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朋覺得自己在一攤黑水裏掙紮,那水怪怪的,那水黑糊不說還黏稠發亮。他想:我死了嗎?難道我死了到了陰間了?他記得當時他時忽冷得篩糠似的抖著,時忽又燙熱得像被人丟進了爐裏。可現在暖和了,他沒想到陰間還這麼暖和。他想起那兩砣冰。我到底沒把東西送到我到底沒能完成任務,誰知道會跌一跤磕著腦殼?誰知道庚年他會莫名地沒了蹤影?誰又知道自己會發病病成那樣……都是命。怪不得我了,首長。元朋想。
可是他聽到隱隱約約有說話聲。他睜開眼,發現黑黑的,自己好像躺在一間屋子裏,說話聲好像來自另一間屋子,聲音黏黏糊糊,像在夢裏一樣。他爬了起來,歪歪倒倒往門那邊走,走到一處院子,那邊,一間屋子燈光晃動。元朋挨近窗邊。
“你們這鬼地方。”他聽到一個男人說話聲,那聲音像是庚年。
“你說我們這是鬼地方?沒人搶你沒人欺你,你竟說我們這裏是鬼地方?”另一個男人說。
像庚年的聲音說:“明明是兩個方向,走走就走到一條路上來了,我想是鬼打牆。”
另一個男人說:“我不明白你說個什麼,你看你怪怪的,神情怪怪的,說話也怪怪的。”
像庚年的聲音說:“怪什麼怪?鬼打牆你不知道?就是你老走老走都走不出一個地方,有鬼扯你,有鬼拖你迷你,你走不出去。”
“你要走去哪裏?”
“不跟你說那個,跟你說也沒用。”
“你怪怪的,我今天老是碰怪事,先是在路上看見個病重昏死了的娃,我以為是盜馬賊,可馬上運了東西又像是馬幫裏的人,可是簍裏裝著兩砣冰,有盜馬賊去盜冰的?有馬幫去馱冰的?”那男人說。
“沒有!是沒有!”
“怪吧?我說哩,我看著那娃可憐,把他抱了回來。我想他病得不輕。”
“他怎麼樣?”像庚年的聲音問。
“我說沒事,你問過好幾遍了,你不是剛剛還去看過了嗎?跟你說不會有什麼事了……怎麼?你們是一起的?我看出來了,你們是一起的,可你們怎麼沒在一起走?”那男人說。
“……”
“要是沒人管他,他一條小命就沒了,我把他弄到我這小客棧來了。”
“噢噢!你是好人。”
“你們是一起的?”
“就算吧。”
“什麼叫就算?你看你那麼說?”
“他是我兒子。”
“噢!我說哩。”
元朋踏在那牆墩上往窗裏看,燈光裏,有兩張男人的臉,有一張真就是庚年的。那時候庚年正往懷裏掏著什麼。樣子有些怪。後來他掏出來了,是兩塊亮東西,白白亮亮。
庚年跟那男人說:“你看這是什麼?”
“你拿近些,你離燈太遠了我看不清……噢,現在我看清了,是兩塊銀洋是吧?”
“嗯,我跟你商量個事。”庚年說。
“你說你說。”
“你幫我把人送到沙窩。”
“沙窩呀!?沙窩來隊伍了,沙窩那地方不安寧。”
“你送過去,送到了這兩塊大洋就歸你……還有我那匹馬,你看到的,我那馬不錯吧?”
那男人說:“呀!那真是一匹好馬,那馬不壞……為什麼你自己不送?我看你這人怪……”
“你就別問了。”
“我知道了,你想走,你想開溜,你想做逃兵?”
庚年憤怒了:“不是!都不是!你看你這人說話多難聽!”〖TP臉麵9a.TIF;%62%62#〗
“我隻想過日子,我隻想安安靜靜過日子……”庚年說。
那男人說:“你有家吧?有老婆、娃?”
庚年沒吭聲,元朋看見他把頭勾(方言:低)了下去,他勾了頭就看不見那張臉了。
“我看是這樣,有家有小的才有牽掛。”那男人說。
“我隻想去火線,他們不讓我去。”庚年說。
“你說你想回家,你又想上火線?你這人怪,我說你這人怪,是不?”
“都是命!”
“你是個弄不明白的人。”
“從這邊那條小路往北就出山了嗎?”
“那不是往沙窩去的,沙窩往南……”
“噢!”庚年噢了一聲,“你真的不想要這匹馬和銀洋了?”
“不義之財,我不能要!”“你不要不要好了,你看你……你說不義之財。”“你怪怪的,那娃也怪怪的,誰信你們?我不要!”
“都是命!”庚年說。元朋溜下來,他溜回了那張床上。他捏住自己腿上一塊肉,狠狠撅了一下又撅了一下。他覺出疼痛,他想那塊肉肯定叫自己撅青了。他想,不是夢哩不是遊魂哩不
是陰間哩。元朋有些手足無措。他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茫然。後來,他聽到門那邊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