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類來說,比苦難更不能忍受的,是不公正,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比人氣死人”。或許古代的不公正格外多些,所以中國傳統戲劇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就是正義戰勝邪惡。河北梆子《陳三兩》就屬於這一類。
這個傳統劇很緊湊,奇妙地符合西方戲劇的“三一律”。故事從滄州知府李鳳鳴接受賄賂開始講,他在公堂上屈打妓女陳三兩,逼其嫁給七十多歲的珠寶商。劇情在審訊過程中一步步鋪展,原來,被審的妓女和審案的知府竟是十年前失散的親姐弟。最後,陳三兩的義弟,另一個更大的官員陳奎駕到,查辦了業已“變壞了”的李鳳鳴。全劇悲情開局、大團圓收尾,反映黑暗現實時賺了眼淚,展現反腐的光明希望時又慰藉了人心。可謂完滿。
我卻清楚地記得自己看戲時的感受,陳奎在昂揚的鑼鼓聲中上場,我明明知道他必是作為正義的化身出現,心裏卻很忐忑。如果他也跟李鳳鳴一樣腐化變質了呢?陳三兩可就真的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這一份忐忑很強烈,以至於我對全劇宣揚的正義怎麼也沒法放心。正義已經那麼聲勢浩大地出場了,我卻更加沒有安全感。
多年後,再看改編的越劇《花中君子》,不僅勾起過去全部的懷疑,而且那份不妥帖還變成了一種不吐不快的憋屈。
《花中君子》的容量更大,故事也更舒展,一部分內容相當於《陳三兩》的“前傳”。李九升考取全科進士,因為不願行賄,官職被人頂替,憤懣貧病,氣絕命殞,留下弱女幼子。女兒李素萍自賣其身,賣身錢一半葬父,一半供弟弟讀書,從此姐弟失散。李素萍被騙賣到勾欄後,矢誌賣藝不賣身,所作詩文每篇售銀三兩,因此改名陳三兩。又認貨郎陳奎為義弟,教其詩文。七年後,陳奎赴京趕考,得中狀元。與此同時,鴇母將陳三兩倒賣給珠寶商為妾,陳三兩不從,告到滄州官府。後麵的劇情,就跟《陳三兩》大體無二了。
現代改編自然比傳統劇更圓融些,不僅燈光舞台等表現手法更有創意,劇情安排也更細致且具有藝術性:李素萍的賣身錢和李鳳鳴的受賄數額,都是200兩紋銀,對照強烈;李九升的遺囑在劇中多次出現,是前後呼應、貫徹始終的“中心思想”、“點睛之言論”;收尾也更精致,李素萍沒有拋棄失足的弟弟,而是將革職後的李鳳鳴帶回家鄉,“讀書做人重起頭,教你不做朽木做棟梁”。
在我看來,真正有深意的衝突是從第二場開始的。李九升流落破寺,沉屙不起。黃口小兒李鳳鳴去給父親抓藥,藥店不肯賒賬,他饑腸轆轆地空手而歸,撿到陳奎遺失在寺裏的包裹,裏麵裝著營救陳父出獄的一百兩黃金。鳳鳴沒找到失主,繼而動了貪昧之心,結果被姐姐批評,又被父親責打。李九升留下四句遺言“祖輩清如水,家風傳後代。遺言囑兒女,潔身永自愛”,撒手人寰。
我毫不懷疑李家兩個孩子從小就受到父親很好的道德教育,但恰恰在這一場裏,現實給了小鳳鳴另一個版本的教育,他的價值觀遭遇到了嚴重的困擾、紊亂和挑戰,以至於對以前的書齋之說有了懷疑。
李九升寒窗十年考取進士,隻因為少了官場打點,落得貧病交加,暴斃他鄉,無錢安葬,更無力安排年幼兒女的將來。對此該如何理解?李鳳鳴起貪心時,姐姐無非是拿“爹爹給我們講的故事”(“廉者不受嗟來食,誌士不飲盜泉井。唐朝有個裴丞相,早年潦倒也窮困,拾得金帶奉還人,宰相骨氣早淩雲”),來教育鳳鳴要“自幼立下好誌向,豈可見利就動心”。對此,鳳鳴的回答是:“我沒有忘記這些故事”,但是“我手持藥方到處跑,無錢哪得靈芝草?眼看著老父受屈丟前程,鳳鳴心裏如刀絞。欲殺劉瑾腰無劍,欲走門路銀鋪道。爹若有此百兩金,塞滿衙門萬事了。”
所以,當被問到“(拾金而昧)良心何在,天理怎饒”時,李鳳鳴憤而辯道:“天理良心!爹爹受屈,有誰來和你講過天理……良心?天理縱有常顛倒,良心早被狗吃掉。我爹爹滿腹文才丟烏紗,那劉瑾一肚是草穿紅袍。今日我無非暫借金一包,怎說天理不能饒!”他的思路是:就當這包金子是向失主借的,以解燃眉之急,以救倒懸之苦,以後再連本帶息還給失主。
黃金鋪道“走門路”的行賄意味著對現實的妥協,對信仰的放棄。但沒有這個自瀆行為,則意味著爹爹丟官喪命,姐姐賣身為妓,骨肉從此永分離。現實有多殘酷,代價有多慘重?此時,信念和道德還能有多大的說服力?事實上,這百兩黃金,不也正是陳奎準備拿去賄賂劉瑾的贓款嗎?這當然也違背陳奎父子的意願,但形勢比人強,和父親的性命相比,再光彩的信念豈不也輕若鴻毛?
應該說,李鳳鳴這一番對道德說教的質疑,對現實的不解,是很有分量的,也體現他比簡單堅守道德教誨的姐姐更有懷疑精神和思考力。可這時的父親隻是大吼著“住口!”給了他一個大巴掌,並再次重複強調那些道德信條。傳統的很多教育,尤其是道德教育,其實是最“不講道理”的。好就是好,無限同情和頌揚,壞就是壞,不遺餘力地打擊。至於為什麼好或不好,無非“聖人這麼說”、“賢者那麼做”、“上古如此”、“天理良心就這樣”。問題在於,道德本身並非自明的命題,隻是為了人的群居生活更和諧共利,是一種利益和價值的選擇。如果道德不能解決人類生存處境切實的問題,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和意義。
那麼試問,李九升的怒斥和耳光,能解決孩子心中關於正義的疑惑嗎?能加深他的思考,有助於他以後處世立身、應對世界萬象、抗擊非正義嗎?李九升的骨氣和操守固然令人肅然起敬,但他的教育方式和說服能力,卻實在讓人難以苟同。
當信仰和現實衝突時,該何去何從?理想主義者如何在黑暗殘酷的現實中生存,並繼續保持理想或夢想?正義能否戰勝邪惡,如何戰勝?這些都是大問題,是不可能靠簡單的耳光就拍碎的問題。
從劇本設計來說,九千歲劉瑾一直沒有露過麵,卻從一開始就影響到劇中每個人的命運,他是邪惡力量和殘酷現實的象征,是黑暗的底色和背景。劇中的四個人(父親李九升、女兒李素萍、兒子李鳴鳳、“義弟”陳奎)則分別代表了幾種應對邪惡的人生選擇方案。遺憾的是,細分析起來,竟沒有一個人走的是通途,沒有一個人的“正義”真的戰勝了劉瑾的邪惡。
最悲壯的是李九升,他憑借個人心靈力量和道德優越感,滋生出強大的抗壓能力,堅守理想,甘受貧寒。但越是這樣的悲壯,越顯示出這樣做的“無能”。他對劉瑾的枉法沒有絲毫抗爭力量,被拒之門外,連當麵質問都不能夠。他能做的,不過是堅持自己的行為準則,不行賄討好。糟糕的是,他並沒有足夠的能力承擔個人道德選擇所帶來的全部惡果,因為“耿直無媚骨”,他不僅付出了自己的前程和性命,而且停屍三日葬無錢,女兒被迫自賣其身,所得一半殯殮葬父,一半供弟弟讀書,兩者都是代父完成其未盡的職責。“一紙賣契賣終生”,一生幸福就此葬送。這是一個未成年女孩子為父親的信仰付出的代價,未免太過沉重和慘烈了些。而且不得不說,正是這種打擊和變故導致了鳳鳴的思想轉變和道德變質。李九升一個人的誓不妥協、寧折不彎,代價是父女兩個人的一生,和兒子的健康成長、健康心靈。這就是以個人的血肉之軀反抗邪惡現實的嚴重後果。最糟糕的是,他的“反抗”對於惡勢力來說,沒有構成任何衝擊和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