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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與水雲吵架已半月有餘。這段日子,跛仔明不但沒了食欲,連洗澡刷牙大小便都不願動身。大小便由不得他不動,洗澡刷牙這些,每次都是水雲拉他去才去。隻是辛苦了好姐,胖人易出汗,更伴有令人作嘔的汗臭味,隔三岔五好姐便為他洗席洗被。以前酒醉飯足,一覺便睡到天亮,而現在,真正是“眼光光望天光”。其實他早已是身心俱疲,多想一覺睡到天亮。但心裏就像是有團火,烤得他喉幹舌燥,全身因此而變得被什麼撕咬著,似癢非癢,似痛非痛。神疲極了剛瞌上眼睛,但內心那團火似要從雙眼躥出,便又睜開了雙眼……

十一年了!跛仔明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水雲做愛,是水雲劃著小艇載著他去鎮府領了結婚證的那個晚上。完事後,他不禁好奇問道:“聽說第一次女方會見紅的,你怎麼不見?”水雲一絲慌亂掠過,但很快恢複平靜,答:“我也不懂!我曾看過衛生知識的書,都說經常勞動強度大的,處女膜很容易自行撕裂!或是這原因吧!”那時候,他唯恐水雲有不開心事,對她更是言聽計從,既不敢也沒念頭去懷疑水雲的什麼。

不到一年,聰聰出世,這更是令人高興的事。他簡直覺得自己太幸運、太幸福了!水雲抱起聰聰喂奶,他卻逗著聰聰的小雞巴玩幾下,又看著美麗的老婆掀起衣服喂奶露出的雪白細滑的乳房,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水雲瞥了瞥他,做出微嗔的表情。他卻加大了力度,笑道:“還羞不羞!羞不羞!”他勤奮賣力地工作,要把老婆和兒子養得又胖又白。及至後來水雲辦了編織場,也不用他幹活,他才學會了喝酒。

跛仔明經過這陣子的回憶,已經感悟到水雲對自己的背叛始自販運蛇的生意。水雲在跟他做愛時跟以往的不管是默契抑或激情和對過程的享受都不一樣。因為輕微,所以被自己忽略了。但不久前當他蹭到村前街上聽到了水雲和子民的事的時候,以前被他忽略的水雲對自己異樣的那種感覺便驀然清晰了。盡管水雲矢口否認,可聯想到聰聰的事實,便猛然醒覺:自己自始至終不過是被水雲利用和玩弄著的一件物件。她什麼時候把自己當老公看待過!

盡管表麵看並非如此,但她的神情已表露無遺。她的神情偶爾顯出的對自己的不屑更是明目張膽。雖然此時此刻她對自己照料周到,百般遷就,但在跛仔明心裏,水雲的這種周到和體貼,隻是當自己戳穿她那神秘的另一麵,她為了遮掩她自己的羞恥和歉疚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補救而已。這種假象有意義嗎?跛仔明在這樣的意識主宰下,對水雲任何的不管真心與否的行為舉止,就再也激不起任何感恩戴德的漣漪和對性欲的心動了。他明白了自己已被這個所謂的家庭甩離了家庭本身的向心力。說得俗一些,就是從販運蛇開始,在水雲心目中自己已再毫無利用價值了!不把自己一腳踢走,也算是仁慈善舉的了!

但其實,說句心裏話,跛仔明雖認定老婆給她戴了綠帽子,埋怨水雲從不把自己當丈夫看待,可他並沒責怪水雲。因為在他的記憶中,自從雙腿殘疾從後,自己的親生父母不也都賺棄自己,厭倦自己嗎?曾幾何時再現患病前那樣對自己的關愛和溺寵?雖然爺爺並沒棄他,也時不時拿點零食給他,但他那時的幼小心靈就已感受到爺爺對他的態度也已非患病前那麼喜愛了,而是變成了對他的惋惜和憐憫。或許他父母和爺爺並不覺得他們對兒孫態度的轉變是多麼傷害著他,又或者他們覺得對兒孫態度的轉變既無奈也自然,但對於跛仔明那本已因患病而變得自卑而敏感的孱弱心靈,卻是無情的摧殘。那時候封建落後的鄉村誰理會得了這樣的事情,可跛仔明卻是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別人對他的漠視甚至利用他的生理缺陷對他的揶揄和嘲笑。那時候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回憶起自己騎在父親脖子上,爺爺在眾人麵前稱讚自己精乖伶俐的情景!可這些都是一去不複返的快樂了。

娶了水雲,生了兒子,這本應是貫穿一生的幸福,如今又是一去不複返。當跛仔明明白了這一事實,痛苦著,沮喪著,也明白了,幸福這東西,以及生兒育女,對自己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而對於這十年的幸福感覺,雖是假象,可自己畢竟身臨其境地實實在在地曾經享受了一番……享受著美女,享受著做父親的自豪和喜悅。比起別人,這或許已是非常的幸運了。至於水雲,就不應太奢求她了。親生父母也輕蔑著自己,何況是外人。況且自己又有什麼理由要她對殘疾的自己從一而終!

換位相比,自己這一要求豈不又是另一種的自私?她嫁給自己這一選擇已意味著她當時的痛苦絲毫不亞於自己的此時此刻。正因為她身懷難與人言的苦況,恰逢自己生理殘疾,上天才把兩人的命運牽扯在一起。也正因為自己的殘疾,而她既美麗,又本事,這兩種正反兩麵的不同,哪有可能永遠黏合著!雖然她對自己還是不離不棄,照料得比以前還周到和細心,可自己卻是難以麵對自己。更不能忍受在別人眼中可有可無的那種蔑視和視自己為無物的那種眼神。自己還是個人,還會思想,還有人的尊嚴,還有生活的本領。所以,他決定尋回婚前的生活軌跡,回到自己那家中,重操舊業!

他隻願像婚前那樣生活工作,他不相信自己的雙手養活不了自己。至於水雲要他當什麼廠長,都是仰人鼻息的工作,不稀罕!

為此,他特地找到自己的堂兄,商量此事。聽完跛仔明的訴說,兄長一味地搖頭反對:“今時不同往日!你看現在有幾戶人家還在種田?你看現在誰還去河裏捉魚摸蝦?你看家裏的用具有哪樣不是塑料製品?你那編織手藝過時了,再沒用的啦!”

“為茶樓酒店編蒸籠那類!”跛仔明還是不甘心。

“誰為你拉生意?誰為你送貨?在水雲家得過且過,今朝有酒今朝醉,認命算了,何必那麼認真。拿鏡子照照自己,就算人家沒辦法才肯嫁給你,也是算你好命,讓你冷手拾了個熱煎餅。還埋怨水雲騙你!你自己沒生育怪得了誰?快回去,沒人收留你的!”兄長語重心長地說。

無奈,跛仔明的身軀一前一後一低一高地蹭到了村前。榕樹村,無人不識跛仔明。一路上,碰麵的都對他笑臉相迎,但跛仔明卻明顯感受到這些笑容背後隱藏著的嘲笑和掛在嘴角上的譏諷。而他,渾身火燒火燎似的憋熱難受,直想找個地方鑽進去!但鑽哪去,卻又茫然無措。

村前的廣場,圍攏著一大群人,裏麵傳出的歌聲老遠就聽得見。他蹭到人群外圍,人們見是跛仔明,紛紛讓出一條路讓他蹭到裏麵。是八個年齡不一的殘疾人,有男有女。跛手的,盲的,跛單腿的,就沒有像他這樣雙腿都跛的。這些人的中間放著一台單放機,兩邊各放一台音箱,放送著歌曲伴奏。他們輪著走上前,放聲歌唱。一曲完了,有人拿著小紙箱繞人群一圈,接受人們的賞錢。跛仔明見狀便想起自己唱歌不比別人差,躍躍欲試地張望著。拿著小紙箱的是個左臂斷了半截的女子,正走到他麵前。跛仔明對她說:“我沒錢帶在身,我義務唱上一首,或許會有人打賞的?”斷臂女子笑著走回去跟一個跛右腿的男人說上幾句,便招手示意跛仔明:可以上來唱!眾人都認識跛仔明,見他蹭到前麵要唱歌,紛紛拍手鼓勵。

淚水溢出了眼眶

融化著厚重的淚囊

融化了爺爺的糖果

沁入心扉

夾帶著母親的叮嚀

滲入腦海

更像老婆的呢喃

馨香入肺

淚水溢出眼眶

重如巨石

墜我沉入獅子洋底

如霜劍風刀

劃破臉皮

如嗆眼的氨水

淌過臉頰

再見了淚水!淚水,再見了

淚水!淚水!淚水

為何隻看見獅子洋

不見了爺爺的糖果

為何隻見寒劍刀冷

再沒有母親的熱飯

為何老婆的呢喃

變了味道

淚水!淚水!淚水

我不要你的假意

隻要你滋潤

我已被你蹂躪得麻木

我已被你抽幹了體液

隻剩下空軀一具

隻剩下鮮血半腔

再見了淚水!淚水,再見了

一曲唱罷,引得讚聲四起,氣氛頓時噓哄起來。拿看小紙箱的斷臂女子乘機繞著人群走一圈,眾人出手大方,10元,20元甚至100元都有人捐。圍觀的人群也越來越多。整個下午,跛仔明都混在這殘疾人的集體裏。因為他唱歌獲得的贈款特別多,最多那人投進了三張一百元進小紙箱裏,而其他的人唱歌,繞一圈能有10元就很好了。這群殘疾人都稱讚跛仔明,說著奉承的話語……

此時的水雲,在橫沙鎮富華街的建房工地待了一上午,和建築工人一起吃完午飯,感到無事可做,便又走進解放路熙攘的人流中。

水雲在新建成的解放路東麵街租了六間鋪,加盟了波詩男服、盈盈休閑、老板皮鞋、康神體育、衝浪潮流和天信手機六個品牌的連鎖專賣店。西街也正在拆舊建新,“露絲”也搬來東街了。子民也在這東麵街購買了幾間鋪位,也都加盟了手機、服裝、鞋子之類品牌的連鎖,經營品種與水雲的雖有重疊,可都各有各的生意,沒有那“同行如角敵”似的惡性競爭。

後半晌,解放路北端連接107國道,南端是橫大公路和橫榕公路,這條千來米長的商業大道,人頭攢動,人聲沸騰。拿著小喇叭高站自家店前吆喝著自家商品如何價廉物美、打折多少,另一家則穿著另類令人忍不住回望的奇裝異服,拍打著手掌,“五折、五折”地喊個不停。對麵西街的建築工人不顧烈日暴曬在澆注混凝土。不用多久,六層高的住宅商鋪又是拔地而起。想象得出,到那時候這解放路是多麼繁華興旺,創造著多麼大的財富,成就了多少個發財夢想。水雲隨著人流到了自己店鋪門前,她的店前沒有人吆喝拉客,而人流並不比別的店鋪疏落。

康神體育、衝浪潮流這兩間的客流稀疏些,買服裝皮鞋特別是手機的店鋪,收錢的櫃台前排著幾個人……水雲眼中見,心中想:即使七折,服裝、皮鞋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體育用品和潮流用品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手機更令她興奮,不但利潤高,生意也好。水雲這七間加盟店每天能為她賺回不少於一萬元的純利,而這時候普通的月薪不過是1500元。她是洗腳上田的生意人,對賺錢的艱辛刻骨銘心。水雲在閑來無事時便喜歡到這解放路上閑遊溜達,隻要看見有顧客拎著自己店鋪的購物袋在街上走過,她心裏便格外踏實和滿足。

她想著7年前為香蕉購銷站打零工,早上七點半直幹到傍晚六點半,才賺回8塊錢。那時候講萬元戶,可她連500元也沒見過。如今,她望著自己的店鋪,又望向對麵街忙得滿頭大汗的建築工地的工人,還有喊得聲沙音啞的年輕漂亮的售貨員,不禁感慨萬千。如果不做販蛇生意,待在榕樹村守著那編織場,現狀有點不敢想象。若非子民……她心裏又冒出了子民,也接著冒出跛仔明,也少不了學榮。夜深人靜,難以入眠,就常想著這三個人,還有自己。自問自答:自己和他們之間,究竟誰對誰錯?若果學榮不拋棄自己,若不是嫁給跛仔明,若與子民不認識……自己的今天會是怎樣?

富華街那座200平方米屋地,是在那些店鋪開張不久,水雲見店鋪收入可觀,生意穩定,才購買的,並請人設計完房屋結構圖後立即請施工隊施工建設。水雲這麼急著建新房,是害怕跛仔明不知哪天又蹭行到榕樹村的街麵上聽到什麼風言冷語,徒生是非。搬家到橫沙鎮,隔離左右不相識,就少了許多沒來由的煩擾。

手機響起,一聽,是司機小梁打來,告訴她跛仔明正混在一群賣唱的殘疾人中,不肯回家。很快,小梁把車開來,也很快,水雲到了榕樹村的廣場。大老遠便聽見丈夫略帶沙啞的歌聲:

爺爺的糖果香又甜,

騎在父親膊頭好玩又幸福,

穿著母親手逢的白色衣衫,

誰都讚我靚仔又聰明。

誰家的孩子不想快高長大,

誰家的孩子不是越長越可愛。

唯獨是我。

不想長大!不想長大!

不想長大。

長大幹什麼!

聞不到糖果的香甜,

穿不了母親的白衣裳。

多了別人的憐憫,

成了別人的笑料。

還成別人的累贅,

更成了別人扔不掉的燙手貨。

不想長大,

長大幹什麼。

隻願永遠是五歲。

那才是我的快樂時光。

不願長大!

我不要長大!

跛仔明唱得情真意切,淚光閃爍,仿佛在訴說著自己哀怨無望的故事,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斷臂女子又拿起小紙箱繞場一圈,但人們不再往那小紙箱裏扔,都把錢幣卷成一團,投向跛仔明。刹那間,跛仔明周圍鋪滿了大小不一的人民幣,那些殘疾人一齊走出來,拾起地上的人民幣,而跛仔明卻還沉浸在自己觸景生情的悲傷之中淚流滿麵。

誰都在異口同聲稱讚跛仔明唱得好,唱得真,但那讚揚聲中有多少是真心欣賞?不都是帶著揶揄在惡作劇一番!誰都知道自己並不在乎那10元、50元,而扔出的金錢不都是借著憐憫別人的同時舒展一下自己平時因攀比或失意而壓抑不平的心境!有誰明白跛仔明此時此刻的悲苦和迷惘?沒有!人們圍攏觀看或都因身家不薄的跛仔明和賣唱的殘疾人一道站街賣唱這事情本身的好奇和轟動。觀眾都稱讚跛仔明唱得情真意切,卻沒誰感受得到歌者之所以情真意切的背後那辛酸和哀鳴!

水雲站在左後邊的人群中,聽著丈夫等同哭訴的歌聲,淚水暗流。她明白丈夫是受到自己的傷害而使他變得如此自卑和自憐,而這種自卑和自憐又反過來加重了他自以為是的自尊心,使這孱弱的自尊變得更加敏感。稍遇旁人看來不屑一顧的小事他便又以為是別人在嘲弄他,譏諷他,而變得顧影自憐,怨懟難平。盡管她明白丈夫苦悶的根源,可也是沒辦法為他解脫。對自己所謂的解釋和對他勸導的道理雖說了幾十遍,都沒能解開他內心的死結,更別說摧毀主宰著他的那個心魔了!所以,丈夫如此的丟人現眼,她都一籌莫展。

“現在帶他回家?”身旁的小梁問。

“隨他鬧吧!讓他滿足一下也好!”

傍晚時分,這班殘疾人隊伍也要收隊。水雲和小梁走到跛仔明麵前,笑道:“玩夠了,回家吧!”

跛仔明回答:“不回了,和他們在一起,我開心!”

水雲和小梁麵麵相覷,水雲說:“這怎麼成。你和他們一起鬧、一起玩都可以,但跟著他們吃飯、睡覺是沒人服侍你的,這萬萬不可!”

跛仔明不假思索,笑道:“管不了那麼多,開心就行!”

“這樣吧,早上讓小梁把你送到他們中間,傍晚把你接回家,好嗎?”

“我每天準時接送你。”小梁接上水雲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