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出夔門(1 / 3)

宋仁宗嘉佑元年,趙宋王朝開國近百年,當朝的是第四位皇帝仁宗趙禎。

首都汴京繁榮昌盛,金瓦朱牆的皇宮在五月的豔陽照耀下曜曜生輝,莊嚴地佇立在城北麵,宣德樓前寬闊的禦街上熙熙攘攘,街旁店鋪裏生意興隆,沿街隔三五十步就有禁軍的巡邏哨,兵士們穿戴巡警服飾,佩刀執槍,拱衛著幾百米外的大內。蔡河、汴河流經城中,一座座精美絕倫的木橋與石橋橫臥在河上。河上船隻如梭,西城戴樓門外碼頭泊滿了造型各異的商船和官船,遠望舸艦迷津,一派升平之象。沿河寬敞的街道旁青樓畫閣,繡戶朱門。街上雕車競駐,寶馬爭馳,行人比肩,店鋪林立,叫賣聲不絕於耳。朝官們的官車官轎在家仆或親兵的喝道聲中擦著行人而過,富貴人家的馬車裝飾得非常精致,載滿各色貨物的牛車、驢車夾雜在熙攘的人流中。耍雜技賣藝的在空曠的拐角處掄著刀槍,圍觀的人群中不時傳出喝采。算命卜卦的著青衣,也是頭戴方帽,一副儒人之狀。沿街的茶樓灑肆裏食客盈門,賓客間觥籌交錯,品嚐著首都風味,談古論今。。。。。。

一輛馬車從擁擠的大街上馳過,車窗裏不時有麵孔出現,觀賞著帝都風華。車內載有三人,靠後坐著一位約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瘦削的麵龐,留著長須,戴著流行的京都儒生帽子,表情莊重。馬車兩側各坐著一位二十歲左右的男子,其中右手邊的男子身材高大,皮膚白皙,顴骨微突,雙目炯炯,雖未蓄須,但看得出將來必定是個絡腮胡子,穿戴儒雅,好奇地觀看著街景,旁邊放著一個包袱。對麵的男子年紀稍輕,體態更是魁偉,臉上還留著一抹未褪盡的稚氣,也抬頭看著迎風吹動的各色旗幡。

馬車上坐著的是幾年後名噪天下的四川眉州蘇家父子,年長的是父親蘇洵,字明允,號老泉。右座的是蘇洵的長子蘇軾,字子瞻,對麵的是次子蘇轍,字子由。誰也沒有料到這駕馬車上載著中國文壇上的三個古文名家,唐宋八大散文家中,蘇家父子占了三席。而此時的蘇家父子也沒有料到,他們從老家四川眉州來,以後的人生中會發生一些什麼事。對於蘇軾來說,是第一次離家赴京趕考,作為一介儒生,仕途還未開始。父子三人對帝都的一切都很是新鮮,父親已經在叮囑兩個兒子在京都要注意些什麼,因為東京不是眉州。

馬車駛到一座華麗的府門前停了下來,高大的榆樹和楊樹將府門掩在五月的陽光下,朱漆的府門正開著,子由先下車,子瞻下車後伸手將車簾撩起,蘇洵低頭走下車來。

老泉抬頭看了看府門上“歐陽府”三個大字,對兒子點了點頭,說:

“這就是張益州所說的翰林學士歐陽永叔府上”。

張益州就是時任成都太守的張方平。而歐陽永叔就是當時的翰林學士兼禮部尚書歐陽修,也是北宋仁宗年間的文壇領袖人物。

子瞻兄弟當然知道歐陽修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普天之下的儒生學者都以見歐陽修一麵而榮。想到今天要見到這位當代最傑出的文學家時,兄弟二人心裏不免都有些激動。

蘇洵將張方平的薦書交與門人,門人接信而入,蘇洵交代二子要以禮見尊。蘇軾兄弟有些緊張,子瞻朝子由咋了咋舌,兩人規規矩矩地依儒禮立於父親身後。

歐陽修正逢朝休在府,正在書房獨坐翻書,門人進門道:

“稟老爺,益州張方平大人所薦蜀中儒生蘇明允求見”。

由於張方平早已傳書至府,因此歐陽修對蘇洵其人有所知曉,而且張方平在信中說蘇洵有“王佐之才”,文章不同凡響。於公,歐陽修作為當朝宿儒,為朝庭引進人才正是他的職責所在;於私,文人見文人,是人生最大的快事。於是,歐陽修著門人快請。門人應聲而下,至廊口,有聽老爺傳住,歐陽修走出書房門說:

“見蘇明允宜在客堂接見,且容我更衣,將他請至客堂”。

門人諾聲而去。

少頃,門人將父子三人引入府門,穿過照壁,引入正堂,這裏是歐陽修接見貴客之所,連仁宗帝駕尊臨,君臣亦在此相見。宰相韓琦、富弼等是府中常客,天下文名噪動者,無不為歐陽府座上客。

家僮已請賓入座,蘇洵三人道謝後便觀賞起歐陽修的客堂來了。客堂簡潔,是傳統的中國高官府堂,正堂供著一幅孔夫子像,使人覺得有些拘束,但更能提醒人身在名儒之家。香案兩側豎著兩著精致的汝窯瓶,案間沒有其他的擺設,隻有一方很大的端研。父子三人還未頎賞完名家之堂,歐陽修已從正堂後走出,頭戴宋朝員外高帽,身穿紅色長便袍,束紫色帶,著玉佩。裝束隆重。

家僮欠身向三人道:“這就是我們家老爺”。

蘇洵率子作揖:“晚生眉州蘇洵,率犬子蘇軾、蘇轍拜見歐陽大人”。

歐陽修雙手扶蘇洵臂,道:“老夫早聞蜀中蘇明允,文章蓋世,隻是蜀道艱難,無以得見,前日張安道來信薦公,言辭甚是關切”。

歐陽修的平易近人,使得初來京師的蘇氏父子感覺頗好,隻道候門深似海,不想身為尚書兼翰林學士的歐陽修,竟能對遠道而來一介布衣的蘇洵以禮相待,可見歐陽修不但學問蓋世,而且人品更是上乘。

蘇軾更是近距離地細看了這位久已聞名的文壇領袖,歐陽修中等身材,不算是個俊男子,眼睛不大,兩隻耳朵倒是很長且白,表情和藹可鞠,談吐文雅,偶而笑起來時,上唇包不住牙齒。講到這裏不覺要講到一個傳聞佚事:歐陽修早年上街,相麵之人對他說,你的長相是耳白於麵,文章當名聞天下;唇不包齒,當官會受人彈劾。

蘇洵自是向歐陽修道出自謙之語,近而立之年方讀書,屢試不第,學術淺顯。

歐陽修大笑道:“蘇明允若學識淺顯,如何能得到張安道的推薦,並說你有王佐之才”。

蘇洵從蘇轍肩上取下包袱,取出一疊文稿,雙手遞與歐陽修。

“這是晚生所寫的幾篇策論,成稿於蜀中偏隅之地,淺顯眉州士人之心,今獻於歐陽公大家之目,還望公閑來一讀,並不吝指正。”

歐陽修雙手接過文稿,借著窗外的陽光,就讀了起來。不過幾行,歐陽修就站了起來,拿著書稿在客堂中邊走邊看,時而走到窗下,時而又踱回主座,臉上的表情也異常激動,連叫了幾個好字。蘇氏父子三人很是詫異,看到眼前這位文學大家激動的表情,蘇洵心裏不免有些欣慰:自己多年來寫成的策論二十二篇很可能入了這位大家的法眼。想唐白居易入長安逢顧況,顧況說“長安米貴,居可非易”,等讀了白居晚的詩,才大歎其才,於是白居易才成了他的門生。雖說蘇洵近近五十,求官心切,但他並不是趨炎附勢之人,在權貴們麵前他不願顯出媚俗之氣來,而他此次訪歐陽修也是久仰歐陽修的大名,又經張方平推薦才來。而且他並沒有向歐陽修說明他的兩個兒子都是來應試的。

蘇軾與蘇轍相互看了一眼,似乎對這位前輩的行為有所不解,雖然他們也認為父親的文章磅礴有度,氣勢非凡,但沒有想到竟能讓當世名儒如此激動。

歐陽修看了近半個時辰,才放下文稿,請蘇洵坐,自己也落了座。

“蘇公文章立意深遠雄健,言辭犀利流暢,有韓非李斯之風,堪比前唐韓退之、柳子厚之筆法”。

歐陽修對蘇洵的策論竟有如此之評價。實在出乎蘇洵的意料。蘇洵連忙起身躬欠道:

“晚生拙作,如何敢得大人如此厚評”。

歐陽修道:“前日張方平信上說公有王佐之才,起初以為張方平隻是欲舉蜀中人士而誇言,今日見蘇公麵,讀蘇公文,才相信安道之言並不過實。蘇公有如此才華,如何隻在蜀中讀聖賢之書而不出仕?如今國泰民安,朝庭正要用有你這樣的人才,何不出蜀而輔佐聖君?”

蘇洵並不是個隻知道讀死書的人,出蜀任職,也是他多年所求,如今千裏迢迢來到東京,也正是為了學以致用,為國家出力。隻是自己沒有功名,也不是世家出身,要想在東京官場立足,談何容易。現在歐陽修既賞識自己並有心舉薦,他也就沒有再違心辭讓:

“為朝庭效力,輔佐聖君,是某多年夙願,隻是天不遂人願罷了”。

歐陽修立即明白了蘇洵的意思,從為政有德的張方平的推薦,再到今日蘇洵到訪,他也看出蘇洵並不是趨炎附勢的小人,而是一個懷著雄心的有誌之仕。為朝庭舉薦這樣的人才,正是他這位當朝首儒的職責所在。

“你的文稿先留在我這裏,我將持稿見樞密韓琦大人,向他舉薦,我想韓大人對你的文章同樣也會刮目相看。”

這讓蘇洵更是銘感於心,謝過歐陽修後,兩人又就學術上的事作了一些交談,蘇洵才思敏捷,學識淵博,更是令歐陽修另眼相看,歐陽修覺得當朝大員中雖不乏學富五車之人,但真正能有蘇洵這般見識與學識的,還真沒有幾個。歐陽修還不時地用目光掃過一直立於蘇洵身後的蘇軾蘇轍兄弟,見兩人均一表人才,且彬彬有禮,在他與蘇洵交流過程中,兩人一言未發。但歐陽修沒有想到的是,在明年他主持的京試中,脫穎而出的就有蘇軾蘇轍昆仲二人。而自己今後的政治文學生涯,與這父子三人再也分不開了。

從歐陽修府回來已是中午時分,父子三人走在汴京大街上。

寬廣的大街上行人比他們來時更是擁擠,商人們的生意更到了一日當中最忙的時候,米店夥計正將一驢車大米一袋袋搬進孫家正店的倉庫。曹婆婆肉餅店裏充滿著各色的茶客,沿街的大銅壺也忙碌著突突地冒著白汽。淩記綢莊的櫃台前有好幾個婦人正在挑從全國各地來的綢緞,有來自四川的蜀錦,江南的蘇錦。藥鋪裏有坐堂的郎中和排成長隊的病人。整個汴京城都在如此的熱鬧中度過她平凡且不留任何痕跡的一天天。京城的子民們都在享受著這有著一百年的太平日子,在這一百多年來,他們再也沒有見過五代時期的王朝更迭,大宋王朝的天子們一朝一朝地都在平穩中交接,國家對京城的治理也顯得井井有條,使得汴京城顯現出了她的曆史上從未有過的繁榮,蔡河、汴河、五丈河中的往來商船、官船、繡舫,街市上往來的馬車、挑夫和遊人將這座城市在大宋王朝中的重要性和繁榮氣象顯現得淋漓盡致。

蘇洵的心情自然是前所未遇地好,作為一個久試不第的老儒生,他已經不希望在科場上出人投地了,但他是一個有著抱負的讀書人,他關心這個王朝的發展,他更通過幾十年的苦學知道一些王朝興衰的原因,並對之有著自己獨特地見解,如他在名著〈過秦論〉中曾有過這樣的結論“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這種見解在他身後的一千多年裏都有著深遠的影響。但在封建社會一個讀書人如隻有見解而無法上達天聽,隻能是做一個懷才不遇的迂儒而已。而且學問越是深越是迂。“出仕”是一個讀書人唯一的願望。蘇洵今天見到了歐陽修,並得到了他的賞識,可能自己已近不惑之年,還有機會為朝庭效力,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華,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人生的第二次生命。

他快步走在街上,覺得東京城的陽光今天特別燦爛,街道上都彌漫著清新的氣味,擦肩而過的行人陌生的麵孔也變得似曾相識。雖然他的心情比不上狀元及第的那種“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但我們可以想象老蘇在此時的心情必是由衷而又無邪地高興。回到父子三人寄宿的興國寺,用過午餐後老蘇就在客房中小睡了一會兒。

十來天後,歐陽府的門人來到興國寺,找到了蘇洵,用府上的馬車將他請進了歐陽府上。

歐陽修滿麵紅光,見到蘇洵後執著他的手說:“我已將你的文稿獻於韓相公,韓大人很是重視你的才學,今日朝休,韓大人有意召你進府麵談”。

蘇洵年逾四旬,但要由歐陽修帶到宰相府上,還是有些緊張,但君子坦蕩蕩,見韓琦更是使自己的政治主見得以申張。於是歐蘇兩人同坐歐陽修的官車來到韓琦府。

樞密使韓琦,是宋仁宗朝後期朝庭重臣,在北宋政治上和軍事上很有名氣,且為官為人均可稱得上是君子,慶曆年間曾力助範仲淹變法,後又出任朝庭對陝西安撫使,經略朝庭對西夏的戰事,西夏人見到韓琦範仲淹冶軍不敢東犯。

韓府的客堂比起歐陽修府來更是富麗堂皇,考究的梨花木太師椅羅列兩旁,椅上坐了三位朝官。韓琦首座,五十歲開外,儀表堂堂。著便服布履,頭戴方帽,長須花白,兩抹濃眉下一雙虎目炯炯有神,蘇洵一看韓琦有著文臣的儒雅之氣,更有將帥的威武之風。經歐陽修介紹後蘇洵連忙作揖見禮,韓琦起座相迎,聲音洪亮,腳步穩健。歐陽修一並介紹了次座的國史館執事宋祁和中書舍人範縝,均是本朝進士。

韓琦請區歐陽修入座,並請蘇洵坐了末座,蘇洵並不拘禮,道謝後便入了座。

“老夫先前曾聽聞蜀中蘇洵名,今歐陽永叔持你的策論二十二篇給老夫誦讀,老夫接連三天秉燭夜讀,見你不但文才過人,更重要的是你對國事、兵事的觀點頗為新穎,有見地。”韓琦開門見山地對蘇洵的文章發表了看法。

“晚生何德何能,韓大人日理萬機,晚生何敢勞煩公在夜間讀拙作,這些文稿,隻是蜀中鄉野之人鬥膽之塗,對曆史、軍事的一些粗鄙之見罷了”蘇洵起身答道。

韓琦大笑,轉頭對歐陽修說:“蜀人真如孔明,自謙而且謹慎”。

“你不用如此謙恭,老夫主政樞密院,若能真為國家簡撥有用之才,那就是國家之幸,老夫之福。如今天子有道,國家雖是四海升平,但吏事沉冗,邊關不靖,這些也是當朝亟等解決的問題,你在策論中所述之道理,於治國治軍很是有益”。韓琦進一步說到了蘇洵的作品及他的政治軍事哲學思想,下座的宋範二人也很是讚同。宋祁是史官,不太愛說話。範鎮插話了:

“蘇公的文章我不及通讀,在相國處讀到〈心術〉,開篇說到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製利害,可以待敵。此與孟子所謂君子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可是同理嗎”。範鎮的話可以作為一場對蘇洵的考試。

“範大人說得不錯,在下以為為名將者必君子也,為將治軍易,治心難,軍隊將領在統兵作戰中會碰到很多類似於他在做人中遇到的問題,如威逼、利誘等。敵強我弱,敵方張聲勢,會動搖我方軍心,這可以說是在武力上的威逼,所謂泰山崩於前;敵不能取勝,必開出對統帥個人都很有利的條件談和,這就是利誘,所謂麋鹿興於左,為將者若非君子,會為虛張之聲勢所倒,為誘人之利益所蝕,所以說治軍者,當先治其心,心正必能威震三軍,氣蓋夷狄。”蘇洵交出了他在這次辯論中的第一份答案。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蘇公之意,戰不為義,必不可勝,那麼,左丘明說春秋無義戰,春秋也無勝戰嗎”範鎮的問題有些難答。

“春秋之戰,多於任何前朝,秦楚、秦晉、齊燕諸國戰事不斷,卻都不是為了義,而全是為了利,這也是左丘明所說的無義戰的意思。從春秋到戰國,再到秦朝,天下紛爭,所曆戰事不計其數,勝戰亦不在其數,但這些勝戰都使各國百姓十室九空,國人怨聲載道,沒有真正支持戰爭的。到頭來沒有一家是贏家,三家分晉,秦族六國,楚漢滅秦,可見這些不義之戰,最終都沒有能保住其國。”蘇洵的回答使在座的宋室名臣們歎服。

“你的話很有道理,曆朝如此,天下自唐末後諸候蜂起,稱王者不計其數,我太祖皇帝馭極以來,力主以仁德治國,北取無道之強漢,南並昏饋之李唐,而後錢吳等納土來降,這些都是先以義戰立威,後不戰而使人來朝。可見是太祖太宗用兵之治心用義之功”。韓琦借著話題稱頌了一番宋朝先祖。

韓琦對蘇洵的文才很是滿意,已有向朝庭舉薦之意,歐陽修與蘇洵在與各位宰執聊了一會兒後便先告辭了。明堂裏隻有韓琦等三位了,韓琦問宋範兩人蘇洵如何,宋祁咳嗽了一聲說:“巴蜀之地,曆來才俊輩出,如漢之司馬相如,唐之李太白。蘇洵學問不讓京賢名士,今既已出川門,將來必會名揚中原”。

範鎮欠身向韓琦說:“蘇洵文采自是在下不敢比及,然我觀其為人桀傲,書生意氣,且非進士出身,如急切召他入朝為官,恐與眾僚不睦”。

“蘇洵文章有荀子雄辨之風,朝庭如不能用之,實為可惜啊!”

韓琦說完看了範鎮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向堂外,半晌點頭讚許。

興國寺在東京城外城,在汴京上百家寺院中普通一家,寺廟有地產房產,並享受著朝庭部份給養的政策。寺中廂房多餘地大部份時光用來打發來京趕考或經商的外省人。蘇軾兄弟因為父親外出,正在寺後的院落中與寺院的住持僧下棋,通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寺僧們已跟這兩位俊少年成了朋友,尤其是住持慧空大師,更是覺得蘇家兄弟才氣過人,棋琴書畫樣樣都是他這一生中見到的舉子中最優秀的。慧空老是對蘇洵說明年京試後就等著朝庭的白馬黃轎進興國寺了,蘇洵總是一笑了之。蘇軾更是成了慧空方丈室的常客,作畫、題詩、操琴等蘇軾從不吝嗇,等慧空那雙見過無數舉子的眼睛羨慕地看著他不住稱讚時,蘇軾隻是大笑,從不故作自謙。

慧空又輸了一局,無數次的對弈,蘇軾總是勝多敗少,慧空的棋藝在京城也屬上乘。慧空對蘇軾說:

“蘇公子得勝時,心情如何?”

蘇軾笑道:“勝之時,沒有什麼心情的好壞,最使人開懷莫過於對弈過程中棋到窮處,而又起死回生之時。”

“浮生如棋局,在勝局,有敗局,你年少誌壯之時不會體會過深,將來一旦高中,入了宦場,行到水窮處時常會有,你當如何?”慧空暮年之人,又身在京師佛門,見識官場之事頗豐,有些為眼前這個風流才俊擔憂。

“水窮之處,必有雲起之時,做人但凡心隨本願,不論位極人臣還是漂泊四海,終能隨遇而安,怡然自得”。蘇軾看來受莊子哲學的影響不小,這使他在以後幾十年的人生經曆中受益非淺。

蘇洵回來時已是落日時分,他途經曲院街在京城名號遇仙正店沽了山西汾酒,並著店裏夥計打包了一桌縈素,回到興國寺,與兩個兒子分享。慧空聽說老蘇回寺,也來看望,聽老蘇說見過韓樞密後,慧空隻說日後名震東京者,必蘇家三父子也。而此時蘇家父子在京城已頗有一些名望了,這一是由於十幾天前歐陽修接見了老蘇,二是蘇家父子在京城遍結名仕文人,尤其是二十一歲的蘇軾在詩文書畫方麵的天賦更是讓京城有名之仕折服。

蘇軾為人不羈,即使是慧空這樣的高僧在座,他也打趣地請大師入席同享酒肉,慧空隻是笑笑,說出家人不沾酒肉。蘇軾又說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留。被老蘇喝住,弟弟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來,而慧空依舊在椅子上念著他的佛,道:“無妨,無妨。”

離蘇軾兄弟京試還有大半年的時間,京城名勝已被父子三人遊遍了,其間不乏有詩作銘文。老蘇繼續等待朝臣們的職祿安排,而蘇軾兄弟則在苦讀的空閑時結交全國各地的赴考舉子。

開封大相國寺廟會是京城最為阜盛的交易市場,相國寺每月開放五次,而逢清明、端陽、中秋諸節時尤為熱鬧,新州的荔枝幹、滄州的大棗、塞外的皮革、湖州的筆,總之,全國各地的各類貨色,西域高麗南洋諸國的商人,充斥著整個相國寺交易市場。而文人墨客們也最愛在這個時節來到相國寺,進香會友,相國寺內長長的遊廊一側的粉壁上書滿了當朝名仕們的詩作,如寇準、範仲淹、歐陽修等。文士們愛擠在遊廊裏欣賞評論著賢儒們的詩句。

嘉佑元年的中秋日,蘇氏兄弟早早地來到相國寺,擠過如織的趕集人群,擁入相國寺大門,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來到遊廊,見粉牆下齊刷刷地全是參差不齊的後腦勺。兄弟倆憑著高大的身材輕鬆地擠到了廊下,評起詩來。

有一首詩是一位叫包拯的人寫的,其中最後兩句是“一世行事無濁跡,何必四時求神明”,蘇軾看了後道:

“寫得好,平生行事無濁跡,神明自會辟佑,求他豈不多此一舉”。

“求了總會心安些,有無濁跡,自己如何知曉”,一個有著濃重南方口音的聲音從蘇軾身後傳來。蘇氏昆仲回頭看時,身後一個個子稍矮的年輕人,臉色有些黑黃,著青色布衣,頭戴一頂南鄉人帽。

“兄台請了,但兄台所言,在下不敢苟同,為人行事,清濁自分,如何不知曉”。蘇軾最愛與人辯理,他低頭看著年輕人說。

“世上就有許多人,自以為行事濟人,卻不知道誤了天下。再往小裏說,兄台定以為自己有理,而我所言無理,故而在兄台眼裏,你是清,我是濁,而我又得苦言分辯,豈不是很累?”年輕人也不是省油的燈。

蘇軾看了看弟弟,意思是今天遇上卯上勁的主了。

“我並未說我所言有理,兄台所言無理,隻是廊上之詩寫得頗有些正氣,論詩而已,兄台何必扯上在下入論呢?”蘇軾瞪大了眼睛說。

“所詩者包拯,乃是當朝開封知府,官大自然不求神明。”對方對作詩人的背景倒是比蘇軾清楚。

“在官在民倒不是問題,能作出此等詩句者,必是心地無私之人,言由心聲,人心不正,如無梁之屋,豈能端立於天地之間。”蘇軾這回更來勁了。

子由拉了兄長一把,因為他發現兄長動真格地了,而且對方也無退意,想出門遊寺,本為消遣散心而來,卻在此鬥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