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馬爾羅的生活(1 / 3)

那是一個夏蟬還在小樹林裏唱著挽歌的午後,馬爾羅瞅了瞅捏在手頭的那個藍色布麵的文藝美學碩士學位證書,然後把一臉困頓拋給我們那位德高望重的導師,一板一眼地說,唉,研究了三年文藝美學,現在我是一不知道什麼文學,二不曉得什麼是美學啦。馬爾羅是在我們的導師和他的幾個門徒興致勃勃聚餐時說這番話的。

當時,我們正十分誇張地稱讚導師為大家篩製的功夫茶,而十二分真誠地吞嚼著大盤小盤裏的點心,聽到馬爾羅的這番活,我們都支撐著圓鼓鼓的腮幫,瞪直了眼睛望著他。爾羅同誌,你怎麼居然講出如此這般的話語呢?

修養極好又極要麵子的導師也怔住了,他老人家臉上霎時聚散了一抹紅彤彤的顏色,自嘲加寬容地笑道:唔,這是我的失敗,而且這是我五年來帶研究生最大的一次失敗。不過,你也算是虛渡了三年大好時光。導師搖了搖頭,接著緩緩說道,我看今天的聚餐就到這裏吧。

大家麵麵相覷,起身離座,一個個不聲不響地撤退了。

自那時起,我就單方麵決定把馬爾羅引為我的朋友。而在此之前,他隻不過是高我兩屆的師兄而已,盡管我們也常糾結在一起熱火朝天地切磋過海德格爾之流,通宵達旦地玩撲克搞五人升級什麼的。我想馬爾羅說的至少是真心話。其實,我也一樣,直到四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被馬爾羅式的困惑所困惑著。我們總想抓住點真理真諦什麼的,可這些東西老是跟我們捉迷藏,玩兒繞口令。現在想來,那天馬爾羅冒著某種危險說出那番話是很需要些勇氣的,要知道,當時我們的導師在文藝理論界的聲譽正如日中天呢。他老人家喜歡聽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之類的話。

於是,那天從導師家出來,走到一片碩果累累的核桃樹林小徑上,我拍了拍馬爾羅的肩膀說,嘿,好哥們兒,今天你那句話講得太棒了,簡直是名人名言,再不濟也可稱之為凡人睿語嘛。

馬爾羅扭頭看著我,露出一對尖利的虎牙憨憨地笑道,本來嘛。

可就是這個聲稱一知道什麼是文學,二不曉得什麼是美學的碩士研究生馬爾羅,日後竟被文學折騰得死去活來,甚至後來又……後來的故事現在還是暫且不講吧。這常叫我想起關於人的宿命和輪回之類的古老命題。

其實,我們的導師並不了解他的門徒。馬爾羅三年研究生的時光並沒有虛度。馬爾羅恰好是在這個階段為自己找到了一個人生的楷模,也尋著了一種個人生活的歸宿。這一切的重要性將馬爾羅日後的生活中充分地顯示出來。

看來有必要講講馬爾羅的來曆。他被稱為馬爾羅是1989年秋天的事情,在此之前,他一直被叫做喬伊斯(本名喬根成)。那時候,我們研究生會的主席是搞外國文學的肖約翰,這個崇洋媚外的家夥不講人權地決定給大夥每人分配一個外國名字,諸如托馬期、威廉、喬治、亨利、歐文、安德森、理查德、安娜、愛麗絲、瑪格麗特等亂七八糟一大串,弄得個研究生樓像駐紮在紐約的聯合國總部。最不幸的是一個長得又矮又瘦的現代文學研究生被指定為橫路敬二。當時攤派給我的是“威廉”,我執意揀了個“保羅”這一符號濫竿充數隨了大流,沒想到後來馬爾羅竟因此常和我套近乎,他說,咱倆都有一個“羅”字嘛。馬爾羅——當時他還是喬依斯——在那年秋天有了一個重大發現,找到了一個法國大作家馬爾羅!那些日子裏他逢人便講馬爾羅的故事和作品,他說,你們一定得讀讀馬爾羅,他太了不起啦。那年秋天,我們都忙著接受生於捷克移居法國的米蘭昆德拉,談法國也是談福科、羅蘭巴爾特、德裏達,要不就是羅伯葛利葉、米歇爾布托、克勞德西蒙什麼的,沒人注意到二十世紀法國文壇上還有個雞巴馬爾羅。但大家架不住他的粘乎勁兒,在他的熱情推薦和催促下,被迫看了看那個陌生的馬爾羅。一看,此人果然了不得。這才知道馬爾羅其人有著傳奇冒險燦爛輝煌的一生。這個馬爾羅二十三歲那年曾攜大他兩歲的妻子克拉拉,遠洋重洋到印度支那的叢林裏尋找一座淹沒已久的古寺,鑿下了幾個古老的石雕,出境時遇到柬埔寨殖民當局的扣留和起訴,被軟禁在金邊六個月,爾後被判處三年徒刑,克拉拉隻身回到巴黎,爭取到了當時法國文化界名流如紀德、莫洛亞、莫裏亞克、阿拉貢等人的聲援,馬爾羅自己也在金邊的法庭上巧彈舌簧,甚至滔滔不絕地給法官和聽眾們上一堂生動的藝術文化史課,最後他是得勝還國。不久,他又重返印度支那,創辦起反殖民當局的報紙。在“二戰”中,此人又從法國征集了二十架飛機,組成一個飛行中隊,任隊長在藍天上搏擊,活躍在反法西斯戰爭的西班牙前線,此人以英勇善戰而出名,建立了卓越的功勳。後來又兼任了法國的文化部長、國務部長,成為戴高樂將軍的左右臂,以至戴氏曾講過這樣的話:在我的右邊身旁,有著而且將永遠有著馬爾羅。此人還對中法建交乃至中美建交都曾起過重要作用,一九六五年他代表法國訪華,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以及陳毅都先後接見過這個具有懾服力的人物。此人以小說般傳奇的作為,以他雄渾的文學參與了曆史,怪不得莫洛亞曾無限羨慕他說:馬爾羅的生平就是他的代表作。更有意思的是,這個馬爾羅的兩部著名小說《征服者》、《人的狀況》,居然寫的是二、三十年代中國革命的故事。……讀了馬爾羅的生平故事和作品,大家決定開一個馬爾羅專題研討會,由肖約翰主持,由喬伊斯主講。那天晚了,平素木訥不起眼的喬伊斯透徹地演講了作為一個文人知識分子的行動能力,所應所能達到的高度之類的話題,大家對他側目而視,都說他講得好,講得好,與會的七、八個人也作了些補充發言。這次研討會的具體成果便是大家一致通過了肖約翰的提議:喬伊斯的名號被撤銷,而授予其“馬爾羅”的光榮稱號,他個人也當即表示了認可和感謝,接著,肖約翰建議由馬爾羅潛入學校食堂偷運過來兩棵大白菜,熬它一鍋白菜湯加上少許方便麵,夜裏餐上一頓然後打撲克搞五人升級。新命名的馬爾羅一股英雄氣衝撞著欣然從命,翻牆頭跳窗口,順利地完成了任務,一幹人喝罷熱乎乎的白菜湯,紅著眼睛打了一夜撲克,馬爾羅戰績不佳,比分排在了最後一名。

這之後的許多天,他常邁著想象中的馬爾羅的步伐,出入食堂、圖書館等公共場所。馬爾羅在這個時候開始自學第二外語:法語。

這個馬爾羅在找到那個馬爾羅之前,早已不搭理什麼胡塞爾,海德格爾,加達默爾這些德國佬了,也扔下了眼看就要鑽研透的《資本論》,開始迷戀中國的《周易》、《莊子》、《金剛經》、《奇門遁甲》還有《五燈會元》什麼的,但自從找到了遙遠的馬爾羅之後,他才真的算是心馳神往,情有獨鍾了。從法蘭西漂浮過來的馬爾羅,像一根鮮亮而硬實的楔子深植於他個人生活的田地和路途上了。

馬爾羅就是在那個落木瀟瀟的晚秋時節,找到了自己的克拉拉——劉敏。那時候,劉敏是砂輪廠的一名女工,直到現在還是。上過兩年電大的砂輪廠女工劉敏聽說我們導師的名氣很大,便猛然起意要考他的研究生,她打聽來打聽去的,找到了馬爾羅的寢室問詢報考之事宜。那天晚上,馬爾羅正一人麵壁第二遍攻讀《王家大道》,這部以馬爾羅和克拉拉密林冒險尋找古寺為原型的自傳體小說,令他如癡如醉,如夢如幻,外麵的敲門聲響了又響,他才掂著《王家大道》起身去開,嘴裏還嘟噥著,找誰?討厭,亨利不在,我是馬爾羅。

馬爾羅看見站在走廊燈影下的劉敏霎時驚呆了:這個濃眉大眼健美豐腴的女子怎麼看上去像克拉拉呢!馬爾羅後來追憶說,從那一瞬間他就起意愛上了她,並決計要她成為自己的克拉拉,假如他也願意的話。

那時候,馬爾羅遲疑了片刻,趕忙把劉敏請進亂糟糟飛滿異味的寢室,手忙腳亂地用一隻飯盆倒上開水,異常熱情地笑道,你坐你坐,喝水喝水。

經證實是對方是自己要找的人,心直口快的劉敏開門見山道:我要考你們導師的研究生,想得到你的幫助。

馬爾羅來不及多想就表態說,好好,沒問題。爾後他盯住劉敏看了一眼又說,考研究生幹嗎!沒意思,我是說研究生的生活太乏味了,這裏沒有真正的生活呀。

劉敏瞪著一雙忽靈靈的大眼睛說,你別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吧,我正是覺得工廠生活沒意思,向往學校生活,才決定要考研究生的。

馬爾羅想了想,說,我勸你最好還是別考什麼研究生,真的沒意思透了,整日價圖書館、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沒有激動和狂歡,沒有傳奇和冒險,你說有什麼意思呢?

劉敏又細致地掃視了一下房間,幹脆利亮地說,我真的要考,你說我該看哪些參考書呢?

馬爾羅又盯了她兩眼,便把那本《王家大道》遞給她,說,那你就先看看它吧。

劉敏告辭,馬爾羅執意送出很遠,送過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一路上,他比比劃劃,慷慨激昂地談論馬爾羅和克拉拉的生活故事。末了,兩個人在昏暗的街燈下,在蕭瑟的秋風裏握了握手。歸來之後,他激動得在床上直翻烙餅,睡著便做了一個甜蜜的夢,夢中他攜帶著劉敏走進仙洞一般的敦煌石窟,醒來後發現褲頭濕了一片。

過了兩天,劉敏又來找馬爾羅還《王家大道》,馬爾羅問,怎麼樣?劉敏答,很有意思。馬爾羅便又把《人的狀況》推薦給了劉敏。

以後每隔幾天,劉敏都要來找馬爾羅,他們便到學校裏的淺湖邊,小樹林,花壇前漫步,邊走邊談馬爾羅和他的作品。後來,他們還到紫荊山公園裏去過幾次,兩人坐在濕漉漉的草坪上,討論著馬爾羅和克拉拉當年的生活,一來二去的,他和劉敏便接了吻,盟了誓,在一片怪石假山後麵,馬爾羅摟住劉敏豐腴的腰肢說,我的克拉拉,我可找到你了,我愛你呀!愛你呀!

劉敏撥拉著他那茂密的頭發說,我的小弟弟,我會疼愛你的(劉敏也知道克拉拉比馬爾羅大兩歲)。

馬爾羅拾起頭來望看劉敏說,你應該改名叫劉克拉,以後你就叫劉克拉吧。

劉敏甜蜜一笑,沒作回答。

愛上馬爾羅的劉敏,從此以後再也不提報考研究生那檔子事了。她想,當一個研究生的妻子與讀一回研究生沒有太大的區別吧。不過,在以後幾年的生活中,她時常指摘馬爾羅當初耽誤了她的前程,逢到這種時候,馬爾羅便有可能反唇相譏:你能考上嗎?咱還不知道誰耽誤誰了呢。

砂輪廠女工劉敏果然像個大姐姐那樣疼愛馬爾羅,三天兩頭給他送來雞蛋奶粉麥乳精什麼的,還給他買皮鞋夾克牛仔服包括襪子小褲頭,也給他買了一套套他夢寐以求的外國小說。馬爾羅原本是個從鄉村走出來的苦孩子,七歲上,他父親便被砸死在小煤窯裏了。現在家中還有花了眼燒香信佛的老母親和一個白癡弟弟,他為了把碩士研究生讀下來,在鄉信用社貸下了兩千元的款子,直到畢業兩年後才還清。得到劉敏這種如姊如母的溫暖愛情,馬爾羅曾抱住劉敏動情地痛哭過幾回,他真誠地感謝上帝賜給他一個克拉拉。

於是,在這年大雪飄飛的寒冬,馬爾羅便瞞了大家悄悄地和劉敏領取了結婚證書。其時,距離他拿到學位證書,還有整整一個學期呢。馬爾羅時年二十四歲,他想當年馬爾羅跟克拉拉的結婚時才二十二歲哪。

後來,馬爾羅幹脆隔三差五地隨劉敏到西郊她娘家食居去了。退休在家的嶽父嶽母都很喜歡他這個研究生女婿,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該疼就疼,該吵就吵,馬爾羅提前進入了一個迥異於校園生活的家庭世界。

多年離鄉讀書的馬爾羅,一頭紮時了久已渴望的家庭溫暖。晚飯後,陪嶽父嶽母看看電視,或者攜妻在郊外的田野裏散散步,他感覺很美妙,他說這才是真的生活呢。

那時候的馬爾羅對於各種哲學美學文學理已經厭惡之極,並且暗且決定,要像馬爾羅那樣寫出雄渾有力而驚心動魄的小說。他說,別了!你們這些鳥理論,我馬爾羅可是要寫小說啦,真好。這個時候,他似乎有意忽略了那個寫出了不起的小說的馬爾羅,也曾寫過三大卷《藝術心理學》等理論著作呢。

馬爾羅在告別理論之前還不得不理論一陣了。一九九0年的春天,馬爾羅蝸居在嶽母家作碩士學位論文,他為自己選定的題目是《論文學及文學家所應達到的高度——兼論馬爾羅的作為和意義》,導師幾次要槍斃他這個別別扭扭的選題,可馬爾羅寧死不屈,執意不改,導師隻得由他去了。馬爾羅磨磨蹭蹭,吭吭吃吃,一篇兩萬一千字的論文寫了兩個半月,修改了三遍,勉勉強強通過了答辯,答辯結束一個星期之後拿到了碩士學位證書。

論文答辯之前的一段時間裏,馬爾羅天天東奔西跑聯係工作單位。本來他打算去文藝出版社,又攜帶著導師的推薦信,他以為準沒問題。可那位曾寫過一本順口溜式的詩集的文藝社社長婉言拒絕了他。那社長說,你這個大碩士來我們這兒太屈才了,我看你還是另謀高就吧。

馬爾羅心裏嘀咕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這才退而求其次找了幾家雜誌讓,他們也都以沒名額為由把馬爾羅推了出來。後來他竟到像什麼國際賓館、友誼大廈、東方商場之類的單位聯係過,但仍沒被接受。

最後,還是劉敏出麵找到市師範學校當人事科長的表舅好說歹說算是接收了馬爾羅,這給他的打擊不算小。媽的,我馬爾羅成了個推來推去的皮球啦,還是一堆沒人待見的垃圾?憤怒過後他安慰自己,畢竟,我可以開始另外一種生活了,隻要以後能寫小說就行,管它去哪兒呢!

畢業前夕,馬爾羅曾多次跟劉敏協商,他要帶她去走一趟西雙版納,還要去看看蒼山洱海,如果可能再到拉薩或伊犁遊一回。馬爾羅知道自己去不了印度支那,也去不了歐美,連香港台灣澳門也去不成。他把自己的這個計劃講給我們聽了,我們都很羨慕他,隻是不知為什麼他們沒有去成。

馬爾羅離校前的某個夜晚找我告別時,他躊躇滿誌地對我談了他要寫小說的決定以及想寫的作品計劃,他滔滔不絕地說,我抽著煙默不做聲地聽。未了,他詩興突發,揮筆為我寫了兩句贈言:

保羅:

理論是灰色的,尤其是文藝美學理論

生活之樹常青,我說的是文學生活

你的朋友:馬爾羅

一九九0年六月二十八日夜

直到現在我還保存著他的這張墨跡。他的字體規範,工整,甚至有些秀氣,每當我不經意翻見這張墨跡,馬爾羅的形象和故事就會向我走來。

馬爾羅有了一個自己的家,他要在這裏開始他所渴望的那種真正的生活了。

學校在那座七十年代建築的單身宿舍樓的三層上給了馬爾羅一間房子。後勤科長說,其實這座樓沒有太大的毛病,除了上麵沒有水管和廁所之外。但這些還是比較好克服的,樓下就有廁所和水管嘛。馬爾羅當時覺得這算不了什麼問題,關鍵是有了自己的家。從後勤科長手裏接過鑰匙,馬爾羅一口氣登上三樓,滿心歡喜地打開屬於自己的房門,隻見裏麵塵埃遍地,勤勞的蜘蛛們織下了一張縱橫交錯的網,一張失去了抽屜的三鬥桌孤苦無告地留守在牆角。馬爾羅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並沒有抱怨什麼。他喃喃自語說,讓我來打掃打掃你們吧。

馬爾羅下樓到後勤科領了掃帚拖把水桶等工具,十分歡快地幹了起來。午飯的時候到街口扒了一碗羊肉燴麵,接著再幹,一邊幹還一邊構思著房間的布局,尤其是寫字台所應處的位置。夕陽西下時,馬爾羅把原來髒兮兮的房間弄了個煥然一新了,至少看上去很清潔了。馬爾羅想,這就是我的新房啦,再過幾天,我就要把我的克拉拉接到這裏過生活啦。

第二天上午,馬爾羅興衝衝地陪同劉敏來看他們這個即將建成的新家。劉敏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看看這兒,摸摸那裏,又敲了敲木製的牆壁,喊了一嗓子,回音倒是不錯,可隔音條件太差了,便把那隻在馬爾羅看來相當可愛的蒜頭鼻梁一聳,哼了一聲說,這就是你們學校給你這個文藝美學碩士的房子嗎?還不如我們工廠的單身宿舍呢!這是那輩子蓋的簡易樓啊!

馬爾羅微笑道,咱們有愛情,他們有嗎?有了愛情的茅草屋勝過宮殿別墅,你說是吧?

劉敏既沒附合也沒表示異議,隻是提了幾條關於房間簡單修飾的草案。

馬爾羅說,好,我再幹它幾天就是了。他又看了看劉敏說,門口一定要安上一個音樂門鈴。

劉敏冷笑道,有這個必要嗎?

馬爾羅說,你說不安就不安吧。

一個星期之後,馬爾羅征得嶽父嶽母的同意,省略了一切婚禮儀式,把妻子劉敏從西郊接到了南郊的新居,當然也把劉敏事先做好的幾件家具包括寫字台運了過來,老實巴腳的嶽父跟女婿說,我不求女兒跟著你大富大貴,隻要你們恩恩愛愛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就行了。

馬爾羅信誓旦旦地表態道,爸爸媽媽,您老人家放心就是了,我們會過得很好的。

搬進新居的那天晚上,馬爾羅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摸模這兒,動動那兒,劉敏卻呆呆地坐在床邊望著牆壁。馬爾羅就拉著劉敏的手到校園裏那片撲滿草叢的大操場上去散步。

馬爾羅攬著妻子說,他瞧今夜的月光多麼好呀!

劉敏說,月光是不錯。

他說,生活多美好啊。

她說,是的。

他說,我們就要開始一種美好而有意義的生活啦。

她說,唔。

他說,將來我要像馬爾羅那樣好好寫小說,我就不信寫不過他們。

她點了點頭。她說,回家去吧。

馬爾羅說,好吧。

臨到樓梯口時,馬爾羅拉了拉劉敏說,趁現在還沒有開學,我想咱們應該到西雙版納走一趟,這是咱們早就計劃好了的,你說是吧?

劉敏回頭看了他一眼,錢呢?

馬爾羅說,你爸不是給咱三千元了嗎?

那是以後我們過日子用的,不是讓你去旅遊的,劉敏說。

馬爾羅停下腳步,認真地更正道,不是旅遊而是漫遊。旅遊隻是去看風景,而漫遊則是尋找故事。再說,我們不一定非得帶很多錢,那才有意思哪。

劉敏說,還得再拿出一部分錢替你還債呢。

馬爾羅擺擺手說,這個先不急,我一上班就可以拿工資了,我還可以寫小說掙稿費還賬嘛。

咱今天就別再提什麼西雙版納了好不好?反正,反正我是不會同意的。劉敏說。

那我就一個人去漫遊它兩個月。馬爾羅賭氣地說,我這一生沒有出過遠門呢。他甚至感到有些委屈。

你敢!劉敏挺立在馬爾羅的對麵,馬爾羅不覺向後退了半步。望著自己這個瘦弱的丈夫,劉敏心頭猛然流過一股疼愛,便拉了拉他的胳膊說,咱們回家吧,你真讓我心疼。等咱們以後有了錢,我再陪你去漫遊吧。

馬爾羅差點流下了眼淚。

上到二樓,馬爾羅又說,你看咱都住進新家了,你還是改名叫劉克拉吧。

劉敏冷笑了一聲說,什麼坷垃?還磚頭呢!你省點事兒吧。

馬爾羅便不再吱聲。

回到家裏,馬爾羅翻找出他所喜歡的那幾盤磁帶,放響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劉敏走過來便關掉了它,她撫摸著馬爾羅的頭說,我給你說根成,咱以後要好好地過日子呀。

馬爾羅聽到妻子像母親那樣喚自己的乳名,體內一股火熱的衝動湧了上來,他急急抱起份量不算輕的妻子,把她放倒床上,一邊動作一邊嘟噥著,我要你要你我要在咱們自己家裏好好地要你一次。

她喘息著說,根成你來了吧,來吧根成,根成……

馬爾羅真的就要行動的當兒,劉敏卻一把將他推了下來,馬爾羅憤怒不解地喊道,怎麼啦?

劉敏甜密地笑道,現在不行了,我這裏麵已經懷上你的兒子啦,她驕傲地拍了拍肚子。

馬爾羅卻像聽到了噩耗一樣,渾身的熱血冷卻下來,他狼狽不堪地跳下床,望著仰躺在那兒的妻子說,不。我不要。我不要孩子。

什麼,你說什麼?劉敏赤身挺坐起來說,你再說一遍,讓我聽清楚點兒。

馬爾羅重複了一通剛才的話,又加了一句:我什麼都沒開始呢,怎麼能要孩子?

劉敏抓起衣服穿上,瞪著馬爾羅問道,你還開始什麼!不是早就開始了嗎?

馬爾羅說,我還沒準備好呢?

劉敏說,你準備什麼?我早就準備好了。

馬爾羅躲開鋒芒,撤到寫字台前,茫然地望著牆上的那幅異國風光的掛曆。

劉敏衝到他的麵前嚷叫道,今天你給我說清楚!你想怎麼樣吧?

做掉吧。

不做!

還是不要吧。

就得要!

反正我不想要。

你不要我要!

這是咱兩個人的事嘛。

現在是我自己的事!你殘忍,你不是人!你不配作丈夫,你不配當爸爸。

也許吧,我不知道。

然後是哭,鬧,叫,又哭又鬧又叫。

馬爾羅有點急,有點氣,有點煩,就是沒有一點辦法。現在,他不知道該怎樣麵對生活中這種猝不及防的事件,他甚至不願相信妻子說的是事實,他希望這僅僅是夫妻之間一個小小的玩笑,但見妻子哭鬧得那麼嚴肅認真,他感到一團大難開始向他圍攏過來。

哭鬧疲乏了的劉敏自顧躺倒,睡著。

馬爾羅擰亮調光台燈,翻開包了書皮的《馬爾羅研究》。讓我看看馬爾羅二十五歲時在幹什麼吧。噢,這一年的馬爾羅攜克拉拉第二次前往西貢,創辦了《印度支那報》,向殖民地製度猛烈開火,開火,並發表了一部叫做《西方的誘惑》的作品,可現在我尚不滿二十五歲,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幹卻要當爸爸了,這怎麼能行?不行。我決不能答應。

枯坐了半晌之後,他想還是先緩和緩和為好,就脫衣上了床,靠在劉敏的身邊,拍了拍她,她卻轉身給他一個豐富的脊梁,說,別理我!

兩人一夜無話,馬爾羅的腦子裏過了一夜的隊伍。

翌日清晨,劉敏早飯沒吃便去位於東郊的砂輪廠上班去了,她下午歸來時馬爾羅還裹在床上,劉敏就給自己下了點兒方便麵,洗洗涮涮就上了床。

馬爾羅到街口吃了碗羊肉燴麵,在大街上遊蕩了一陣子,便回來坐在寫字台前心事重重地翻書,呆坐一夜堅持著不上床。天亮劉敏一走,馬爾羅才去睡覺。

小兩口像車間裏的兩班倒一樣交接著。

如此僵持了三天。隻三天時間,馬爾羅使覺得夫妻之間這類遊戲太沒意思,一點傳奇色彩也具有,既不刺激,也不驚心動魄。設身處地想一想,劉敏已經27歲了,要個孩子也合情合理的事情,就主動和好讓步說,你實在想要,那就要吧。

劉敏那已撲上蝴蝶斑點的臉上這才綻開了笑容。她說,我就不信強不過你。等著吧根成,我會給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現在,馬爾羅陷入了一種對生活前所未有的恐懼之中,也隻好無奈地等待下去。對於等待的結果他一無所知,也竭力不去設想。就是在這段時間內,馬爾羅在劉敏手把手的輔導下學會了炒菜燒飯,他一天做兩頓飯,外帶早餐時到街口買油條豆腐腦,從形式上看,他已很像個做丈夫的樣子了。剛開始時他隻是覺得做飯這檔子事挺有趣,從買菜到擇菜,從生到熟的過程有點藝術化的味道,慢慢地就成了習慣性操作,一到鍾點他就在設置於走廊的炊事處燒炒炸煎,還和鄰居們交流些關於今日食譜及蔬菜價格之類的話題。除了做這些家務,就是把馬爾羅的所有作品再溫習一遍。那天做午飯時,他坐在小凳子上一邊看著鍋,一邊翻看《人的狀況》,忽然想到,難道當年的馬爾羅也會幹這些事嗎?簡直是荒誕啊。他不禁像當年馬爾羅那樣對生活發出一聲感歎:人是被荒謬的力量所左右的!同時他感到這種荒誕正像癌細胞一股在他身上不可遏止地蔓延著,他打了一個冷戰。

時光如流。新學期即將開始的時候,我到師範學校去看望馬爾羅,隻見他一副垂頭喪氣灰不溜秋的樣子,他所崇拜的那個馬爾羅的精氣神已蕩然無存了,便問他,是不是去一趟西雙版納累得啦?

馬爾羅苦笑道,去個球!哪兒也沒去,哪兒也去不了啦!接著他便抱怨劉敏非得給他弄出個兒子來。這會毀了我的,他說。

我不酸不甜地說,好嘛,速度不慢啊,就要一個小馬爾羅誕生啦。

馬爾羅皺著眉蜂說,要是真得有的話,我倒寧願是個小克拉拉,不過……保羅,我真的有點害怕以後的生活。

我便說,也許當初你就不該那麼早結婚,即使結了婚也不一定非得這麼早地要個孩子。

馬爾羅歎了口氣說,這不是我的意思,這由不得我。

那你就隻好這樣下去了,我說。作為一個朋友,我又能再說些什麼呢。

不!馬爾羅激動地站了起來說,我可不甘心過這樣的日子啊。也許我……他又頹然坐了下來。

我勸慰他說,以後還可以寫小說嘛。

馬爾羅的眼睛閃爍出一束光來:對,我還是要寫小說的。隻是現在還不行,我心情很不好,開了學就行了,等著瞧吧保羅,他緊緊地攥了我的手說,我馬爾羅畢竟是馬爾羅。

馬爾羅怎麼也沒料到係主任要他講《形式邏輯》這門課,他以為至少應該讓他教《寫作概論》的。當然,他更願講的是《外國文學》,那他就能盡情地給那些求知若渴的學生們講講馬爾羅這個文人英雄了,他甚至早已準備好要重點講一講《王家大道》、《征服者》和《人的狀況》,可現在係主任要他講形式邏輯這鬼東西。

禿頂係主任笑吟吟地說,喬老師,這學期你講形式邏輯吧,兩個班合堂上,每周四節課。

什麼形式邏輯辯證邏輯的,我就討厭邏輯這玩意兒。馬爾羅說,我怎麼能教這東西呢!

係主任說,你可是咱們係裏第一個碩士生,學的又是什麼文藝美學,教邏輯顯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我們也正是衝這個才接收你的,你怎麼可以不教呢?

馬爾羅固執地說,我不教形式邏輯,我要教講外國文學。

係主任笑道,這可不是填報誌願,你想教啥便教啥。再說外國文學已有兩個老師了,還用不完呢。

馬爾羅說,我肯定會比他們講得好,不信咱們試試。

係主任說,這沒什麼好試的,你還是試著講形式邏輯吧,就這樣,從下周二開始上課,這是課程表,你要是不同意就去找校長好啦。

馬爾羅不想講形式邏輯,也不想找什麼校長,他把一盤豆腐炒了個一塌糊塗,麵有愧色端上飯桌時跟正在擦組合櫃的劉敏說,他們要我教形式邏輯,真他媽的荒謬,形式邏輯算什麼東西?

劉敏頭也未抬說,教就教唄,教什麼不一樣?這不是你自己的事兒。

馬爾羅氣呼呼地把那本《形式邏輯》教材扔到濕漉漉的地板上,你也這麼說?我可是堅決不幹這無聊的勾當。

劉敏趕忙彎腰拾起書來,瞪了他一眼:根成,我又不得不說你兩句了,你初來乍到的,可別給人家一個壞印象呀,要知道,你到這個學校來,要不是我表舅從中說情,人家還不肯要你呢,我看現在你還是省點事吧。

於是,馬爾羅就教了他一點也不感興趣的形式邏輯。

第一次麵對台下黑壓壓一大片學生,馬爾羅站在突兀的講台上半天沒有話說,他不知道先說什麼好。七、八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他,他覺得還是應該說話的,不說話又怎麼能行呢?

我,就是那個被迫來教形式邏輯的。馬爾羅作了這樣一個開場白,接著他簡單作了幾句自我介紹。台下響起了議論聲。馬爾羅隱隱約約聽見,噫,嘻,嘿,這老師,這個老師挺有意思的。馬爾羅這時覺得自己這個開場白弄得還可以。

我想,你們也是被迫來學這門課的吧。馬爾羅的聲音比剛才大了一點,就聽到有人笑起來。

馬爾羅清了清嗓子講下去:你們是中文係的學生,我想你們是應該愛好文學的吧,而文學和形式邏輯有什麼關係呢?停頓了片刻,他說,它們之間是沒什麼關係的呀。

又有人笑。馬爾羅聽見有人說這老師挺幽默的。他說,這不是什麼幽默不幽默的事,我說的是大實話,應該知道,文學是生命的體驗,獨特的感悟,它是鮮活的,情感的,直覺的存在,而邏輯卻是公式,是定理,是僵化的東西,我要說,文學和邏輯是兩股道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巴爾紮克曾經說過,文學家隻需要抓住偶然。可形式邏輯隻講究規律和必然。說到這裏,一定會有同學要問,那你為什麼還要講邏輯,而我們又為什麼要學邏輯呢?我隻能這樣說,是有人非得讓我講,非得要你們學,就是這樣的。

馬爾羅聽到下麵討論聲雀起,便截住了話題,他說,請大家靜一靜,現在我們開始上第一課,請翻開教材第一頁。

嘩嘩啦啦的翻書聲,馬爾羅咳嗽了一聲念道:什麼是形式邏輯呢?形式邏輯就是從思維的形式結構方麵研究人的思想規律的科學,它總結了人類思維的經驗教訓,以保持思維的確定性為核心……

馬爾羅停了下來,低聲說道,沒意思沒意思,然後挺直身子說,我還是不念了吧,這些字大家都認識的,還是你們自己看看算啦,下麵自習,有什麼問題再提問吧。

頭一次的兩節課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次的兩節課他便給大家講開了馬爾羅的故事和作品。講馬爾羅的時候他很賣力,課也講得很精彩,氣氛也很活躍。下一次他又講了海明威,再下一次講馬爾克斯和略薩,還有幾節課他在教研室弄來了錄相機放了昆德拉的《布拉格之戀》,不少學生覺得特過癮,很有趣。

於是就有學生提出來,考試怎麼辦呢?到時候我們考不及格的。馬爾羅就借鑒來他讀大學時一個老師的話笑著說,孫子才考得好呢。就有學生告訴了班主任,告到了教務處,校長也聽說了,校長就在一次全體教師員工會議上不點名地批評了馬爾羅,係主任也找馬爾羅嚴肅認真地談了話。馬爾羅分辯說,是你們硬要我講形式邏輯的,又不是我要講的嘛。後來,馬爾羅就寫了一份很講邏輯的檢查才算了事,為此,馬爾羅在師範學校小有名氣了。

到了期末考試時,馬爾羅給學生出了十道複習題,也就考了這十道複習題,事先,有的學生怕考不及及格,就給馬爾羅送了些粉絲海帶木耳什麼的,馬爾羅憤怒地說,這是哪跟哪的事,拿走!拿走!學生就跑開了。劉敏從娘家回來看到這些東西便問怎麼回事,馬爾羅遲疑了一下說,這,這是我用你給我的那50元錢買的,準備過年用,過年用!然後他就抽空到書店花46元買了一套《一千零一夜》塞到了書櫃裏。

期末考試的結果比較滿意,馬爾羅教的形式課及格率達100%,90分以上的占85%,挽回了不良影響。

一個學期就這樣對付過去了。在此期間,馬爾羅還應有十家師範學校《形式邏輯》教材編寫組之邀,寫了“推理”和“判斷”兩章,開始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想幹這種沒意思的事情,可看在可以得到預支的五百元稿酬的份上也就應了下來。款一到手,他就征得劉敏的同意寄回家鄉歸還幾年前的貸款了。寫這兩章東西也沒用太大的功夫,找幾本參考書,換了點兒敘述語言也就成了,原以為著書是件不起的事,沒想到居然這般容易,以後有了這等事不妨再幹它一回。事後他想,當年馬爾羅的《藝術心理學》肯定不會是這樣寫出來的。媽的,已經弄到了現在這步田地,還提什麼馬爾羅不馬爾羅呢!他幾次都想扇自己的臉而終於沒有下手。

剛一放寒假,馬爾羅就迎來了兒子的誕生。

那天下午,馬爾羅守望在保健院產房門口,冷得渾身發抖。其實他是心裏害怕,他害怕劉敏到那個關節上會出現什麼意外的情況,他害怕孩子出生以後的生活,一刹那閃過的一個念頭更讓他顫栗不已:但願劉敏生下來的是一個,一個死嬰,這樣就,這樣就省去了許多麻煩,那也就怪不得我了。馬爾羅被自己這個念頭所震懾,我真的不是人。我是不是太殘酷了?我不配作丈夫,更不配當爸爸。脊梁骨一陣陣發緊的馬爾羅幾乎支撐不住地扶住了冰涼的牆壁。一個也是守望者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過來關切地拍拍馬爾羅的肩膀說,別著急哥們兒,咱們很快就會當爸爸啦。馬爾羅心底淒厲的喊了聲:不!

“哇”地一聲啼哭蓋過了馬爾羅的呐喊,劉敏順順當當生下了一個六斤八兩的男嬰,果然如劉敏所承諾的那樣,又白又胖。馬爾羅茫然地望著那團新鮮的小生命,他驚詫不已,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一般腥膻的乳香衝入鼻孔紮進胃裏,馬爾羅跑到廁所裏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一時感到天昏地暗。

但毫無疑問的是,馬爾羅在不滿二十六歲的這年冬天,兼任了一個孩子的父親,他執意要給兒子取名叫多索,開始的時候劉敏直搖頭說不好、不好,可馬爾羅解釋說這個名字很有文化味道,是從智利作家何塞多諾索那兒點化而來的,前兩天他剛買了何塞多諾索的一本小說《汙穢的夜鳥》,他說此人作為拉美文學爆炸的知情人和親曆者很了不起。於是,兒子的名字就叫了多索。

馬爾羅常常望著多索發怔,發呆。

第二年春光明媚的時候,我又見到了馬爾羅,便問他,爾羅兄,你的小說寫得了嗎?我還等著拜讀你的大作呢。

馬爾羅苦笑了一下,指了指正在吮吸肥奶的兒子多索說,小說還沒來得及寫,倒是先創作出了一個拉美小說家,這下子就甭提寫小說的事啦。

暢懷哺乳的劉敏很不高興地插言道,少在這兒怨天尤人,我看你就不是寫小說的那塊材料,算了吧你,能教好你的形式邏輯就謝天謝地了。

馬爾羅嘴巴也張了幾張,終於沒有尋到有力的反駁辭,他尷尬地看看我,說,保羅,咱們出去走走吧,屋子裏孩子鬧得心慌。說著便站起拉著我朝外麵走,劉敏在後麵喊道,快點回來,多索的尿布還沒洗呢。馬爾羅邊走邊回頭應道,我知道,回來馬上洗。

在操場那邊,馬爾羅激動地向我宣布,他打算辦一個小書店,假如我願意的話可以跟他合夥幹。他搬著指頭說,反正這一年半載的沒法寫小說了,不如現在先賺它一筆小錢,將來更好地寫作。他說,這也是體驗生活的一種方式嘛。他說,我想好了,書店的名字就叫“馬爾羅書屋”,隻賣那些外國文學和社科類譯著,再招聘兩個素質不錯容貌可觀點兒的女顧員。他說,資金不必發愁,一個搞裝修的朋友答應無息借給他三萬元。劉敏也基本上同意我這個構想啦,怎麼樣保羅幹吧?到時候我就是大老板你也是二老板了,哈哈,咱們賺了錢還可以一道去西雙版納滄山洱海那一帶漫遊一次呢。

我笑了笑說,這種事情我可從來沒想過,你幹嗎要辦什麼書店?

他便引起據典說,當年十八歲的馬爾羅就曾放棄了高中畢業會考的機會,到一家私營出版商那裏作了助手,這對他以後寫小說也提供了不少經驗呢。你知道的,保羅,我以後也要寫小說的,可我現在沒有生活呀,我也需要積累些人生經驗,你說是吧?

是嗎?我說,那你就經驗經驗好了,我就不必介入了吧。需要我幫助時說一聲就行了。

馬爾羅攤開兩手,表示出很遺憾的樣子。

此後不久,馬爾羅真的開始籌備他的“馬爾羅書屋”事業。教了邏輯洗完尿布做好飯之後,他便遊蕩在文化路書店一條街那邊,這一帶也是他平素常來常往的所在,馬爾羅像書報檢查官那樣深入一個個書店搞細致的調查研究,他發現這些個私營書店老板大都文化不高,經營的書其實大同小異,都沒多少特色,他想,我要辦就弄它個真正有特色的書店,那才能吸引買主呢。他還想到日後不妨以“馬爾羅書屋”為據點,聚結一些質量不錯的文學青年男女,搞個文藝沙龍什麼的,一定很有意思,沒準兒還能交些朋友,這對以後寫小說也是有利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