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鳳想到這裏,終於,咬了咬牙,下死了決心,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件事還是依著何又名的意思,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告訴嚴長龍的好】於是,她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開口道老嚴,有件事我想告訴你,而且也應該告訴你!但,我又怕你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更怕你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所以我總是不敢告訴你。你剛出獄,身心都不佳,再受刺激,真擔心你抵抗不住。但,如果不明明白白地早早告訴你,我
這良心上又……”嚴長龍糊塗了:“小鳳,你今天這是怎麼一回事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這麼大的災難,這麼沉重的衝擊,這麼殘酷的折磨,我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我受不了的呢?你放心,我不會出問題,你就照直地說吧!”就在陳小鳳即將竹筒倒黃豆-般一傾而盡自己心中的塊壘的時候,突然,門被敲響了!開開門,一看,原來竟是何又名!陳小鳳一驚,可嚴長龍卻一喜,忙不迭地起身讓座:“小何,快坐!快坐!我聽小鳳講了,你對我嚴長龍一家的恩德,我這輩子記在心裏了!我正要專門到你住處去表示我的心跡呢,想不到你倒先上門來了。好,來得正好!快,快,坐坐丨小鳳,沏茶廠’何又名坐定了,就要開口負荊請罪!然而,嚴長龍卻說個沒完沒了:“患難見真情哪!小何,我老嚴過去對你,雖然總說是出於一片好心,然而有愧哪!這十幾年的牢蹲的,把一雙瞎眼給蹲明啦!我不會說報答之類的話,但,到今天我才算真正看清楚,什麼是人,什麼是鬼;什麼是正直,什麼是邪惡;什麼是正派,什麼是鬼域1唉,我自以為幹了幾十年的革命,什麼都辯得清楚,什麼都分得明白,其實不然,其實不然哪!”何又名好容易待得嚴長龍停頓了一下,便急忙插入道:“老嚴同誌,您先別誇著我喔!說到底,還是我對不住你喲丨因此,今天,應該是我來向您負荊請罪!這件事,也許你會受不了,但,不管你會如何看待我,也不管你會如何責罰我,我都願意接受!隻是我何又名做事,一人做事一人當,再大的罪孽也全都由我一人承擔!”
嚴長龍剛才被陳小鳳莫名其妙的一番話正鬧得如墮五裏霧中,想不到現在又被何又名一番莫測深淺的話給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便說:“小何,你這是……這是擺的哪一門
子龍門陣哪?我……”何又名靜了靜心,正待繼續自己的話題,開口才說了“我實在對不住你老嚴同誌”這一句,不料又有人
叩門,將何又名的話給打斷了。
嚴長龍心裏打了一個疙頓,仿佛明白了一點什麼,卻又說不出明白了什麼。他示意陳小鳳:“開門去,快開門去吧!”
陳小鳳連忙打開門來一看,原來是建築研究院的一批人。
他們又說又笑地走進了嚴長龍的家。哎,時勢真能作弄人,十多年未見這麼多人滿臉堆笑地進這個大門了,如今這倒是怎麼一回事呢!
然而,此時的陳小鳳不見則已,一見,便不由心頭一下涼到了底!人群中,笑嘻嘻地居然還有那個所謂重又反戈一擊,成了反“四人幫”英雄的董冬瑲!陳小鳳頓時像吃了隻蒼蠅一般,感到一陣惡心,她懊喪地正想回避,想不到在一片“陳姐”的稱呼聲中,董冬瑲竟然特別做作地訕笑著說:“唷!陳姐,你好啊!怎麼?又名也在這裏?”說著,那眼裏射出一點詭秘而得意的藍光來,接著說:“恭賀喲!我們是來向老嚴同誌報喜的,老嚴同誌這回可是又官複原位了啊!今後,我們可又要在嚴書記的領導和帶領下,團結一致幹革命嘍!”陳小鳳聽了,不僅沒有半點高興,相反,卻恨不得“呸”地吐他董冬瑲一口。但,陳小鳳最終還是忍住沒有這樣做,因為,老嚴既然又要當書記了,自己便是千部家屬,一舉一動都要維護老嚴的形象哪!她便向大家笑著,連連說:“大家請坐,請坐,請坐吧!”
此時,嚴長龍也迎到門口啊呀,辛苦啦!真是勞駕大家
了,應該是我去看望大家的?怎麼倒反過來勞動大夥兒來看我呢?”嚴長龍說此話時,再沒有了十多年前的那種威嚴。他變得謙恭了許多。然而,骨子裏他卻依然給來他家恭賀的人,有許多的威壓。董冬瑲眨了眨小眼睛,討好道:“老嚴同誌,上級剛有通知到院部,請您馬上到部裏去一趟。據我們得到的可靠消息,部裏讓您去,就是談官複原位之事!老嚴同誌,祝賀您哪!嗯,嗯……過去,我們有對不住您的地方,還請您包涵哪!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隻要您嚴書記還信得過我們,我們舍命也會聽您話,跟您幹,為您衝鋒陷陣不退卻……”嚴長龍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他畢竟已是煉過獄的人了,雖然此時眼前出現了“文化大革命”前、“文化大革命”中和現在三張不同的董冬瑲的臉,他還是漾滿了滿麵的笑,說:“人嘛、總沒有永遠正確的時候,記住過去,並忘記過去,才能一切向前看!我還是那句老話,為了黨的事業,什麼個人恩恩怨怨全都可以徹底拋卻!你們說,是不是?”來人皆點頭,連連說:“是!是!”心裏便又生出了對麵前這個蒼老了許多的嚴長龍的深深敬佩。雖然誰也沒有說出來,那默默的眼神卻表達了這一切。此時,唯有董冬瑲極肉麻且又陰陽怪氣地恭維道:“老領導這樣說,我們就又大有奔頭了!我董冬瑲也就有信心,繼續像以前一樣,緊跟著您大幹了!我這人表麵上對人狠,內心裏卻是維護著領導的。那時批捕嚴書記時,我就反對過。然而,他們說這是立場問題,我隻得也跟著喊口號‘打倒嚴長龍’了!我不像有些人,表麵上不鬥不鬧,可骨子裏卻趁人之危,奪人所愛,嗨,卑鄙著哪!”頓時,屋子裏的空氣凝結了一般!董冬瑲這話是什麼意思?搞得大家都不知所措了!工會主席張明勤平時對董冬瑲的為人就看不慣,便打破尷尬道:“你這人就是改不了東搗搗西戳戳的
壞毛病,過去的教訓,也該好好總結總結了!神經病!搞得大家都不開心!”董冬瑲便涎著臉自討沒趣道:“好好好,又是我不對。老領導,您就當我是放屁,別往心裏去。大家也別介意,我沒有一點說各位的意思。有些事情,在這裏不太好說,待有機會,我再專門去向老領導彙報彙報思想吧!”說著,董冬瑲將眼睛向還坐在一旁的何又名掃了一下。何又名卻坦然不為所動。而嚴長龍聽了董冬瑲的話,又正巧看到他向何又名微妙地掃過的一眼,心中不禁又咯噔了一下:“難道真是……” ’
大家聽了董冬瑲的一番話,不由一陣陣地直反胃,卻又不便在這種場合甩埋他、開銷他,便沉默無語地陪著嚴長龍一起出了家門。
退進裏屋去的陳小鳳的心裏可打起鼓來了:董冬瑲知道我與何又名的事了?這個衣冠禽獸,又要借此置我們於死地嗎?唉,總是這些人來得不是時候,如果剛才何又名將這事索興與老嚴挑明了,是死是活,全由嚴長龍當場處置,那該有多好呢!她從裏屋走出來,隻有何又名一人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發呆,仿佛是一隻無援的扁舟,正在無邊的海潮中飄蕩,便說:“又名,你也聽懂董冬瑲的話了吧?”何又名點點頭:“險惡小人,不要臉的惡狗!鳳,隨他去吧!讓他興風作浪,我們就靜靜地等待著老嚴的處罰吧!到時候,我會對他說,這不是你的錯,罪過在我,要砍要殺,我全認了!隻要他能原諒你,我會從此再不來打擾你們的……”
陳小鳳這次沒有哭,她靜靜地趴在何又名的懷抱裏,泰然地傾聽著一顆熱熾心髒的強烈跳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