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劉醫師對淑藝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天使般的招牌微笑了,是那般陽光燦爛、暖人心頭。
剛接手負責淑藝時,她因剛做氣切,所以說話能力被限製。此時不管問她哪裏不舒服、哪裏會痛?就隻輕搖著頭,抹著微笑響應,讓人真以為她沒什麼不舒服。可鵝黃膿稠的痰液與蚊子般的微弱呼吸頻率,卻意味著這種平靜僅是表象。果然在淑藝的微笑裏,偶然問可看見不自主的顫抖,眼眶裏有著掩不住的淚痕。
或許好強的個性不容許外人覷見她的意誌也有與身體一般脆弱的時候。來來往往的人們,總訝異於她的陽光燦爛、堅毅勇敢,包括劉醫師在內。
而這種好勝的性格,就緣於母親素華的傳承。素華因為白小家境不好,深怕人嘲笑,所以特別好強、特別努力,力求表現來贏得尊嚴。淑藝後來的完美主義,以及功課上的傲人表現,實皆導因於此。
沒想到,一向生氣勃勃的陽光燦爛,今夜,竟是這般死氣沉沉……
當下,劉醫師意識到,他恐怕正撞進淑藝生命中最晦暗的一刻。用一般柔性勸說,理性開導等尋常安慰語恐無濟於事,不采用非常手段給她來個當頭棒喝是無法撼動其深層迷執的。在生命征象還算穩定下,劉醫師這次決定出奇招打消淑藝的死亡執念。
“淑藝,我不會說些‘屁話’來安慰你,因為我不是你,絕不曉得你身體所受的煎熬與疲憊。但是身為醫護人員,自然對病人有應盡的義務和使命。此刻如果是老天爺決定要接你走,我們不會阻攔,讓你安心離開。”劉醫師臉色一沉,跟著語帶威脅地說,“假如你硬是要自殺的話,那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不惜用上電擊、心肺按壓…等等一切手段。屆時你不僅死不了,難保不胸口焦黑一片,外加肋骨斷光光。如果不幸被我弄成半死不活的植物人,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誰!”
劉醫師說完趕緊瞧著淑藝神色,似乎被這套驚世駭俗的言論,嚇得一愣一愣。或許沒有任何醫護人員會這麼沒格調、沒愛心來跟她說些“屁話”、“植物人”之類的話。隻是想到淑藝這樣年紀的小女孩,免不了會注重外表,她雖然想自殺,但可得漂漂亮亮地死。尤其她又這麼喜歡說話、看書,非常時期開這些猛藥,相信有效。
這招果然有效,淑藝開始想象,這位沒天良的醫師,會怎樣拿著高壓電流烤焦細白嫩肉;咧著奸笑,在她皮包骨上插滿強心針;甚至伸出魔掌,應聲壓斷一對對肋骨。天哪!怎會讓我碰上這種流氓醫師!
劉醫師瞧著淑藝一雙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呀轉,差點沒笑出米。接下來他進一步引導淑藝思緒,神秘地透露:
“你不知道單憑憋氣是無法自殺成功的嗎?虧你還是個高才生呢!”
果然淑藝開始思索這個問題而忘了汲汲營死,從她的唇語判讀出:
“為什麼憋氣不會死?”
劉醫師這時腦海中浮起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吊她胃口地說:
“明天再揭曉謎底,所以你今天不能死,懂嗎?”
淑藝看起來較剛才緩和許多,卻轉而急切詢問為何憋氣死不了?劉醫師頓時又板起老K臉說:
“你再問我就把蟲丟到你的氣切管裏,看你還能不能問這麼多問題?”
淑藝這才領教到劉醫師的超乎常理不可捉摸,乖乖地接受母親幫她抽痰治療。
直到這場危機過後,這才開啟了淑藝與劉醫師之間心靈交流的大門。雖然淑藝嘴裏直咕噥地戲稱他“很恐怖很奇怪的醫師”,他卻樂於抽出時間來聆聽淑藝講述種種豐功偉績與心情故事。經過這番生命底層的赤裸碰撞後,劉醫師與淑藝母女倆的父係又更深一層,這才打破淑藝一般給人陽光燦爛的刻板形象,從她的成長故事,讓他認識到淑藝這把生命幽穀中的熊熊烈火,是如何從崩裂地獄中一時往上躥燒,一層層突破與生俱來的障礙,讓世人見識到所謂天使之火,是錘煉生命深度後所專屬的警世璀璨。
劉醫師每天一定撥出時間陪淑藝聊聊天打打屁,談一些言不及義的話。他自認沒資格瞎扯一些同理心、同情心之類的空話,因為淑藝實際上所經曆的磨難,根本超乎他想象力的極限,試著想想自己脖子沒被打洞塞上管子,知道那種痛苦嗎?無力咳痰須靠機器每小時抽一次痰的折磨,誰能體會?脊椎萎縮症一口一口吸掉全身氣力的滋味,誰敢嚐試?種種情境單憑想象就已讓人難以忍受了,更何況有人親身喂養這噬骨之蛆16年!麵對這種人生苦難,沒人有資格說三道四。現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輕輕鬆鬆,陪淑藝一起走過上帝這次的考驗。正如有一次他對淑藝說:
“老天爺雖然開了你一個大玩笑,但還沒讓你回到他身邊,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隻是你我都不明白罷了。”
再堅硬的鋼石,都免不了鏽裂,更何況是多愁善感的人心呢?再堅忍不拔的生命意誌,也有蕩然無存的時刻,更何況如今麵對的竟是人生絕對的挫敗呢?淑藝鮮少在人前示弱甚至崩潰過,但並不表示她就不曾退縮懷疑絕望過。隻是她清楚認知,與其幽黯自棄,倒不如快意迎向陽光,把陰影拋諸腦後。所以她總是一次一又一次從灰暗穀底中匍匐而出,告訴自己:用微笑來迎接每一天,把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來過!死灰也能複燃,無論怎樣的生命困境,都藏有一線生機在,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別輕言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