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鎮,在一座海拔5000多米的大山的南坡上。。
藍色的天空。青黛的遠山,波浪形的山脊綿延逶迤,剪影一般緊貼在天邊。不是空氣圍住了我們,不是心裏的念頭圍住了我們,是這些似在奔跑又永遠存在的群山,地老天荒地,圍住了我們。我們永遠不能到達它們的所在,那是地球的邊緣,是大地與宇宙的界碑,它眷顧著我們。
我聽見那些死去的人的歎息。他們的墳塋被雨水衝刷了數十年,棺木腐爛,骸骨流離失所,淹沒在溪水中、爬滿野薔薇的灌木叢下,以及新耕種的莊稼地裏。
遠方,虛渺的遠方,還有遠古的森林,無邊無際。那裏蟒蛇腐爛的氣息,總是在雨後沿著潮濕的道路傳到風鎮。
我聽見我父親的歎息,加入到那數不清的魂靈的歎息中。
一條大路從風鎮南大街的中心往東西兩邊伸展,像一架巨大的天平,太陽是輕的,黑暗是重的,東方和西方,光明和黑暗,輪流出現,又互相融合,再彼此分離,背道而馳。我看見白天和黑夜像風車的兩翼,它們不是更替,而是旋轉,圍繞風鎮這座巨大的天平,震蕩然後平衡,平衡又震蕩,震蕩又平衡。
這裏的人們從出生開始就頭重腳輕,麵色恍然。他們唱不了完整的歌,說話也是說了上句就忘記下句。
為了讓眩暈的感覺來得更痛快更猛烈些,鎮上的人向山裏的苗族學習酗酒。每當集市過後,酒醉昏迷的苗族漢子橫躺在水溝旁、大樹下、土坡上,各種他們可以隨意躺下的地方,心懷敬意的風鎮人恨不得匍匐在醉屍旁。
我父親僵硬的身體被白被單蓋住,在空空的外間屋裏。
房間被打掃得很幹淨,所有家什用具都搬空了,屋角撒上了石灰。雪白的被單,雪白的石灰,像冬季一般遼闊、寧靜。冰冷的溫度,纖塵不染的空氣,正適合靈魂脫離肉體,輕而自在,盤桓或漫遊。
我認得出,這就是朱大爺和朱大娘當年租給我父親母親住的兩個房間。外間臨東西向的風鎮大街,裏間朝北。朝北房間的外麵,是大片種滿玉米的坡地,玉米長勢茁壯,每一株都像16歲的少年,長條的葉子歡喜地往兩邊張開,風一吹嘩嘩的聲音鋪天蓋地而來。
此刻,我坐在裏間房的木格子窗下,海拔位置大概是3000米。
我從窗戶往外望,看不見北方,看見天空裏站立著碧綠的密集高大的玉米。玉米翅膀一般的綠葉子,邊緣有白色的芒刺,很鋒利,就像刀片灰白色的鋒芒。我的弟弟,曾經在大山腳下風穀中學周遭的玉米地裏,被玉米葉割破了眼皮。他愛打仗,拿著木頭手槍或棍棒,呼嘯著衝進玉米林。他的腰彎得不夠低,玉米葉迅速利索地教訓了他,鮮血立刻糊了眼。他像成年人一樣冷靜,捂著左眼睜著右眼跑到溪邊,將頭埋進水裏。幸好沒傷到眼球。但此後,他的眼皮上留下了一條亮亮的疤線。此後,直到他長大,成為青年,也總是微偏著頭聽人說話,眼神單純,向上45°斜視說話的人。
如果鑽進這片玉米林,一直往北,爬出玉米地,會踏上另一條大街——北大街。那裏的海拔高度比朱家的房屋高出十多米。
其實,北大街才是風鎮的中心。北大街中央有用石頭和黃土築成的大戲台,那是風鎮人精神的核心,保留著小鎮往事的公共記憶。風鎮的黃土粘性極強,北大街的房屋幾乎都是用黃泥築成的。當然,北大街都是窮人家,南大街都是有錢人。
大戲台此時荒著。這是好事,戲台荒著,大家就平安無事。但戲台荒著,風鎮人也非常的落寞。
北大街東頭,就是風鎮小學,我在那裏上過學。那是風鎮的最高處,也是大山山體斷裂的地方。小學有兩棟簡陋的教室,牆壁是用荊條編織的,糊著牛糞。教學樓的旁邊,有個幹淨結實的泥土操場。如果是雨天,就是巨大的災難,大操場上浮動著厚厚一層黃色的泥漿,幾隻蜻蜓飛過,誘惑一個接一個的孩子摔倒在泥漿裏。操場邊站立著幾棵青綠色的白楊。
在小學裏,人更加眩暈,也更加清晰自己的處境:整個風鎮,就是橫臥在一座巨大的山崖上。我們在小學的教室裏,從教室北邊的窗戶,可以看到斷裂的山體光滑陡峭的石壁,和石壁下綠樹蔥蘢的深淵。
父親說,一山分成咫尺相隔的兩半,那是萬年前的大地震造成的。
我曾經在其中一間教室裏坐了數年,每換到北邊靠窗座位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感到心驚肉跳,不敢站起來往窗外望。上課時,我一直在走神,“萬年前”這三個字,讓我感到黑暗、寒冷、孤獨。下課後同學們聚集到教室外,我相信有他們的分量,我即便往窗外探頭,我的這點體重也不足以令教室傾斜……可是,我偷偷地剛探頭往窗外一望,頃刻間產生滑翔感,覺得自己帶動著教室滑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