出半點的不對頭。究竟怎麼了,是醫學知識的不準確還是母親那事子虛烏有?

不過,聰聰現在沒殘疾跡象也不等於永遠沒有,水雲聽見心髒怦怦的跳聲。水雲怎想得到母親留下這樣一團糟給自己,也沒想到母親除了生活的重壓,還要承受這一層恥辱!生活的重壓還有親人的分擔,可這種恥辱注定了要獨自承受。至於自己,心底那份真愛、那份純情、那份魂牽夢繞,卻是基於這樣一種反人類倫理的基礎之上!水雲在30多年的人生中,伴隨風雨一路走來,都未曾試過現在這樣的六神無主,心力交瘁。她又拿出母親那字條,左看右看,都全無主意。其實,何止是水雲,任一個人,若麵對這樣一種狀況,都是六神無主。

心緒雜亂無章。她憎恨學榮的父親欺負母親,可轉念又一想若非他對母親的施暴,自己哪有機會到人世間走這一遭!她抱怨母親在世時不向自己挑明真相,她又想,母親的家庭背景如此卑微窘迫,哪有勇氣挑明!憎這個,怨這個,恨那個,怒自己,想來想去,卻是誰都怨恨不起來!問題來了擋也擋不住,沒法不去麵對,但又如何麵對?她心裏反複歎說著。

豔媚回來了,見麵就問水雲,在你媽家幹嗎這麼反常?水雲苦笑答:“睹物思人,想起父母的艱難。他們能活到現在,多好!”

“世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豔媚開解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水雲似有所悟。

這個晚上,水雲無法入睡。從中午看見母親的遺言到現在這一刻,十多個時辰過去了,對於怎樣處理自己的身世,怎樣處理眼前跟學榮的關係,還有兒子,都毫無頭緒。本來挺簡單,把這些秘密繼續藏在心底就是了。兒子健健康康就好,若出現了不健康的跡象,到醫院解決便是了。至於學榮,快刀斬亂麻就是最好的處理方法。此刻,她真想把這事告訴子民,讓他為自己出個主意,也想過告訴學榮,讓他自行斷絕跟自己的關係。不行呀!對於自己,這事即使公開,也頂得住閑言閑語的壓力,但兒子是頂不住的!若子民、學榮知道真相,短期他倆會保守得住秘密,誰能保證得了一生能保守一個秘密!水雲難以入眠、思前想後無非就是一個問題:怎樣保護兒子,不讓兒子受到傷害!半夜了,她眼睛疲倦,仍毫無睡意,就是理不出一個成熟的頭緒。

學榮昨晚接到基叔的電話,約他今早來榕樹村一廠聊聊。與水雲和好後,懸掛心裏10多年的石頭終於消失了,心中再無牽掛、愧疚。盡管水雲向他表明不會再婚,但學榮堅信自己對水雲的真愛能感天動地。學榮滿腦子這想法,整個人的精神麵貌變得開朗很多。有一個月了,水雲沒給過電話他。他撥電過去,每次都是忙音。去她家,豔媚都說水雲出差考察新的生意。學榮有點犯疑,但又都認為自己疑心太重,而打消了疑慮。

午飯前,學榮來到了一廠。熟悉的煤灰碼頭、紅磚碼頭、窯群、製磚車間,甚至辦公室旁邊那簡陋的小便處,都勾起著學榮對往昔緊張而又快樂的賺錢歲月的緬懷。真的是“幾年人事一番新”了!想著自己這10多年來的變化,他心裏難免唏噓。也不禁思索起自己在以後的日子裏會是怎樣度過,接下來的工作會是如何這類的問題。

“學榮?”

學榮正低頭思索,突然的招呼聲驚醒了他。

“哦!基叔!沒注意是你!”學榮歉聲答道。

“有空又不找我聊天,非要我找你你才來!你父親也是,他身體沒事了嗎?”

“沒什麼大礙!但在他麵前提都不敢提一廠!怕刺激著他!”

“這也是!”

磚廠一切如常,隻是物是人非。這本屬平常事,但學榮以他那與眾不同的方式變換了角色,因而感慨基叔理解他。所以暫不多話,任學榮自顧自地思緒萬千。

他倆在廠道上漫步,沿路見到了些舊員工,像華叔,都很熱情地向學榮噓寒問暖。學榮想起華叔稱讚父親的話,說切磚機就像是印刷人民幣的機器。走到碼頭,但見碼頭空地一片,連一塊紅磚的庫存也沒有。

“看,銷路這麼好!”學榮指了指碼頭道。

基叔點頭,答道:“這段時間紅磚市道暢旺多了,價錢也鬆動了些。這是市道回暖的跡象。找你來,就告訴你這。你番禺那磚廠,是重開的時候啦!”

“心都懶慣了,沒頭緒!”

“聽說騙你的那人讓公安抓住了?”

“抓住又怎樣,他什麼都沒有,隻剩命一條。就等何時結案,再洗幹淨屁股進監獄便是了!”

跟兩年前相比,基叔胖多了。麵色紅潤,精神爽朗。若非收入穩定,家底殷實,斷沒有這般的篤定。

“你胖多了!”學榮讚道。

“說實話,第一次標投磚廠,我和你父親是對立的。是你父親不計前嫌聘用了我,我才有今天豐厚的經濟。可沒想到你家中途不順。有時想起你父親,我倒挺內疚的。”

“我也要多謝你,我爸病的時候,隔一星期就找我父親敘舊。不是你熱心,他康複得未必這麼快!”

“哪會是。其實我也有心悶時候,也想找人聊聊天!”

一艘機動船漸漸靠近了碼頭,站船頭的人高聲問:“基叔,有磚嗎?”

基叔指了指碼頭,答:“你看見啦!沒啦!最快要傍晚時分!”

“什麼價?”

“一毛八分三!”

“又漲啦!”

“漲了二厘錢,這都不是錢!”

“不是錢你又不降二厘!算了,銷路好點點,你就又來取命!你漲吧!”說罷,駕船掉頭駛離碼頭。

“看,現在有市無價,漸漸就會有市有價的啦!所以,我勸你盡快把番禺那磚廠重開!”

學榮麵對基叔的好意,也想起前陣子水雲答應借錢給他重開磚廠的話。他心裏暖和,說:“基叔,你有心了!不過,說句實話,若重開磚廠,定少不了你的幫助。”

“這好辦!子民這磚廠有亞華在,放得下心。你重開初期,我幫你幾個月!”

資金有水雲支持,人力有基叔支持,市道好轉,這才是水到渠成的機會。有了基叔應承,學榮顯得格外開心。“不如現在就去番禺那邊看看,好嗎?”

“好的!”基叔說完便去找華叔,吩咐完了,和學榮一道走上摩托小艇,朝著獅子洋方向駛去。

摩托小艇還未靠近碼頭,學榮便感受到這磚廠頹敗的氣息。上岸後,看見高聳的煙囪下半截纏滿了老鼠拉瓜、雞尿藤這類的攀爬植物。它們生長茂盛,把煙囪纏成綠油油的一截,與磚牆風化剝落頹垣敗瓦般模樣的上半截涇渭分明。像向世人展示著茂盛與衰落的典範。何止是煙囪,製磚車間的廠房,輪窯牆壁,都爬滿了它們的枝蔓。輪窯的瓦背被風掀掉,看火候的火眼大都被泥碎雜屑堵住,製磚車間堆放著的泥鬥車、曬磚車,鏽跡斑斑,地上堆積著剝落的屑碎。切磚台的軸承被鏽蝕,動彈不得。輸送帶的皮帶老化得變了顏色,用手一掰便掰落一塊。曬磚場齊腰高的雜草叢生,荒蕪一片,陽光下隨風搖曳得令人心碎。

“把它修複,怕要投進新建一間新廠的一半費用!”學榮有點氣餒。

“一半不用,但三分一肯定要!”基叔回答後,瞥了瞥學榮,看見他麵露心怯的神色,便又道,“問題不是花多少錢修複,而是紅磚市道的前景怎樣。前景不好,花一萬元能修複也沒意思,前景好的,修複後能賺錢的,即使花上新建半間廠的錢,也值得。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煙囪不需重建,窯不需重建,但瓦麵、內窯要重修、曬磚場的磚墊要重建,全部的泥鬥車、拉磚車、承磚板全部購置新的。磚機要置換大部分零件,製磚車間的瓦麵要換新。基叔,我估計這最少也要半間新廠的費用!”

“學榮,就算等於重建一間新廠,也值啦!可以想得到,建間新廠從選址到建成,沒一年半載能行嗎?可你這廠修複不用三個月就有紅磚出窯。劃不劃算你自己明白!”

“我先跟我姐夫商量,他說行,再找明英父親商量!”

“看來你沒信心!好吧,隨你。但你若不幹就讓給我幹,我找人合夥幹!”

“到時再說吧!我們回去了!我要趕回姐夫家商量!”

兩人回到榕樹村,是後半晌了。學榮在小賣部買包餅幹,吃完後便騎上摩托去姐夫那間百貨商店。

家明的百貨商店,以前在橫沙鎮的海傍街。20年前,海傍街就是橫沙鎮的墟地,現在稱作市場。改革開放後不久,鎮政府看到海傍街地少街窄,容納不了日漸增多的客流,便遷往解放大道。家明的商店也跟著遷去。如今,經過新一輪改建的這綜合市場,人們熙來攘往,從早上6點旺到晚上10點,更加襯托出橫沙鎮人的富裕了。家明的百貨商店占了四間鋪麵,除了食的東西,工廠、酒樓、大排檔,家居用品,應有盡有。150個平方米的店麵讓貨品堆放得連走路也要小心才不致被絆倒。學榮來到時,家明和群娣在,招娣也在。其實,學榮這時才覺得,自己和兩位姐姐已很久沒見麵了。

家明和群娣在店內忙著招呼顧客,看不見站在商店對麵的學榮。坐在收款台前的招娣,看見了,連忙向學榮揮手。

這招娣與移民香港的丈夫離婚後,本打算投取農地種植香蕉,為這向大姐群娣征詢意見,群娣反對。她建議小妹開間賣腸粉的早餐店:“現在人們錢賺得容易,變懶了,連早餐也不願煮,都去街上吃早餐。不愁沒生意!”招娣略作思索,問:“賣早餐很早起床,要熬夜!”“就算半夜4點起床,但中午12點便收攤了,有大半天時間讓你睡覺。種香蕉又防風災,防霜凍,又防黃葉病,價錢不穩定,化肥成本一分也少不了!年初不知年底的收成如何。賣早餐可不同,朝種晚收,很攢錢的!”就這樣,招娣也在這綜合市場租了個店鋪,賣起了早餐。

招娣請了三個女工。半夜起床調校好粉底,切好瘦肉,已是晨早5點。打開鐵拉閘,推出粉腸爐,擺好台凳,便陸續有食客光顧。7點至9點最旺,10點後,生意開始清淡。11點拾掇清潔,完了,已近12點。中午覺睡到下午四點多,起床後便去大姐的百貨店幫忙。招娣到群娣店裏說是幫忙,其實是她無事可做,去群娣這打發消磨她這段最閉悶的時光。

這樣的生活節奏,日複一日,周而複始,一年、兩年的日子眨眼便過。招娣習慣入夜便睡覺,這晚上,睡夢中恍似有人在敲門。敲門聲持續著,她醒覺這不是夢。起床後才知道是真的有人在敲門。她應了聲,穿上衣服,把門打開,原來是前夫海波!

招娣望著前夫目瞪口呆。與兩年前相比,他骨瘦如柴,差點認不出是他。她認得他穿的這套衣服是結婚那時和他一起到橫沙鎮量身定做,如今寬大得令她不忍直視。他微笑著,可勉強的笑容掩蓋不住他那從骨子裏透出的慌張、淒苦甚至絕望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