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母親去大禮堂開會,建軍多想拽住她求她千萬不要告發父親,可是他還是沒法將話說出口,隻是絕望地看著母親的身影消失在樓下清晨的明媚的陽光裏。那會,他回頭不無擔心地望著靠在躺椅上看報紙的父親。
整個上午建軍坐立不安,偶爾他還會望著父親的背影發呆。可憐的大孩子那時常常將不快、擔心和焦慮埋藏在心裏,不會告訴大人,也不會告訴夥伴,隻讓煎熬燒灼自己而不傾吐。一直是這樣,直至成為大人,成為一名教師,心裏年齡還是孩子,和坐在講台下的孩子又有多少區別?
父親看完報紙,著手做飯菜。父親的烹飪技藝絕對在母親之上,極其普通的素菜和一些豬肉搭配就能翻出許多花樣,製作出精美的菜肴。當父親把飯菜差不多做好,母親回來了。她顯得異常興奮,將父親拽到屋裏,對他說,廠裏已經救出來不少階級敵人和牛鬼蛇神,原來的老廠長也被揪了出來,平時看他對工人挺好的,其實心裏很黑,跟資本家沒區別,和工人一樣上班,還坐辦公室,工資憑什麼要比工人一個月多五快二,不是資本家剝削嗎?還有那個保派陳司令表麵革命,心裏肮髒得要命,喜歡看黃書,看《紅樓夢》,還看《金瓶梅》,也不知道這些破書他是從那兒搞到的?今晚還要開批鬥會,專門批鬥他們,廠裏的人都可以參加。晚上我們一起去。
我不想去湊熱鬧,沒意思。父親說。
怎麼是湊熱鬧,你一點階級覺悟也沒有,怪不得還沒入黨?
母親說,隨後有些後悔,她知道這樣說會傷害父親的自尊。
父親不作聲,入黨問題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不說了,吃飯吧,
母親拽著父親出去,一起在鍋台那裏忙活。
父親將菜盛好,建軍和建國幫助端菜端飯,一家人圍坐在小飯桌前吃飯。建軍有些擔心地望著母親,他在她臉上尋找告發父親的證據,卻什麼也沒見到。看來母親沒有告發父親。
那天晚上的批鬥會,建軍一家人都去了,他們早早地趕到大會堂,卻發覺他們並不比別人來電更早,廠裏許多人家也是全家出動,將偌大的大會堂的座椅幾乎坐滿了。胡二正在主席台下忙活,梳理會場的秩序,見到他們,忙和他們一家人打招呼,說,都來了。母親說,都要來看看,接受教育嘛。胡二說,接受教育好。隨後,他給他們一家人找了座位讓他們坐下。建軍坐在那裏四處張望,發現絲綢廠也來了不少家屬。他們坐在會場左邊,儼然一個方陣。現在兩個廠裏的人們幾乎能夠融合在一起,雖然不是那麼團結,至少不再敵視,轉眼已是階級兄弟姐妹。隻是他們相互還不說話,那些少年相互卻仍然對立,不會在一起玩耍。他又看到上海青年們坐在會場的右邊,許惠娟正和她邊上矮個女青年說話。回頭在看到王成也坐在他的父母之間,他向王成招招手,王成站起來揮手,被他父親摁住。隻是沒有見到大慶。還有一些人陸續走進會場,會場根本沒有空餘的座位,後來的人都站在會場兩邊和後麵。
整個會場擠滿了人,氣氛異常喧鬧,大家說話的聲音彙集成嗡嗡的吵嚷攪擾著建軍的神經。好在不久革委會領導一起走上主席台,還是矮個方領導坐在中間。會場立刻安靜下來。廠裏那位革委會副司令宣布大會開始,果然原來主持會議的陳司令不在。接著,方領導講話,他說革命形勢已經發展到一個嚴峻的階段,國際上美帝國主義和蘇聯修正主義不甘心失敗喪心病狂,國內階級敵人和各種反動派也蠢蠢欲動,他們相互勾結,要破壞偉大社會主義革命成果,我們答應不答應?台上兩邊領導接著說,不答應,堅決不答應,台下群眾也跟著呼喊不答應,堅決不答應,真是山呼海嘯,聲浪如潮。方領導又說,目前我們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把隱藏在我們國家的各種階級敵人和反革命份子挖出來,他們在我們中間象定時炸彈隨時會引爆,是十分危險的。他說了其餘的話,建軍的思想走神了,沒聽清他說什麼,隻看見他的嘴在開合,手臂在揮舞。當他宣布將那幾個階級敵人押上來。建軍和全場的人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主席台上。那幾個倒黴的家夥被革命小將押到台前站成一排,他們胸前掛著木牌一律低著腦袋,他們每個人都用一根木棍反剪著雙臂,姿勢有點象背著十字架的耶穌,而那個禿頂的陳司令大腦門在燈光下光亮無比,那個老廠長瘦弱不堪,根本不象資本家,自己倒像受剝削者。旁邊還有三個家夥,建軍不認識。方領導列數了他們的罪行,帶頭喊起了口號,打倒某某,台下人跟著喊打倒某某,台上台下互動得可以,批鬥場麵實在火爆。不知過了多久,當宣布批鬥大會結束,人們還憤憤不平,意猶未盡,依依不舍走出了會場。
在回家的路上,建軍聽人說那三個倒黴的家夥是別的廠裏的,是被特意安排到這裏批鬥的,明天他們還要押到別的地方繼續批鬥,這叫巡回批鬥。
多年以後,建軍見識到巡回演出,想到當年的巡回批鬥,覺得當前的演出其實無趣,那時候的批鬥也像演出,再說從那時起也可算巡回演出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