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麥坡嶺,在叢林中鑽到一個叫竹山的地方。這裏是另一支遊擊隊艾荊樹部的駐地。沈景嵋的偵察員向艾部進行了交接,才返身回去。
抵達竹山時,幾個膽小的學生擔心風險太大,陸續退卻了,隻剩下曾一、姚煥山、陳又陵三個學生。杜顯振一時也著急起來。
艾荊樹大隊長一身破粗布衣,手裏拄一把日本東洋刀,說話卻像個教書先生,顯得很有文化。他接見了杜顯振四人,說:“國難如此,幾位冒險求學,很不簡單。杜先生隻身到來,更是大義大勇。你們是國家的希望!”
艾大隊長留他們住一晚,每人送一個銀元作路費。第二天一早又派一名精幹偵察員帶領,走小路繼續前行。
穿山過嶺,時伏時行,上午來到一個名叫王禾塘的田畈。姚煥山忽然喊:“好多人在蒔禾呢。”
大家抬眼望去,隻見有十多個壯漢站在水田中,像在蒔禾,但全都靜靜立著,沒有紋絲動作。大家好生奇怪,忙走近去,陳又陵驚叫:“全是死人!”
大概兩天前,這群村民在逃跑中被日本人從身後射中,腳插在汙泥中,身子沒有倒下。
風吹過來一陣陣屍臭,三個學生都嚇得身子打顫,不知如何是好。杜顯振輕聲說:“快避開,繞過去。”
剛跨上小巷的木橋,又是一陣惡臭傳來,令人窒息。小巷的流水中倒著兩匹東洋馬屍,已經腐爛,爬滿了蛆蟲。可能是打擄的日本隊伍遭到遊擊隊打擊,’遊擊隊又遭日本人的報複。
四個人快步走向山坡,想隱蔽到樹林中去。路上看不到行人,也聽不到雞鳴狗吠,有的屋場被燒光了,一片廢墟。有的屋場房子完整,大門卻洞開,死一樣沉寂。樹林後麵的紅薯地裏,有兩個剃光頭的人在挖紅薯,走近了,看得出是年輕婦女,臉上塗滿鍋灶灰。見四個人走來,都瞪大驚恐的眼睛,一聲不吭。杜顯振心中沉重,知道這些婦女怕碰上鬼子,遭強奸,都剃光頭,抹鍋灶灰。他心中歎息一聲,老百姓被弄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這日子怎麼過!
杜顯振四人到達張穀英村已是第四天了,屋場的招生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廖先生掌握了大部分學生名單,情況熟悉,填個入學表就行了。也有零散找來的,有報師範的,報高中的,讀插班的,檢查畢業證、肄業證或難民證,都予以通過接收。
頗傷腦筋的是,報考初一的人數多。因為打仗,小學都已停辦,小學沒有畢業,甚至隻讀了一兩年,年齡隻有八九歲或十來歲的少年,也都嘰嘰喳喳要求報名入學。杜顯振跟廖莘耕商量,隻能通過考試擇優錄取。由廖先生出題,隻考算術和語文,一天考一批,上午考完閱卷,下午公布錄取名單,接連幾天,錄取了三批。沒有被錄取或年齡太小的孩子,都流著眼淚,戀戀不舍地回家去了。
杜顯振和廖莘耕都緩了一口氣,一遍又一遍向學生交代注意事項,按軍事編製編了排、班,指定負責人,分班安排食宿。準備第二天雞叫起程,向洞口竹篙塘進發。
晚上杜顯振坐在門口方桌邊翻閱名單,有嶽陽、臨湘、平江、湘陰的學生,也有從湖北趕過來的,年齡大的十五六歲,小的十二三歲。在日寇的鐵蹄下,他們無書可讀,有的無家可歸。他們投奔國立學校,就是投奔國家和母親的懷抱。明天,這些從未離家離娘的孩子,將跟著自己,冒著炮火,冒著各種意想不到的危險,開始長酌一條鈞的跋涉。這將是一段苦難曆程。廖先生年老體弱,能堅守在張穀英村,把學生們招攏來已很不容易。這一路長途跋涉,以他老病之身,能到達竹篙塘,就是大喜事了。一百多人的隊伍,都背在自己的肩上嗬!他頓時感到肩頭擔子的沉重。
杜顯振站起身來,想在寬敞的堂屋中打一路金剛拳,活動活動筋骨。這半個多月盡在顛簸趕路,到張穀英村後又忙了幾天招生,顧不得每天要打拳的習慣了。
他剛轉身,隻見一個小女孩,雙手抓著石門框,臉埋在手臂中,在傷心哭泣。
杜顯振趕忙走上去,奇怪地問:“妹子,你怎麼在這裏哭呀?”他伸手牽她的手,妹子卻緊緊抓住門框,像是怕趕她走似的。
這女孩身子單薄,衣衫襤褸。圓圓的臉上,淚水汪汪的黑眼睛裏,閃出靈慧倔強的光亮。
“快鬆手呀,這門框要被你扳倒啦!”杜顯振忽然想笑,“我認出你了,你叫鄧福秋……你一連考了三次,第一次算術是一個‘大鴨蛋’,第二次才得十多分,第三次有進步,得了三十分……我估計你沒讀完小學,你報考用的臨時中學肄業證,肯定是偷來的!”
“不是偷的!是人家借給我的!”女孩理直氣壯,大聲爭辯。
杜顯振笑了,“好好,就算人借給你的,也不能為憑呀……你還小,明年再報考吧。”
“我不,我要讀書!”女孩發了強。
這時,廖莘耕走來,杜顯振說:“莘爹,這個鄧福秋是被淘汰了的,就是不回去,你看如何辦?”
廖莘耕不置可否笑了笑,吟道:“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無論杜顯振去吃飯還是辦事,鄧福秋都不聲不響跟在身後,像一條尾巴。一連三天下大雨,隊伍不能起程,她在杜顯振身後跟了三天。年齡大些的同學都為她求情:“就讓她跟我們一起去吧。這樣小就有誌向,說不定,將來是個大學問家呢!”
臨到隊伍動身,杜顯振才無可奈何地點頭:“好吧好吧,你跟著走吧。我才見到你這樣‘咬筋’的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