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鎮,我出生的地方,所有關於它的記憶都令我恍恍惚惚,心中充滿惶恐。如果說它不是我的故鄉,我便沒有故鄉。如果說它是故鄉,我父母對此地的光臨,又純屬意外。他們來了,再無法離開,和這裏的山民一起活,並繁衍後代,我和我的兄弟們,是命運給予他們的一顆顆憂傷的果子。
沿著風鎮的一條有幾個彎道的大路南下,大約五公裏,可以到達風穀。
風穀是大山中部深不可測的峽穀。風穀中學建在峽穀旁邊的窪地裏。峽穀出口處,西河的清流在磐石中若隱若現。風穀中學的敲鍾人老王說,西河是在大山底下的。
我們在此所能看見的山,一座座相連在天邊,有時很肅穆,有時又很飄渺,大山那種令人無法理解的沉默,幾乎讓我對它存在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
老王說,山的底下都是空的,這座山以及相鄰的九座大山,它們的底下都是空的,是千奇百怪的溶洞,西河,就在這些溶洞裏緩緩流動。
風穀中學教地理的葉老師,小白——歐陽璞的媽,課上從不多說書本以外的話,課後更是緘口不語。老王,一個來曆不明的異鄉人,卻對此地江山指指點點,諳熟於心,也是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在我很小的時候,即使不看小學教室外的斷崖,風鎮的地勢也總讓我無論做夢或是走神,都是從花崗岩的岩頂向深穀滑行,有時輕飄飄,有時直接墜落。以至於無論睡眠或是清醒,我都格外警惕地,不斷張開或團緊自己的身體,維係我失重前的平衡。
啊!啊!
此刻,墜落的感覺又來了!
我不敢移動,怕弄出任何聲音。因為,此刻的風鎮,布滿了亡靈。
身處在這些亡靈之中,我感到一種柔和的氣氛,它們所能發出的,就是一聲聲的歎息。
而我父親的靈魂,已經徹底放鬆,輕如瑞雪,帶領著光線和空氣。我看見停放他僵硬肉體的房間,正無限擴大,猶如荒原雪野。
我遙望著這一切。
我坐在火爐邊的一隻小木凳上,不再看遮蔽了窗戶的綠玉米。一旦閉上眼睛,我就縮小如同一粒塵埃,亡靈們像蟬和蜻蜓的翅羽,透明,閃爍著蠶絲一般的光芒。
外麵傳來朱大娘嗬斥我哥哥的聲音。
這是真真切切的塵世的聲音。
我站起身,想看清楚她如何欺負我哥哥。
這個女人有一頭漂亮的黑色卷發,顴骨高聳,皮膚被撐得緊梆梆的,兩頰透出秋天的果子一樣的殷紅,似高原紅,卻沒有發黑的跡象。她的髖部尤其巨大,像架了一頭黑驢,將一層又一層的大襟衫頂起。白色,褐色,藍色,藏青色,黑色。風鎮沒有哪個女人能夠像朱大娘這麼高貴,有這麼多棉紗細密做工細致的帶盤扣的大襟衫。就算有,也不會像她那麼仔細地由淺色到深色一層層疊穿到身上。她的衣襟大而且幹淨,她的髖部像黑驢,它不但巨大,還靈活地、不停地移動著。
她責怪我哥哥的呆滯笨拙,搶過他手裏的小筲箕,裏麵是他剛炒熟的葵花籽。她迅速回隔壁自己屋,嗑瓜子去了。她嗑瓜子的聲音快捷細碎,“噗——”不見人,隻見葵花籽殼被她富有彈力的雙唇噴出來。門檻下很快鋪滿了一地。
天空下回響著死亡的吟唱,這個漂亮的寡婦,這個女人強悍的生命力,讓我恢複了對這個世界的信心。
灰色的街麵,經曆過無數雨水和微風的衝刷清掃、各種汽車馬車的碾壓踩踏,潔淨光滑,光滑如帶。大街旁邊,伸出蜿蜒村路,通向水井、田地,通向如水墨畫一般朦朧的遠方的村莊、大山。
在某段歲月裏,我母親倚在窗前,蒼白,肌膚如瓷,她始終凝視那些無言的村莊,和在白晝的光線裏千變萬幻的群山,等待她的愛人,直到靈魂出竅,肉體發出響聲……
我突然明白了,父親離世前,為什麼要離開風穀中學,要返回朱家的這個出租屋,留在這個房間。我母親王紫音,曾經在這裏長久地等待他。就在那個朝外推開的木格子窗戶前,母親曾經日複一日長久依窗站立。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進入了不同的時間軌道。他們都在同一個地方停留,期盼,但一直相互錯過。他們在同一個窗口輪流等候,看見的是同樣空虛的景物,永遠不能將對方擁進懷中。
此時此刻,我父親的靈魂,仍在那些雪白的光芒裏流連,找尋失蹤的母親。
我閉上眼睛。呼喚他們。
我要呼喚母親的靈魂與我合二為一,我要呼喚父親的靈魂靠近。在這個門戶洞開的房間裏,在五月憂鬱的雲空下,父親,我們與你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