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⒁。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⒂:“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⒃。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17)。《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18)”《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19)”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20)?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21);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22)。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23)。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24)。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25)。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釋】
①原道:探求道的本原。原,推究,探求。博愛:無所不愛。博,大。行:行動,做實際工作,實踐。宜:適宜,合乎現實。由:從。之:往。焉:語詞。足乎己:自己心中很滿足很愉快。指行仁義的結果,自然心安理得,不需要外來的幫助和安慰,即“無待於外”。
②定名:定,固定,一定。名,事物的名稱。此句是說仁與義具有一定實際內容,名實相符,故曰“定名”。虛位:空位。此句是說道德需要實際的內容去充實它,故曰“虛位”。
③老子之小仁義:老子將道德與仁義分開,把仁義放在道德之下。所以說老子小仁義,把仁義的內容看輕了。
④煦煦:和藹的樣子。這裏指所愛不廣。孑孑:形容孤立。這裏指脫離現實。
⑤周道衰:指周朝自平王東遷之後(史稱東周),諸侯並立紛爭,政令無能統一全國。孔子沒:孔子死後,諸子百家爭鳴,孔子的儒家也分裂為若幹派別。沒,同“歿”。火於秦:指秦始皇三十四年,下令焚燒秦國以外的曆史書籍以及不是博士掌管的民間所藏的詩、書、百家語。火,作動詞用,指焚燒。
⑥為孔子者:尊信孔子學說的人。為,學習。自小:自卑,貶低自己。
⑦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四民,士、農、工、賈。六民,再增加僧、道。
⑧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古之教者指儒教。今之教者指佛教、道教和儒教。故稱儒教“處其三”。
⑨資焉:依靠於此以為生活的意思。
⑩木處而顛,土處而病:處,居。木處,指洪荒時期,人民於樹上架巢而居。土處,即穴居野處。這兩句是說木處有傾覆的危險,土處有礙衛生容易生病。一說夏居木上,冬居土室。
⑾贍:給足,充分供應的意思。湮鬱:抑鬱,情誌抑塞不舒。強梗:驕橫跋扈。
⑿符璽、鬥斛、權衡:符,憑證信物。璽,玉製的信印,秦及其後專為皇帝所用。十升為鬥,十鬥為斛。權,秤錘。衡,秤杆。
⒀“聖人不死”四句:出自《莊子·勝篋》。這是莊子不滿現實的話,意思是說大盜不但竊國,同時盜竊聖智維持其統治。
⒁棄而君臣:指僧人見皇帝不拜,不行君臣之禮。去而父子:指僧人棄世出家,不娶妻,不生子,不事生產勞動。而,代詞,你。清淨寂滅:佛家以離惡行煩惱為清淨,以涅槃為寂滅。
⒂《傳》曰:所引的話出自《禮記·大學》。宋儒把《大學》篇、《中庸》篇,與《論語》《孟子》合稱為“四書”。
⒃外天下國家:外,推而遠之,遺棄的意思。天常:倫常。即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等封建社會種種人際關係。
(17)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之”的“夷”作動詞,作夷族看待。“中國之”的“中國”,也是動詞。如夷族行用中國禮,則以中國對待。中國,指當時中原地區漢族國家。
(18)亡:同“無”。這兩句意思是說夷狄雖有君主卻無禮義,還不如中原沒有君主之時。
(19)《詩》:指《詩·魯頌·璃宮》。古代稱西方少數民族為“戎”。荊:楚國。舒:附屬楚的小國,今安徽舒城地區。春秋時,周朝把荊、舒當做夷狄看待。膺:打擊。懲:懲罰。
(20)胥:相引的意思。
(21)以之為己:以,用。之,指“先王之教”。為,治。己,自身。
(22)生則得其情:指人與人的關係合乎情理。死則盡其常:是說人人終其天年,喪葬都節之以禮。郊:祭天。假(gé):同“格”,來。廟:宗廟祭祀。人鬼,指逝世的祖宗。饗,同“享”,飲食。
(23)擇焉而不精:是說材料豐富而欠精當。這句指荀子的言論。語焉而不詳:是說講得過於簡略而欠詳細。這句是指揚雄的言論。
(24)不塞不流,不止不行:這兩句意思是說佛老之道,不塞不止;聖人之教,不流不行。
(25)人其人:第一個“人”字作動詞,意思是說使僧道之徒返還世俗。廬其居;廬,作動詞。寺院利用為民房。
【鑒賞】
韓愈的這篇《原道》,是在唐代佛老盛行、藩鎮割據、宦官專權、道喪文頹的情況下,以扶樹儒道為宗旨,探討儒道本原,排攘佛教異端。
文中,作者始終把尊儒與攘佛捆在一起論述,尊儒正是為了攘佛老。認為老子的學說是“去仁與義”的“一人之私言”,是“坐井觀天”;而佛教所遵循的是棄君臣、去父子、禁生養的破壞倫常道德的邪道。認為佛老是民窮、國亂、政權不穩的重要根源。就唐代時弊而言,當時佛教興盛,佛教徒大量增加並依附於統治階級,形成龐大的寄生階層。這個寄生階層占有大量土地,建有宏大的寺院,不納賦稅,不服公役,不勞而食,嚴重損害國計民生,對社會產生不良影響。韓愈對佛老的抨擊,就社會現實而言,是有積極意義的。
文章結構謹嚴,氣勢磅礴,波瀾起伏,大開大合;作者博古通今,說理雄奇奔放,論述有立有破,句式錯綜複雜,表現出韓文雄健宏偉、渾浩流轉的藝術特色。此外,前人非常稱讚這篇文章的布局,說如同一座宮殿,廳堂院室,無不具備,錯落有致而又各得其所。
妙評
孔、孟歿,大道廢,異端熾,千有餘年,而後得《原道》之書辭而辟之。理則布帛菽粟,氣則山走海飛,發先儒所未發,為後學之階梯,是大有功名教之文。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七
《原道》隻原出合仁與義而言之道。起四句作兩提兩頂看,便通身俱靈。仁義何施?施之天下國家,蕃而為日用,大而為倫紀者是也。彼老佛者,廢日用,離倫紀,由於外天下國家而空治其心,故仁義無所施。尊道統者所必斥也。讀者不揭出仁義,則漫無主張;作者不頻頻勾勒仁義,則古文意到法也。光明洞達,《孟》後一篇。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四十六
渾浩流轉,傲岸不群,可與子輿氏若幹卷書並勒不朽。
——清·過珙《古文評注》卷六
原毀(韓愈)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①。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②。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③。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④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⑤。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⑥。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⑦。詳,故人難於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⑧。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⑨。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⑩。吾嚐試之矣,嚐試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⑾。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儒者必怒於色矣⑿。又嚐語於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⒀。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⒁。
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⒂!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⒃!
【注釋】
①原毀:推究毀謗的根源。毀,毀謗。君子:指士大夫階級。下“今之君子”同。重以周:嚴格而全麵。輕以約:寬容而簡要。
②就:趨,追求。
③藝人:有才藝的人。
④病:缺點,不足之處。
⑤良人:善良的人,好人。
⑥恐恐然:小心謹慎的樣子。
⑦其責人也詳:責備別人麵麵俱到,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詳盡而苛刻。其待己也廉:廉,少。待己廉,對自己要求很少,不嚴格。
⑧有聞:出名,有好名聲。
⑨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不拿普通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卻拿聖人的標準去要求別人。尊己:尊重自己。
⑩修:上進好學。指品德才能的進步。
⑾其應者:那些隨聲附和的人。必其人之與也:必是那人的黨羽、朋友等人。
⑿怒於言:用言語表示憤怒。怒於色:以臉上的表情表示憤怒。
⒀說:同“悅”,喜歡,高興。
⒁事修:事情辦好了。謗興:毀謗隨之而興起。
⒂光:光大,顯著。行:推行,實行。
⒃有作於上者:有作為而又居上位的人。幾而理:幾,庶幾,差不多。理,治理。唐人為避唐高宗李治諱,遇“治”字輒改為“理”字。
【鑒賞】
《原毀》是一篇針砭時弊的論文,專門探求毀謗的本源。作者以儒家的道德觀念為依據,從待己和待人兩方麵立論,以古今作比較、分析揭示了毀謗產生的根源在於懶惰和嫉妒。又用形象化的語言來揭出當時隻許說人壞、不準說人好的惡習,形成了“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的壞風氣。
此文的立意並不是新發明,前賢多有論及,但韓愈並不是引經據典發揚宏論,而是熔古鑄今,聯係實際,專挖其“毀”的根源。文章開首先設“古之君子”與“今之君子”一正一反兩大幅作對比,中間又以“責己”“待人”與“責人”“待己”,各分兩小幅作比,雙雙對應,相互勘校。古之君子“重以周”“輕以約”,故而無毀;今之君子“責人也詳”“待己也廉”,所以有毀。正反相生,對比強烈,效果鮮明。文章重在挖根求源,究其毀之所以,即所謂“原”——“怠與忌之謂也”,見地深刻。“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責人詳待己廉的“今之君子”的小人之態,畢肖畢露。又以“某良士”“某非良士”反正互勘,把當時社會情狀暴露無遺,具有清垢警世的作用。今天讀此文,責己嚴、待人寬的高尚情操,自己不能修而又畏人所修的小人劣性,依然可鑒。
文章謀篇整飭,構思嚴謹,說理透辟。通篇采用對比排句,環環相扣,層層深入。文中對比排句,前後多同,但作者駕馭文字技巧高超,往往隻需個別字的更換,便使得上下文意炯然異趣,不僅無平板呆滯之病,且能波瀾變幻,跌宕生姿,氣勢不凡,使論辯效果更有力、更強烈,且易記易誦。
妙評
《原毀》傷後世議論之不公,為國家者不可不察也。
——宋·黃震《黃氏日鈔》卷五十九
此第八大比,秦漢來故無此調,昌黎公創之。然感慨古今之間,因而摹寫人情,由鬯骨裏,文之至者。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九
《原毀》乃始於責己者。其責己則怠,怠則忌,忌則毀。故原之必於此焉始,並非寬套之論也。此文段段成扇,又寬轉,又緊峭;又平易,又古勁。最是學不得到之筆,而不知者乃謂易學。
——清·金聖歎《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
《原毀》局勢,前重後輕,前方後圓。方、重以立論;輕、圓以曲盡其情。
——清·呂留良《古文精選·韓文》
《原道》篇之作所以閑道,此篇所以存直道,真有關世道之文。其作法,起處先立二柱,以下分應。通篇用排偶,惟末處用單行。格調甚奇。
——清·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卷六
獲麟解(韓愈)
麟之為靈,昭昭也①。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
然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恒有於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②。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鬛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狠、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③。
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也。聖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④。
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⑤。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注釋】
①昭昭:明明白白。
②不類:不好歸類。意即不像這樣,又不像那樣。麋(mí):獸名,即駝鹿。
③宜:應該,自然。
④果:果真,的確。
⑤以:憑,根據。
【鑒賞】
麟是傳說中的仁獸。而作者認為麒麟之所以稱為仁獸,是由於出觀在聖人在位的時候;如果不是這個時候出現,就會被稱為不祥之獸了。本文托物寄意,曲折地表達了人才不被賞識和理解的感慨,寫出了自己懷才不遇、生不逢時的苦悶。
雜說一(韓愈)
龍噓氣成雲,雲固弗靈於龍也①。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穀,雲亦靈怪矣哉②!
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③。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④!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雲從龍。”⑤既曰龍,雲從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