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父親的信,陳敬賢哇哇哭個不停。身上已經不名一文,哪裏還有本錢“提糖籃子”?想去想來,毫無辦法,隻有哇哇痛哭。
張士榮先生見他哭得這樣傷心,急中生智說:“你就這樣,拿著父親的信,到學校辦公室去哭,大聲哭,也許學校能想辦法。”
陳敬賢拿著父親的信,還沒有進辦公室的門,就大聲哭開了。教務處的幾個先生傳閱了父親的信,都很同情。教務組長劉若雲摸著陳敬賢的腦殼說:“莫哭莫哭,你先住到我家裏,幫我照顧小孩好不?慢慢再想辦法。”
其實,劉先生隻有一個六歲小孩叫劉紈一,在上小學一年級,家裏已經雇了當地一個小夥子煮飯打雜,根本不需要再雇人了。
陳敬賢每天的工作,就是負責接送劉紈一上學,大部分時間是複習功課。劉先生和劉師母視他為骨肉親人,督促他好好學習,帶他到學校衛生所治好了沙眼。
不到一個月,有一天,劉先生高高興興地回來,告訴陳敬賢說,已經有名額了,學校同意他人學了。
陳敬賢經曆了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進入了國立十一中學。朝夕勤奮苦讀,一個沒有進過高小的鄉下伢,終以優異成績考入高中….
家鄉在新牆河北岸西塘的劉握鈞,與陳敬賢幾乎有相同的遭遇。
劉握鈞與五個同鄉,各自背著行裝,步行千裏來到竹篙塘。
竹篙塘老街上,有嶽陽、臨湘人開的三家店,一家老板姓梅,一家老板姓劉,還有一家招牌上寫的是“馮義存”。嶽、臨兩縣來的學生,想家時就到這幾家店中閑談,聊解鄉愁。
同來的四個學生都陸續被國立十一中接納為學生了,隻有劉握鈞一考再考,怎麼也考不取。原來,這孩子八歲喪父,十三歲喪母,隻將就讀過初小,沒有進過高小,哪裏能考得取?劉握鈞暫住梅老板店中,終日彷徨,以淚洗麵,不知如何是好。
嶽臨籍的先生對他的處境都很關心,易鶴年先生與幾個先生商量後,將他推薦到李際間主任家做“保姆”,帶李升恒小弟弟。李升恒隻有三歲,小名叫“恒胖坨”。
劉握鈞解決了安身吃飯的地方,從此與李家結下不解之緣。
半個月以後,劉握鈞終被學校錄取。
古人說,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日寇鐵蹄下的亡國奴,哪裏還有人的尊嚴?就是手持“良民證”,過哨卡先得向哨兵行鞠躬禮,日本人高興時,會將路人的褲子扒下“檢查”;不高興了,就是一槍托,打倒在路旁。對半大小夥子,往往當胸一拳,如果受不住'捫胸蹲在路邊哭泣,皮靴就踢上了背腰;如果經受得住,挨了拳沒有倒下,日本人會哈哈獰笑著一拳接一拳,將你打倒為止,隨時隨地都可能丟了性命。
為了人的尊嚴和自由,為了不當亡國奴,淪陷區的青年都有逃出去的願望。但要真正行動,卻是困難重重。或因家室拖累,高堂白發,或因風險未卜,大多在痛苦中掙紮,躊躇不前。
江蘇江寧市一條小巷中,幾個年輕人經過商議,醞釀到最後,隻有剛從小學畢業的李紹基,二嫂的弟弟時文進和表弟許立恩三個半大小夥子,不顧一切後果,決心逃出淪陷區。親人的淚水,路途。的艱險,敵占區環境的惡劣,都顧不得了,一心想的隻有一個字——逃。其實,三個小夥子,兩眼茫茫,心中無數。漫漫長途,隻知逃到大後方,大後方在何處?具體走哪條路線?一路人生地不熟,敵情複雜,怎樣對付?許多問題都心中沒底。隻有無畏的決心和一本地攤上買到的袖珍地圖支撐著他們。
這是一九三九年的四月,暮春天氣,柳絮飛揚。這天下午,李紹基從後院竹竿上收收下曬幹的衣裳,連同身上穿的,共有兩套單褂褲備來換洗我,用一塊藍方布紮成一個輕便的小包袱,懷裏揣著向母親要的四十元錢,就悄悄走出家門。走了一陣,順風還能聽見母親的哭泣聲。回過頭,看見母親眼淚婆娑站在門口,那一頭白發,在風中飄動。他一狠心,咬著牙快步離去。
翻過東山,不一會兒就到了橋東村時文進家。當晚就和許立恩在時家過夜。半夜,母親差人來要他回去,他心中難過,再一次狠心讓來人回去。天剛亮,三個人就告別親人故土,從橋東村出發.開始了他們前途茫茫的征程。
這一行三人,都是半大小夥,身著對襟漢裝,頭戴草帽,背個小包袱,穿村過巷,行色匆匆,在亂成一團的淪陷區是惹人注意的--可能被日本人和漢奸認作是抗日遊擊隊或國軍的偵察員,逮捕拷打喂狼狗;也可能被抗曰軍民認作是三個漢奸密緝隊員,說不準在哪個山彎田壟遭到捕殺,這可有雙重的危險。
為了躲避危險,他們隻有拚命快走,始終腳不停步,行蹤無定。過村出店不駐足,在綠色原野中出沒無定,隻在田頭坡地上小憩。蘇南農村,村莊農舍一片接一片,又不明敵情,他們便請放牛娃和村童帶路,每帶一程十裏左右,給腳力錢一角。這對他們很有幫助,可以很快繞過敵偽駐軍的鎮子和炮樓。若須穿越公路,則由帶路人領著夜間過路,可以逃避日軍機動巡邏車。
同伴三人,李紹基身子最為單薄,又是在城裏長大,從沒有夜粵在田埂上趕過路,一下跌在水田裏,一下又跌在溝坎中。他含喜眼淚,緊緊跟上。
這一陣子,他們穿插在句容、溧水、溧陽之間的鄉村小道上,霄冬走到了蘇、皖交界的定埠鎮。這是國軍管轄地區,陸軍炮兵學警在此招生。許立恩投考了炮校並被錄取,與兩個同伴分手了。尚未出省,隻留下了兩人。
時文進和李紹基不想從軍,決心到後方尋找機會'上學讀書。
這天,天色陰沉,雲層在天空中如洪水般洶湧翻騰'整個天空像巨大鉛塊,沉甸甸地壓在人們的頭頂,令人喘不過氣來。
李紹基、時文進不敢耽誤,匆匆上路。
烏雲翻滾得越來越凶猛,雖是中午,卻使人感到暮色四合,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道閃電如金蛇在空中飛舞,鉛色天幕瞬間被撕成碎片;隆隆的雷聲由遠而近,一聲驚雷轟地砸向地麵,大地都震顫起來。猛風呼嘯,大雨滂沱,樹影綽綽似群魔亂舞,叫人生怕。此地前不著村,後不靠店,二人走三步退兩步,萬分艱難地掙紮著往前趕路。
李紹基、時文進走了一天了,粒米未進,他們不知道累,不知道餓,也不知道怕,整個人都麻木了,機械地運動雙腳,互相攙扶著向前走去。靠著求學信念的支撐,咬緊牙關,一門心思往前走’腳跟帶著的泥水濺到了背心,雨水、汗水將全身衣服浸得透濕。
夜已深沉,雨小了些。靠著微弱的天光,李紹基發現前邊似乎有房屋。好不容易二人摸到近前,看見一店門虛掩著,二人跌跌撞撞推門進去,模模糊糊中看到地上早已睡滿了人,二人不敢驚動別人,找個空的地方倒頭睡去。
第二天一覺醒來,才發現地上躺的全是死人!是被日本鬼子殺害的。
他們一刻也不敢停留,意識到還沒有走出危險區,便慌不擇路繼續前行,經東壩、固城、高淳,轉入安徽水陽。日也走,夜也走,飽一餐餓一餐中,終於出了省界。
固城湖地區是豐饒的魚米之鄉。湖濱有個東壩鎮,鎮中有條鋪著石板路的長街,兩側茶樓酒肆鱗次櫛比,到處是販賣魚蝦水鮮的攤擔,呈現一派江南水鄉富足景象。但此地是兩省交界,敵我犬牙交錯,情況十分複雜,他們的心日夜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