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馬爾羅的生活(3 / 3)

孟立臉上滑過一層微笑來:好啊,那麼現在你說吧。

馬爾羅現在感到一切都無從說起,這些天以及今晚來的路上,他都沒排演過要給她說些什麼。這時他想,孟立也許是故作莊嚴和貞潔吧。於是,他說我今夜不想走了,我要留在你這兒。這就是我要給你說的。馬爾羅以為這句話說出來當會呈現一種特殊的效果。

孟立說,那麼,看來我現在就得請你走了。

馬爾羅說,我要是不走呢?

孟立說,那,那我就走。

馬爾羅忽然傷感起來。他說,孟立你是不是太冷酷了些?我帶傷冒雨來見你,這就是你對我的態度嗎?這就是幾天前我所見到的那個孟立嗎?

孟立冷笑道,就因為這個,我非得把一切都交給你嗎?朋友,你想錯了。再說,你也並不像我原來想象的那個人。我看咱們還是再見吧。

看來無可挽回了。馬爾羅說,我看也是這樣,再見。馬爾羅昂首闊步走進夜雨中。

那天晚上,馬爾羅從國棉三廠走出來已半夜多了。他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冒雨敲開了我的門。他很傷感地給我講了段受挫的愛情經曆之後,說,保羅,我這段故事好像一開始就有某種不祥的征兆。你瞧,我正要去見孟立時就被人砸破頭縫了幾針,這不是出師末捷身先傷嗎?不過,這件事可不能白經曆,我想將來把它寫成小說,你說好嗎保羅?

我想了想,說:我不知道像這類故事寫進小說有什麼意思,又能說明什麼呢?

馬爾羅說,也許沒什麼意思,我也不想說明什麼,我隻是要寫一種生活的故事而已。

後來,馬爾羅請我幫忙把他送回家,作為一個人證,要不然在那種情況下出來,又回去這麼晚,的確無法跟劉敏交待。

我騎車陪馬爾羅回到他家的時間已淩晨兩點多了。劉敏正在家中急得團團轉,想求鄰居們幫她去尋找馬爾羅呢,見我和馬爾羅回來,劉敏一頭撲向馬爾羅,捶打著他說,你這夜遊鬼到哪兒去了,可叫我擔心死了。

馬爾羅露出尖利的虎牙,憨厚地笑道,我找保羅談小說去了。

我趕忙作證說,是的,馬爾羅兄是跟我談小說來著,真的。

劉敏帶著兒子多索住回娘家的第三天晚上,馬爾羅便火急火燎想去嶽母家把她人接回來。本來,是他動員並說服劉敏回娘家的。他說他想清靜些天,要一個人在家寫點東西,他說隻要給我半個月獨處時間,定會寫出一部也許不太差的中篇小說的。劉敏並不想回娘住,她說帶著多索吃住在那兒,大哥大嫂尤其是二哥二嫂會心裏不平衡會攀比會鬧意見的。馬爾羅愁眉苦臉地說,你看多索也一歲多啦,我畢業已經兩年啦,現在什麼也沒幹出來,我實在很著急,你應該理解我,支持我,是吧?最後,劉敏想通了,她說,那我們就先到媽媽家住些天,你在家好好寫作吧。劉敏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說了許多注意事項,兒子多索也揚著小手說拜拜。

劉敏帶著多索離開家的那一瞬間,馬爾羅有一種被解放了的感覺,他渾身輕鬆,幹淨,愉快,猶如剛洗了個熱水澡,或者淋了場夏天的雨。結婚以來,他幾乎每天守望妻子和兒子過鍾點,這種稠密潮濕的日常生活弄得他沒有靈性,沒有靈感,也沒有激情,隻有層出不窮的怪念頭紛至遝來,他時常望著妻子發呆,好像她不是自己原來愛過的那個劉敏,怎麼看都似乎不認識她,她和我,我和她究競是怎麼回事,又是一種什麼關係呢?他看著兒子也發愁,這個叫做多索的小東西又是如何誕生的,他是我的兒子,我是他的父親嗎?我極想去愛他,可我總也找不到作為父親的那種感覺。她們母子倆離開了家,馬爾羅才意識到妻兒的存在,才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

劉敏走後的那天,馬爾羅枯坐了半夜,潔白的稿紙一點也沒受汙染,第二天他僅寫下了一篇小說的題目《幻想生活》,然後便跟它持久對峙上了,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可原本以為是構思好了的呀!現在是第三天了,馬爾羅開始琢磨是否應該把妻兒接回來。寫還是不寫,寫什麼不寫什麼,接或者不接,一下子全都他媽的成了問題啦,馬爾羅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裏踱起步子來了。

空蕩蕩的家屋實在盛不下今夜馬爾羅那無邊無際的焦慮和孤寂,他拖著滯重的步履走向操場。飄滿青草氣息的操場上,成雙成對的男女學生,坐著,臥著,摟著,吻著,私語著。看到這些沉醉歡悅和夢境之中的大學生,馬爾羅心裏一抹傷感爬上來,他追憶起自己似水的學子生涯,好像一切都如同昨日又恍若隔世了。那時候,我不懂生活,不懂愛情,也沒有熱戀的情人,隻有一、兩次似是似非的小經曆,那時候我沉醉於書籍和思想的密林裏,還有對未來生活的幻想。是啊,那時候的生活無論怎樣的單調和貧困,可畢竟感覺上是美好的呀。而這兩年多來我過的又是什麼日子哪!熱情沒有了,連愛情也沒有,我沒有生活,沒有故事,我所傾心仰慕的馬爾羅也快讓我給淡忘了,一想起這個我就汗顏,就無法忍受當下的生活。可我現在還不到三十歲,一切都還沒有開始,至多是剛剛開始罷了,但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昏暗了,我看不到光。他感到兩行熱淚無聲地流了出來。這裏的氛圍和氣息他承受不住,他要走開。還是回到我自己的那間房子裏去吧。

喬老師,您好。一個媽好清秀的身姿攔住了馬爾羅,一雙明月般的眼睛望著他。

唔,是你呀,馬爾羅停下來看看這個叫鄔青青的女生,上邏輯課他曾注意過她,印象很好,隻是沒有更多地說過什麼。

喬老師,我終於在這兒碰到您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在這兒遇見您的。

哦,我不常到這裏來散步。

怎麼,您要回家去?

是的,我想回去啦。

可以請您再走走嗎?

噢,那當然,我想可以吧。

您這一段時間為什麼不給我們講那個馬爾羅了?我很想聽。

我總在上邏輯課時講法國作家馬爾羅,那樣不太好吧。

我不這樣認為,您講起馬爾羅來眉飛色舞,很生動的神態,可比您在講邏輯時棒多了。

是嗎?

那當然,你不覺得?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我可知道,我還知道,您很孤獨。

也許是吧,你怎麼知道?

我早看出來您是一個孤獨者,您不感到心裏很苦嗎?

我,我……。

可以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嗎?希望您能坦率地告訴我。

問吧,假如我能夠回答的話。您愛您的妻子嗎?您有幸福感嗎?

這個,怎麼說呢?我曾經……。

那麼現在呢,我的喬老師?

我不知道,你幹嗎要問這個呢?

我可以坦白地給您說,我想知道這個,其實您不說我也知道,您的神態,您的話語,您的眉宇之間都告訴了我這一點。

你是不是太聰明了些?

不,我隻是很真實,現在我不過是把埋藏許久的話終於說出來了,我今天還想說……。

你別說,我想我知道了。

馬爾羅輕輕地抓住鄔青青的小手。鄔青青緊緊地靠攏著馬爾羅。這一切他都不曾想到。現在他想,操場上有那麼多的眼睛,不能再縱深發展下去了。

他放開她的手說,到我家裏坐會兒吧,我妻子不在家。

鄔青青調皮地問,要是她在家呢?

馬爾羅幹笑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鄔青青說,好吧,今天我可以跟你長夜漫談了。

走到樓梯口,馬爾羅提醒鄔青青別大聲說話。鄔青青笑道,怎麼,你害怕了?馬爾羅說,不是這個意思。鄔青青又窮追了一句,那你什麼意思?馬爾羅說,沒什麼意思。鄔青青說,我看你這個人就是挺有意思的。馬爾羅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她伸出舌頭作了一個怪相。他倒是覺得這個鄔青青真的是很有意思的。

輕輕地打開房門,馬爾羅很紳士的姿式說,請吧。

一進門,鄔青青就誇張地驚歎道,嗬,這麼多書,我真像饑寒交迫的人進了暖烘烘的麵包房。

馬爾羅請她坐下,忙去倒水,水瓶卻空空如也,就苦笑道,你看,我忘了燒水。

鄔青青說,漢關係,我現在需要的並不是開水。她站身來,像檢查寢室衛生那樣環顧房間四周,她猛然看見寫字台上的小說題目《幻想生活》,就很感興趣地問,你在幻想什麼樣的生活呢?

馬爾羅說,原來我想好了,現在它們又溜掉了。

鄔青青就又去看別處。

馬爾羅說,別看了,不成樣子。

鄔青青笑著說,好,不看了不看了,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好嗎?

馬爾羅說,講什麼呢?我沒有故事呀。

鄔青青說,怎麼會沒有呢,隨便講點什麼吧。

這麼多年來,很少有人對他提過這樣的請求。與劉敏剛戀愛時,他倒是給她講過一些自己的故事,後來劉敏就很不耐煩聽這些陳穀子舊芝麻了。現在鄔青青提出這個請求,讓他很有些感動,他就很動情地講起他的童年時光,也講了他的大學時代和研究生生活,他講了故鄉的山崗和小溪,遊泳和抓魚,講了他放飛的風箏和自己製作的風箏飄帶,講了白發蒼蒼信佛燒香的母親,白癡弟弟,也講了馬爾羅和克拉拉的故事,講了他所喜歡的作家以及自己想寫的小說,講了他打算翻譯的一本書,講了他的西雙版納之行……

坐在身旁的鄔青青那雙懂事會說話的眼睛一直凝望著他,傾聽著他訴說的一切,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個過程中他一直握著她的小手,倆人的氣息都交融在一起了。他忽然停下話語,猛地抱住了鄔青青。倆人就那麼緊緊地纏繞在一團,嘴唇和嘴唇膠連著,牙齒和牙齒磕碰著,舌頭和舌頭攪拌著,此時,什麼也不存在,隻有他和她,她和他,他把她抱到那張還彌散著妻兒氣息的大床上,擰滅了燈盞。黑暗中,他的要求她全明白,她給了他恰如其分的配合,他們急速跨衝到歡快的巔峰,又很快地跌入寂靜的低穀。

馬爾羅拉開壁燈,把鄔青青搬了起來,仔細地端詳這個青春少女的妙體。她嬌羞又撫媚地回望著他,忽然,馬爾羅驚訝地叫了一聲:你,你並不是個處女啊!

鄔青青旋即起身披衣,哼了一聲說,你想知道端底嗎?我可以告訴你。

馬爾羅忙抱住她勸道,青青,別生氣,我隻不過說說而已,現在,我們不必再說別的了,我們就這樣挺好,我愛你,真的。

鄔青青坐在床沿上,低頭想了會兒什麼,抬眼望著馬爾羅說,我今夜不想走了,我就願意這樣給你,我並不要你的什麼。

馬爾羅又十分衝動地抱住她說,青青你真好,我的小青兒,睡下來吧,我更不想讓你走,哎,對了,將來有了機會,我帶你到西藏去拉薩看看,好嗎?

鄔青青興奮地點點頭,更緊地抱他。

黎明時分,鄔青青起了床。她說,我要去操場跑步了,你太累了,再睡會兒吧。

馬爾羅說,你先去吧,過一會兒我也要去。

鄔青青吻了他一下說,操場上見。

馬爾羅出現在操場上的時候,早晨的陽光正照耀著一群群朝氣蓬勃的莘莘學子,他們在歡快地活動著。他看見鄔青青的一些女孩在作健美操,鄔青青還遠遠地投擲來一個詭秘的微笑,馬爾羅也會意地點點頭。

漫步在青草和著青春的操場上,他想,早晨真好,生活真好,能有這樣一個情人是很好的,有這樣的愛情故事是很好的。

在操場轉了兩圈,一陣倦意襲上來,他便又回去睡覺了。

中午的時候,馬爾羅剛吃完飯坐在桌前喝水,就聽見有人敲門。青青,是你?他又驚又喜。

鄔青青說,今天我想在你這裏睡會兒午覺,行嗎?

馬爾羅遲疑了一下說,好吧。他想,跟妻子之外的另一個女性睡睡午覺顯然是一種難得的享受,重要的是一次全新的體驗,況且,況且我,我愛她。

鄔青青像妻那樣脫掉鞋子和上衣,伸開放子,倚靠在床頭望著馬爾羅,他上前吻了吻她。他也上了床。他說,都脫了吧。她笑著點了點他的額頭說,青天白日的你想幹什麼?他囁嚅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脫衣服睡覺我不習慣,再說,那樣我們就更貼近了。她推了他一把說,笨樣子,我自己動手吧。她剛脫掉胸衣,馬爾羅就一把攥住她那緊繃繃的乳房,嘴又湊上去吮吸開來,她輕輕地打著他的頭,看你急的,看你急的,等一下嘛。

就在這時候,門“哢嚓”一聲打開,他們猛地回首張望,提著一袋東西的劉敏天兵天將一樣降臨在他們麵前,劉敏呆了一般僵立在那兒,馬爾羅倒是反應敏捷,他騰地一聲跳下床來,像玩變戲法那樣左一個嘴巴右一個嘴巴煽自己的臉龐,鄔青青卻不慌不忙地穿衣下床,劉敏這才嚎叫著撲向鄔青青,馬爾羅跪在地板上抱住劉敏懇求道,叫她走,叫她走吧。劉敏撕打著馬爾羅喊叫著,小娼婦不能走,不能走!鄔青青閃過身去奪門而出。

劉敏這時好橡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情,她掙開馬爾羅的手臂,把塑料袋裏的雞蛋抓出來砸到他的身上,把奶粉撕開撤向他的頭臉,然後揪住擅抖不已的馬爾羅撕撓喊罵,馬爾羅像一尾失水的魚那樣任人宰割,他隻是聲聲乞求道,別喊,別喊叫了。

理智早丟到娘家的劉敏卻變本加厲地叫罵,你流氓喬寶成大流氓把野雞帶回家的大流氓……。她邊喊叫邊劈哩啪啦地摔碎了水瓶。走廊裏傳過來感喊喳喳的議論聲。馬爾羅想這下子完了,人們都知道了,他無助地癱坐在地板上。

發泄了許久的劉敏稍作喘息,叫道,看你那熊樣,你他娘的給我穿上衣服去!老老實實交待這是怎麼回事,馬爾羅這才顧上穿起衣服,然後低首垂自站在正義者麵前。

說!她是誰?

一個學生。

叫什麼名字,哪個班級的?

這我不能告訴你。

好啊!你還想充當漢子氣保護她?說!你們幹過幾次了?

這不,剛上床還沒成事,你就回來啦,是你救了我,才使我沒犯更嚴重的錯誤,真是這樣。

哼!回來的路上我吃了碗涼皮,正吃著忽然感覺到有點不對頭,就急忙趕回家,果然就有事了。

馬爾羅嘟噥道,你要是不吃涼皮就好,那就連床也上不了。

劉敏忽然覺得這樣的問答不像那麼回事,便又罵道,你這個龜孫說是在家寫小說,寫你娘的腳!你是把我們娘倆支出去好幹這愉雞摸狗的勾當,我卻瞎了眼心疼你,來給你送雞蛋奶粉營養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她又大聲嚎啕起來,過了一會兒轉換為啜泣。

馬爾羅跪在她跟前聲聲檢討說,是我不好,我有罪,以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幹了,給我一次悔過的機會吧。

劉敏隻是哭和罵,哭罵之後是撕打,撕打之後仍是哭罵。馬爾羅任打任罵,不停地表態發誓。當天晚上,他還寫了一份悔過性質的保證書遞交給了劉敏。

最後劉敏說,我饒了你今天這一次。但後來一有點小不愉快就抓住馬爾羅的這個小辮子使勁兒揪,盡情地發泄。

幾天之後,馬爾羅又悄俏找到鄔青青。她卻一臉鄙夷地說,你不要再找我,我不願再見到你這樣的男人,我可憐你。本來馬爾羅還想再解釋些什麼,鄔青青卻扭頭說了聲拜拜。再上課時,鄔青青那雙寒光閃閃嘲弄著的目光刺得他難以正視。再以後,鄔青青竟像從不認識他一樣。馬爾羅不明白,難道我和她之間真的就沒發生過什麼?這也怪我做事太沒經驗太不小心,本來,這件事不該如此迅速地結束。唉,我的這次具有浪漫意味的愛情故事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你還整天馬爾羅呢!我看你連馬和騾子都不如,你是豬狗!你說你哪一點像人家法國那個馬爾羅?叫你馬如騾還差不多。劉敏生氣或找岔時便這樣數落乃至辱罵馬爾羅。對此,馬爾羅通常並不還口。他有把柄攥在她手裏,高興或者不高興了都可以拋出來敲打他一番。他想,也許劉敏正擊中了問題的核心,我哪點像那個馬爾羅呢?我從沒有過自己的光榮,從來沒有值得誇耀的事情。被深深刺疼的馬爾羅默默地忍受著劉敏的辱罵,日複一日地過著沒有聲色,沒有光彩的日常生活。他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日子過不過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寒風凜例的大街上,夜行人匆匆而過,昏黃的路燈打著哆嚷。馬爾羅踟躕在街頭上走來走去,走去走來,他自言自語著說,這不是馬爾羅生活的那個冒險時代了,在今天這個平凡的世界上又有什麼險可冒呢?在如此匿乏的歲月裏,我又能有什麼作為呢?我總不能拉杆子起義去吧,當海盜去我也沒有那種能力啊,我做不成什麼綠林好漢。不過,我總得幹點什麼吧。是的,我要幹點什麼,要幹點什麼!

現在,他終於決定要做一件具有馬爾羅意味的事情了,他要讓劉敏刮目相看。當他想到那個策劃已久即將展開的行動時,急步匆匆地回到了家裏。

沒等劉敏發出照例的盤問,他就主動發言說,我給你說我要弄點事情做做,你總是不相信。現在,他套用的是當年馬爾羅決定要到柬埔寨密林冒險時跟妻子克拉拉說的話語,他記得當年克拉拉是這樣回答她丈夫的:

是的,我相信你又怎麼樣呢?

聽到馬爾羅這句突幾的話,劉敏瞪了他一眼說,你要弄什麼事,你能弄成什麼事?除了搞女人!

馬爾羅坐在寫字台前,手裏掂著那本《王家大道》,望著劉敏說,你知不知道,我們教學樓左側給封閉起來了,那是十年前商業學校與我們學校在一起時的圖書館,現在他們的新圖書館還沒建成,大批的圖書封存在裏麵而無人問津,我想這裏麵一定有不少前些年出版的好書。

劉敏不解地問,那又怎麼樣呢?

馬爾羅攥著拳頭說,我要打開它,進去看看,弄點好書出來!

劉敏驚奇地望著丈夫,忽然覺得他的形象有點高大了。她試探著說,能行嗎?這很危險呀。

要是不危險我就不去幹了,我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就要讓你看看能行不能行。馬爾羅挺了挺胸脯說。

劉敏又看了看他說,你真的要幹?什麼時候?

馬爾羅回答,就在今晚十二點鍾整。

劉敏問要不要我幫忙,馬爾羅說不用,我要單獨行動,劉敏還想再說點什麼,馬爾羅給她擺擺手,現在我不想說話,讓我們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吧。

等待中的馬爾羅嚴肅得如總攻前的將軍,冷峻得像打伏擊的戰士。他凝視著牆壁上那架喀嗒作響的大掛表,感覺到它像動地的鼙鼓,又有點像淒厲的喪鍾。

指針爬向十二點鍾的時候,馬爾羅把鉗子搬子鏍絲刀錐子手電簡之類的工具一一裝進牛仔背包,莊嚴地跟妻子告別說,我,去了。

妻子拉了拉他說,根成,小心點,不行就趕快回來,我等你。

馬爾羅點了點頭,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態邁出家門。

現在,馬爾羅站在全部用鐵皮包門的圖書館前。過道裏的風吼叫著,整座樓房死一樣的寂靜。馬爾羅定了定神,掏出老虎鉗子,用盡全力鉸門上的鐵鏈,它毫毛不傷,他又用搬子掐了幾下,仍看不到希望的火星。此時的馬爾羅無所畏懼,甚至也不再想到這裏來的原因和目的,隻剩下一種堅定的倍念,我就是要打開它,打開它!我就不相信會打不開你!

一招不行,再來一招。馬爾羅拿出銼刀,一下,一下,一下輕輕地挫磨鐵鎖屁股,他有點這方麵的小經驗,他曾鼓搗過修鎖配鑰匙這個活計。銼,銼,銼……露出了缺口,鉤出來鎖簧,試了幾把鑰匙插搗,上帝啊,鎖開了。你終於被我打開了,打開了,我勝利了。他看了看手表,時間是淩晨兩點十分。他站在被打開了鎖的門前一陣狂喜和顫栗,他並沒有馬上登門入室,而是拐回家去叫來了焦急等待的劉敏,他安排劉敏說,我進去之後你用咱們的這把鎖鎖上門,一個小時之後再過來給我開門,不然我在裏麵作事時被外人路過發現就不妙了。劉敏凍得直打哆嗦,她說,你快點弄,我睡一小會兒。

馬爾羅摸摸索索進了書庫。他跟自己說,心兒呀,你莫要這樣厲害地跳。冷靜地站了片刻,捂著手電筒一看,哇,書真不少啊。隻是四處布滿了塵埃,書架已是破敗不堪,上下一片狼籍,像是剛被洗劫了一場。馬爾羅開始逐架尋找自己內定的目標,他隻想要搜羅自家書架上還沒有的那些外國文學著作。當他站在那排標有外國文學字牌的書架前時,欣喜若狂地叫道,我可找到你們啦。嗬,《橡皮》,《窺視者》跟我走吧。居然還有《伊利亞特》,《奧德賽》,你們叫我想得好苦哇。我要《城堡》。我要《麵包與運動》,我要《都柏林人》。《夥計》與《盧布林的魔術師》也得要。要安德列耶夫。要托馬斯曼。唔,《包法利夫人》我倒早有了,但和這個譯者不一樣,你也跟我一塊兒回家去吧。這本書價值不大,不必要它。這一本也沒有多大意思,你還在這呆著吧。這本可得先翻翻譯者序言再說。這一本先揀出來最後再決定取舍吧……此時馬爾羅進入了某種忘我的境界,像是在王府井書店逗留一樣,逐本挑選掂量,幾大撂書就躺在了一處等著它的新主人。當他確認再無幹貨需要收拾的時候,一看手表已是淩晨四點三十分了,離他跟劉敏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將近一個小時。天哪,劉敏還不來開門,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的環境和作為,一下子就癱坐在塵埃一片的地板上。上帝,我這是怎麼啦?這可怎麼得了?馬爾羅熄了手電,恐懼地閉上眼睛,世界一片黑暗。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吧。馬爾羅想像風那樣嘶鳴,他起身摸到窗口前,想跳窗而逃,而窗欞上的鋼筋堅不可摧。再奔到門口用力拽門,門當然不開,沒有指望了。馬爾羅在漆黑一團的屋子裏怒罵劉敏,甚至懷疑這個婆娘是不是告密去了。他看見了警察的槍口,法庭的審判台,濁臭的牢房,沉重的鐐拷。一種末日降臨之感壓迫過來,他就地撤了一泡尿,打了個長長的冷顫。

“嘩啦”,開門聲響,馬爾羅急忙躲到門口,脫口問道,誰?

還能有誰!你等急了吧,我剛才一不小心睡著了,後來又嚇醒了,劉敏哆嗦著說。

馬爾羅長出了一口氣。劉敏遞過來大旅行包說,快點弄出來,我在門口給你放著風。

馬爾羅便急步跳到那堆挑好的書前,不分清紅皂白地往裏塞,又頓頓,再塞,可怎麼也塞不完了,就又攜了幾本出來,他壓低聲音說,走,快走。

有意思的是,走的時候他並沒有忘記給人家鎖上門。

歪歪斜斜背著書,躡手躡腳上樓梯,輕輕地打開家門,把東西慢慢地放在地板上,馬爾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起氣來。劉敏忙給他倒水,叫他洗手洗臉。他說,不忙,我歇一會兒還得再去一趟,還沒弄完呢。

劉敏吃驚地叫道,得了吧,你,別貪心不足,這就行了。

可那都是我挑選好了的呀。馬爾羅說。

我不準你再去了。劉敏說。

馬爾羅便不再堅持,其實他也並不太想再進出那狹關隘道一樣的地方了。

劉敏問,餓了吧,我給你下點方便麵?

馬爾羅洗著手說,不餓不餓,我要再看看這些書。

劉敏說,別看了,天都快亮了,睡覺吧。

馬爾羅說,那也得先找個地方把它們藏起來呀。

後來他們就把書們藏到了床櫃裏。一切都收拾停當之後,馬爾羅得意地問妻子,你看我還行吧?

劉敏打著嗬欠說,不說這事啦,睡覺睡覺。

過後的幾天,馬爾羅總是神使鬼差地溜到那個地方去看看,他發現並沒有諸如報案勘查現場之類的人,就有點放下心來。

可是那天上午,他猛然盯住自己換上的那把鎖,驚恐又竄了出來,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掩耳盜鈴的蠢事,上麵留下的手印毋須太精密的技術鑒定,就可以查找出作案者的。不行,得將自己那把鎖取下來。可等到夜間他去取鎖時,發現它不是自己的那把鎖了。糟了,他們已經發現案情了,這下子馬上就會有人來偵破了,這可怎麼辦?

但多少天過去了,竟沒有一點動靜,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廢棄的圖書館已不是第一次彼人橇過,商業學校那個管鑰匙的教工一點也不在乎,連案也懶得報。馬爾羅這才覺得自己的擔驚是多餘的。盡管如此,那些天他還是無端地想起那一幕,在街上一見警察模樣的人就想躲開,要是有人盯他一眼,他就懷疑對方是便衣警察。於是,馬爾羅就病了一場,他躺在床上直說胡話,弄得劉敏先是心疼,後來就很看不起他,她不鹹不淡地說,英雄就是英雄,狗熊就是狗熊。你要是害怕,當初就別去幹呀。接著,劉敏又把他和鄔青青那件事抖落出來,再羞辱嘲弄了他一番。

風乎浪靜許久之後的一天,馬爾羅忽然想到,其實真的出了點事並不可怕,說不定還是一樁好事呢。果真那樣,他便可以在法庭上麵對法官和旁聽者慷慨陳辭,大講一番出人意料的道理,就像當年馬爾羅因偷運文物被囚禁,他在法庭上給法官們講了一堂生動的文學講座一樣,那才叫夠味呢。要是我為此而被囚一段日子,那對於自己的一生,對以後的寫作很可能是一種不可多得的體驗和素材呢。不管怎麼說,這是我個人生活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個故事吧。

我知道馬爾羅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的時候,已畢業進入一家出版社作了編輯,正是在此之後,我跟馬爾羅的接觸多了起來,才知道了他許多的故事。關於他那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他是作為一次輝煌的壯舉給我講述的。

一個落雪的寂夜,我正在那間租居的民房裏給遠方的朋友寫信,馬爾羅攜帶兩篇小說來找我,他說這是他用了三個月時間寫出來的,現在已修改了兩遍。保羅,你給我看看吧。我說,你先放下吧,我會好好讀讀的。他卻催我當場就看。我隻得收了自己的攤子,埋頭去讀他的小說。他則坐在我的床邊閉目等待。

終於看完他寫下的一百多頁漢字,我皺了皺眉頭。我知道馬爾羅研讀過不少好作品,對小說有很不錯的鑒賞力,可現在放在我麵前的這一百多頁漢字,我真無法說它們是像樣的小說。我正斟酌如何說才不至於挫傷他,他卻湊過來急切地問道,怎麼樣,保羅,還不錯吧。我遲疑地點了點頭。他又問道,你看還需要再修改嗎?我說,不必再修改了吧。他說,那我就投出去讓他們發表吧,我說,你試試吧。

許多天之後,馬爾羅再次來找我的時候氣急敗壞,他憤然不平地說,媽的,沒想到是這樣。我把那個短篇寄給東北一家雜誌,編輯在退稿信指摘我的小說沒有語言,真是扯淡,難道我寫的隻是書法。而不是語言嗎?

我問他那個中篇小說怎麼樣了,他哼了一聲說道,比短篇還不如,寄出去這麼長時間遝無音信,寫了幾封倍催問都不理我,連稿也不退了,沒準兒他們給當成廢紙賣掉了。

我勸他說,別著急,再等等看看,時間還不算太長嘛。

馬爾羅麵帶沮喪地問我,保羅,你說我是不是不適宜寫小說?

我安慰他道,不能這樣認為,我聽一個名作家講過,不寫掉三十萬字的東西就摸不到寫小說的門路。關鍵是你寫得少,再多寫點就是啦。

馬爾羅一臉困頓地望著我說,我寫什麼呢?我沒有生活呀。再說,已經有那麼多的好小說了,我再寫還能怎麼樣呢?

我無法麵對馬爾羅這個問題。

停了一會兒,馬爾羅說他打算翻譯一個英國人寫的《聖徒傳》,問我所供職的出版社有無興趣。聽了他詳細的介紹,我以為很有些意思,在我們這個世俗化徹底完成了的時代,能給人提供一本古老而遙遠的聖徒故事也許有點意義。我使鼓勵他說,你翻譯吧,報選題計劃的時候,我可以把你要譯的這本書提出來的。

此後,又有一段時間不見馬爾羅,他好像是集結精力弄那本《聖徒傳》去了。

在那次輝煌的故事之後,馬爾羅依然過著平淡無奇的生活,尋找故事,渴望非凡生活的馬爾羅,長久地處於沒有故事的日常狀態之中,靜下來追憶自己的逝水年華時,他痛感日子的乏味,所經曆的故事是那樣地微不足道。深夜街頭漫步的時候,他多次向自己發問,沒有故事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嗎?又有什麼必要繼續生活下去呢?

那天清晨從街口買油條歸來,馬爾羅麵對著東方滿天的朝霞,倏然跳出一個新穎的念頭:我要離開這座生活過六年的城市,到別處去尋找另外一種生活。當時,對於這個念頭他說不上有多大的把握可以實現,但他已經厭倦了我們這個城市的一切,他再也不願生活在這個沒有多大意思的地方了。後來他說,他很感謝那天自己的好念頭,感謝那個朝霞滿天的早晨。

一個西北風呼嘯的下午,我正在租居的小屋裏貪戀午覺。馬爾羅急促地叫開了我的門。看到他那副形象我就驚呆了,隻見他手腕纏滿了繃帶,像《紅燈記》裏的王連舉那樣吊著胳膊。我忙問他,你怎麼掛彩呢?

馬爾羅的淚珠噙在眼眶裏,他說,劉敏給砍的,她是用切菜刀砍的。

我問他,是不是她又發現了你的秘密和隱私什麼的。馬爾羅苦笑道,沒有,這一段時間我可沒幹過那種事了,就是有什麼也不會再讓她發現的。

我說,那她總不會無緣無故地砍你吧。

其實這不是稀罕事,她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對待我了。我懷疑她的腦子出了毛病。結婚以後,她動不動就說我沒良心,老提當初我讀研究生時她對我的幫助,又說她是怎樣支撐這個家的,整天罵我欺騙了她,背叛了她,傷害了她。她還常這樣問我,要麼是一塊自殺,要麼是她把我殺掉,問我想選擇哪條道兒。天哪,我哪一條也不想選擇啊。可是她隻要一不高興,發作起來就可能掂著菜刀追殺我。保羅,你看,我還整天思考什麼生活的意義呢,可現在連一個安全的保障都沒有呀。說著說著,馬爾羅的眼淚就奔流出來。

我原來隻以為他們之間不太合適,哪想到馬爾羅過的竟是這種生活。然而,這是無以安慰的。我說,那你為什麼不跟她離婚呢?如果是這樣,幹脆離婚算了。

我怎麼沒說過?經常說這事。可每次一提離婚她都是先掂家夥追殺我,接著就是哭罵吵鬧不吃飯,躺在床上裝病裝死不去上班。你說我該怎麼辦?麵對這樣的女人……

沒別的辦法。我說,隻有離婚!

馬爾羅站起來說,保羅,我離不掉婚,但我可以逃婚。

逃婚?我吃驚地問,怎麼逃婚?

馬爾羅揚了揚那隻沒受傷的胳膊向我宣布道,保羅,我已決定了,我要考博士!我想了,現在隻有走這條路啦。

我雖沒想到馬爾羅會走這條路,但憑直覺和對他的了解,我以為這不失為一種上好的選擇。當時我就點頭說道,你應該考博士。

馬爾羅歎了一口氣說,正是因為這個,今天她才砍了我一刀,也正因為她這一刀,我才堅定了要考博士的信念。然後,他又給我說了他準備考哪個院校,哪個導師,哪個專業。

我明明白聽見馬爾羅說要考文藝美學博士。他要考文藝美學博士!馬爾羅的這句話一下子使時間的車輪倒轉了許多圈,我想到四年前他拿到文藝美學碩士學位之後說的那番話,還有他留給我的那兩句贈言。現在,我覺得我的頭像要爆炸出來點聲音了,就抱腦袋不吱聲。

這時候馬爾羅說,保羅,今天我不能回家了,無處可去。我想在你這兒遷就一夜,你看行嗎?

我回頭看了看他說,當然可以。別說是住上一夜,就是住它個三、五天也沒有問題,你避難來我這裏啦,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馬爾羅說,我有點餓了,今天我還沒吃一頓飯呢。

我急忙去街口買來燒雞啦,羊肚啦,還有朝鮮涼菜什麼的一大提籃東西。我說,喝酒吧。馬爾羅說我不喝酒。我說,到了這種地步還能不喝酒嗎?

我和馬爾羅便喝酒。喝著說著,說著喝著,馬爾羅喝得滿臉通紅,淚滴杯盞。我看他有點醉了,就攔住他說,不行的話,你就先睡一會兒吧。

馬爾羅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磕磕碰碰地說,保、保羅,我,我還是,回家吧,也許,她,也現在,好了,我,回去想,想跟他,再好好,說說。

時間已到了子夜,我勸他明天再說吧。可他流著淚執意要回家,我隻好攙著他到了十字路口,攔了一輛麵的送他回去。

抵達師範學校門口的時候,正巧看見徘徊在路邊的劉敏,便停車叫住她說,哎,我把他給你送回來了。

劉敏上前拉住馬爾羅,她很有點溫柔地問,你到哪去了?叫我好找,走,快回家吧。

我一看形勢不錯,便把馬爾羅轉交給她,又說了幾句沒有多少新意的勸慰話,就自己沿著來路走了回去。

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各人忙各人的事,我和馬爾羅就少見麵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果然聽到了馬爾羅的喜訊,他接到南方大學的複試通知。五月份,他又把入學通知書讓我瞅了瞅。那天,他很高興地請我吃了頓涮羊肉,席間,他兩眼放著光輝,憧憬起以後的生活景象,很有些陶醉的樣子。我知道,再過幾個月,我的師兄馬爾羅就是南方大學的文藝美學博士生了。

拿到博士生入學通知書的馬爾羅,又用了兩個月的光景把那本譯了一半的《聖徒傳》最後峻稿。他把《聖徒傳》交給了我,希望我能盡力舉薦,他說如果《聖徒傳》能夠出版,稿酬就夠他讀三年博士所需的開銷了。他還說,他跟劉敏也很好啦,兩個人又開始一塊散步,夜裏還到老街口弄點羊肉串吃上一吃。隻是對養在嶽母家的兒子多索,他仍舊愛不進去,愛不起來。

這之後,馬爾羅忙著辦理各種手續,又回了一趟老家,看了他那瞎了眼的母親,和他那個白癡弟弟,交了學校分給他的那間房子,把妻兒送回到嶽母家裏。

馬爾羅就要離開我們這座城市的時候,我送給他一套三聯書店新出版的《愛默生集》。本來,我想去車站為他送行,他說,不用啦,還是讓劉敏一個人送我吧。

馬爾羅走的那天下午,我的心裏填滿了惆悵。

馬爾羅到南方大學讀文藝美學博士的兩個月之後,給我寫來了一封長信。在這封信中,他說他喜歡那裏的氣候,校園的環境,那種學術氛圍;他說那兒的姑娘都很漂亮可人,那是一個飄滿愛情生活的好地方;他說他已經和來自浙江的一個女碩士生愛得很不淺了;他說以後別再叫他馬爾羅啦,他現在已經放棄了這個法國人;他說還是改叫他喬伊斯吧,他說他要開始研究那個愛爾蘭人的《尤利西斯》了,而且他打算以此作為博士論文,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將寫成一本三十萬字的專著;雲雲。

讀到這裏我停了下來,揉了揉眼睛。我想不出他下麵還會寫些什麼。

馬爾羅這封信的最後一頁這樣寫到:保羅,現在我不想寫小說啦,至少這三年不會的,我還需要多經曆多積累才好。但我現在想給你說的是,文學不僅僅是要寫經驗的生活,更需要寫那些超驗的,虛構的,幻想的東西,雲雲。

馬爾羅在信中的末尾問我:保羅,我譯的《聖徒傳》何時可以出版?能否先預支點稿費過來?

這倒叫我為難起來,盡管我為《聖徒傳》竭力舉薦,但還是讓我們那個很講究個人原則的編輯室主任一槍給斃掉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馬爾羅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