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安靜,整個將軍府沉寂下來,其他院子的人見此情景都安下心來,滅了燈裝睡去了。書房裏被風吹得搖晃不定的燭火照著蘇嘉蘭一雙剪瞳,慈悲如菩薩。高浩初瞥見蘇嘉蘭裙角泥汙,想她定是連夜趕著下山來的,嗓音微啞,扯了扯嘴唇才撕扯出一句話:“她……可還好?”
“她不好,她的夫君突然就被帶走了,沒有理由沒有任何消息,生死不知,偌大個王府現在隻靠她一個人,她很不好。”
高浩初立在門邊,手足無措。蘇嘉蘭拍拍裙子上的塵,扶了扶被江淩撞得搖搖欲墜的門板,緩緩歎氣。三更天已過,打更人早已回家熟睡,夜色微微泛著涼意,就像每一晚安仁寺大殿的空曠,滿殿坐佛,無人問津。
“墨王爺為何被抓,我想你定是曉得的,薛慕青是他的王妃,必受牽連。”
高浩初的臉被塞外邊疆的風吹得棱角分明,眉間川字有如風刻,深深嵌入肌理,他進屋拿了件披風給蘇嘉蘭披上,輕聲如怕驚碟,說道:“她是青兒。”
夜色濃墨重彩,蘇嘉蘭猶記得上一個如此深沉的夜色裏,墨王爺大婚,洞房花燭,千金良宵,墨王府外,高浩初執了跟著他十餘年的長槍,將前來王府刺殺玄墨的刺客刺了對穿,那染血長槍上猶自刻著洞房裏那個佳人曾親手雕上去的豔豔牡丹。那一晚,張燈結彩的王府到處紅紅火火,喜慶異常,同樣紅了的除了洞房裏那張純白的喜帕還有高浩初被刺客和自己的血染紅的衣衫。
那一晚,十餘刺客對高浩初一人無人能進得王府半分,唯一離近的是飛濺而出的斑斑熱血。
那一晚,十裏長街大紅燈籠高掛,百姓相賀相慶。
那一晚,蘇嘉蘭裹著高浩初的傷口歎問何苦,他說:“她是青兒。”
嗓音沉沉,似是有吸引力,教人忘卻此時境地,蘇嘉蘭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打破另一個人的深情旖旎,把人生生拉回濃墨夜色,墜入阿鼻:“她已有身孕,若是一直這樣驚懼擔憂下去恐怕連大人都會有危險。”
一刹那,疾風驟雨劈頭蓋臉而來,高浩初想要奪門而出,衝出去,衝出這個華麗錦繡的鎮遠將軍府,衝出重重院牆,衝開已經落鎖的城門,然後……要如何?
昔年舊日,十來歲的他時常徘徊在高門大院四周,盼著能撿些那些人家吃剩用剩的東西好拿回家維持生計。他的家甚至連屋子都算不上,唯一能遮住的隻有些許陽光,不遮風不避雨,那個屋子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是在他心裏,有個地方能叫做家,直到他那個搖搖欲墜的“家”沒入塵土。
好在上天對他還有些許的憐憫,讓他失了唯一的棲身之所卻是又讓他遇到了一麵高牆上欲待翻牆而出的她。
那家人家似乎是姓薛,裏麵的薛大老爺似乎是個什麼尚書,好像很是得皇上喜歡。因是書香門第,這個院子裏的人,不管是管家還是下人都很是有書香氣,從不給人白眼,從不打罵他,反而還很照顧他,所以他經常在薛家的後門附近轉悠。
那一日,他遙遙望見翻上牆頭卻又下不去的她,她也看見他,她向他求救。
“你跳吧,我會接住你的。”還不到牆的一般高的他,舉起雙手,神色堅定。
那一日,他衝著牆上的她伸出手,他說,這一輩子,絕不讓她受傷。
“那我跳了,你可要接牢。”她擺好姿勢,看著他的堅定眼神,她說,這一輩子,你可要接牢我。
那一日,安仁寺裏住下了一個受傷少年,據說那少年是為一個跳下牆頭的女孩做肉墊而受傷的。
“明明知道你自己會受傷,為何還要這樣做?”還不懂怎麼幫人包紮傷口的蘇嘉蘭把他照顧的呲牙咧嘴,生不如死。
那一日,在小小的蘇嘉蘭的不理解聲中,他疼的咬著牙根,還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他說道,她是……她啊。
後來的他常常去蹲薛府的牆根,她也常常爬到自家的牆頭上下不得,等著他的英雄救美。
再後來的他,為了能配的起她,拿了長槍遠去,他讓她等著,他凱旋那一日。
她等得他做了正兵,做了軍士,做了副軍校,從垂髻等到韶華,等得他做了副參領,做了都統,做了將軍,從一十等到雙十。等得他配得起她,她等不得。
他凱旋那一日,她嫁做人婦。
不知道是哪裏隱隱作痛,高浩初捂上胸口,隻覺氣息亂了方寸。
蘇嘉蘭悄悄退出書房,尋了江淩道:“看好你家將軍。”
沒什麼大礙的江淩見了蘇嘉蘭如同見了恩人一般拱手作揖,眉間卻是風刻川字:“隻怕將軍他此時聽不進去我們說的任何話。”
“那就至少讓他做一次他想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