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桑園“被”寄之子(3 / 3)

沒法想象,如果是須大拿的妻子發願“遍行布施”,結果會如何。但這至少暗示了一點,每個人都從自我出發來看問題和處理問題,這種“唯我獨尊”的思維會帶來一個大問題:人畢竟是群居動物,畢竟要很多人才能演出一場戲。可是一個故事又隻能有一個主角,隻有他是軸心,他的立場就是整個故事的立場,也是唯一的立場。那這個主角會是誰呢?我們以誰的視角和口吻講述故事(書寫曆史),以誰的主體為準,而誰又在這種人際關係中喪失主體性,淪為客體?

很顯然,身份決定了誰是中心,誰是主體,而那些被消解了主體性的人,就沒有了自我。確實,在現實中,精英(權力精英和知識精英等)們更可能成為主體,於是,他們的立場便成了大家的立場,長者、強者、尊者的立場就成了幼者、弱者、卑微者的立場。他們的個人主體被強化成所有人的虛擬主體。就像《桑園寄子》這出戲裏,明明有青衣、有娃娃生,卻被認為是標準的老生戲,而且整出戲基本上也就是鄧伯道的獨角戲,他怎麼想,他怎麼做。別的非主角,“沒戲”。鄧元被棄時怎麼想?“沒戲”。

不要以為戲劇都是假的,一方麵,它得依據曆史。事實上,鄧攸所棄之子連名字都沒留下,史書上更沒有一句話是以他為主語的。曆史和現實中有多少人,是永遠隻作為賓語出現的?他們曾經存在的痕跡,也隻能作為被動態出現?時至今日,“被”字仍然能高票當選為年度最火的字,“代表”仍然是最能引發噓聲四起的詞,可見以他者為客體(不把他人當人)的思路仍然大行其道。

另一方麵,戲劇的“改編”,真實反映了後世對此事的認識和理解。《晉書》雖將鄧攸歸於良吏,卻評價說“攸棄子存侄,以義斷恩,若力所不能,自可割情忍痛,何至預加徽纆,絕其奔走者乎!斯豈慈父仁人之所用心也?”所以,鄧攸“卒以絕嗣,宜哉!勿謂天道無知,此乃有知矣。”這還算說了兩句人話。可是鄧攸這一顯然招致質疑的言行,卻在後世被一再粉飾和完善,感天動地地一直演到今天,足見我們至今也沒有認真清算和唾棄這種非人的思路。

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在將別人客體化的同時,一個人的自我和主體也會喪失或異化,即使他是主角。一個心智正常的父親、一個言行自主的人,可能像鄧攸這樣冷血地親手害子嗎?老萊子戲彩娛親的故事或許更能說明問題,老萊子當然有自己的人生和思想,但他作為一個自然人的成長、成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人們宣傳孝道時,他便無可選擇地被納入“父-子”的框架內,既然與“父親”這一角色相對應的是“孩子”,他就必須終身扮演孩子的角色,即使已經70歲了,仍然要穿著五彩童裝,學嬰孩玩撥浪鼓,摔倒了就坐在地上蹬腳哭,以博父母一笑。一對耄耋老人看著自己70歲的兒子這樣賴在地上耍寶賣傻,真的會開心嗎?我不知道。但老萊子卻是真的喪失了一個古稀之年的老者的自我和尊嚴。

鄧攸的結局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一方麵,親子被棄了(無父),另一方麵,鄧攸絕嗣了(無子)。兩方麵的自我主體都喪失了,可謂兩敗俱傷。勝利的隻是抽象僵死的、脫離人性的道德信條。在曆史上,鄧攸以道德高尚著稱。“鄧攸棄子”的關鍵詞是鄧攸,其子可以忽略不計,而“鄧攸道德高尚”的關鍵詞是仁義道德,鄧攸本人可以忽略不計。鄧攸父子和老萊子父子作為活生生的人,其主體性和精神都萎滅了,而“義”和“孝”作為高大莊嚴的道德名詞,卻踩在“人之精神”的屍體上,越發顯得熠熠生輝、神聖不可侵犯,並被代代傳頌。到最後,這些名詞成了曆史書寫的唯一主語,戲劇的唯一主角。而真正的配角和主角都不見了,因為沒有了“人”。

《博覽群書》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