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主流文化統治下,如果你不想遇到不必要的麻煩,或者說你想順應潮流,一個人利用業餘時間看點書都得秘密進行,特別是學英語,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語言。即便不存在這個障礙,我也不希望什麼都還沒做,就鬧得滿城風雨。
農民家的門,不睡覺不關;而這一段時間我的茅草屋,晚飯之後即諸門緊閉。收音機的聲音盡量調到最小,讀書的聲音盡量不要傳到屋子外麵。有人路過,則停止一切活動,待“敵人”走遠,活動再繼續進行。
但也存在失誤的時候,有一次,興許是過於投入,黎會計走到窗口,我還在跟著收音機讀書,竟然沒有發覺。“小王伢字,你跟哪個講話?”顯然,他聽見了我的聲音,也聽到了收音機裏傳出的女聲。“沒有啊。”我心裏好笑,那聲音甜美的播音員,我跟她說得上話嗎。
他在窗口探探頭,一臉疑惑地走了。說不定,他心裏想歪了。會計老爺,你就放心吧,曆史上有金屋藏嬌的典故,但卻沒有草屋藏嬌的記載和可能。草屋是很難藏嬌的,即便我有藏嬌的願望,也找不到藏嬌的對象。
晚上聽收音機實在太難掌握準確開機時刻,如果哪天晚上我打開收音機,正好是業餘英語廣播開始的時間點,我一定會為此得意好一陣子。一般情況下,我都需要提前開機,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看書,等著英語廣播課程的開始。
農村出工,一般是一點左右才回家吃飯,而那樣則過了英語廣播的時間。於是,我決定中午提前回家,趕上中午的播音。我向隊長提出中午要像其他家庭一樣,提前回家做飯。農村的婦女分已婚和未婚兩種,已婚的稱之為“拖累”婦女,未婚的為“脫灑”婦女。已婚且有孩子的拖累婦女中午可以提前約半個小時回家煮飯,就是這寶貴的半個小時能使我趕上英語廣播。
過去的幾年,別的男勞動力中午回家後都有老婆或老媽做好飯,他們回家扶起筷子就吃,我回家後還得自己現做。所以,別人吃完中飯有一段較為寬裕的休息或侍弄自留地的時間,而我往往就沒有。
隊長對我的要求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正式同意。顯然他在犯嘀咕,每家都有人提前在做飯,這個要求並不過分,但問題在於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為什麼要改變這種現狀呢?那以後,拖累婦女洗手上田,我也跟著一溜煙地跑了。開始,有的女孩見我跟著帶孩子的婦女走,抿著嘴偷偷笑,多走幾次,也就見怪不怪了。
記得英語學習上遇到的第一個困難,為什麼同樣是“有”,有的地方用“have”,有的地方用“has”。這麼一個簡單問題,就費了許多周折才搞明白。有的困難,已經發生了,卻不自知。如自恃原來國際音標學得好,又有電台老師的帶讀,發音一定錯不了。其實,不少讀音讀得不準,如長期將many讀成money。
後來讀大學了,某位老師對我雖經多次糾正,我仍然對money的讀法頗不耐煩:“Do you have much money?”他問。“No,I am poor,as poor as a church mouse.”我嬉皮笑臉地回答。換到今天,這樣的簡單問題,隨便那個中學生都能幫到你,不對,應該是條件好的地方的中學生才具備這樣的能力。
二○○四年我和幾個朋友到貴州省紫雲縣大營鄉扶貧助學,抽空我去大營鄉最高學府大營中學一個正在上外語課的班看了一下。“外語老師”整節課都坐在講台上,一言不發,學生似乎都在自習。下課後我進去了解情況。該“外語老師”是剛從下麵的村學校抽調而來,完全不懂英語。已經開學一個多月了,學生們對所學教材的第一麵第一課的第一句簡單的問候性英語,一個單詞也不認識。
難怪當初我所在的生產隊也有不少中學畢業生,有的還是高中畢業生,應該也學了好幾年英語,但卻無法解決我當時的非常簡單的疑問。想必他們也是像大營中學那樣的外語老師以那樣的方式培養出來的。
我所在的金南公社有近二十所學校,隻有公社的最高學府金南中學的黎菊仙是一名真正的外語專業畢業的外語教師。別人認為她是大專畢業,但她說應該隻算中專,否則畢業後的工資就不會是“米發索”,即三十四元五角,而會超過四十元。
我跑到公社學校請教過幾次黎老師。公社學校離牛角岔二十多裏,全是鄉間小路。黎老師倒是很熱情,不但免費授課,還往往提供一頓午餐。但安排一次這樣的參師活動實在太困難了,其難還主要不是難在路途的艱辛。例如雨天,二十多裏泥濘的滑溜的鄉間小道,夠我一路晃悠的。主要難在別人的工作非常忙,不可能專門抽時間輔導你,隻能在百忙之中擠時間,名副其實地“擠”,擠得我很尷尬。
“黎老師,開會啊。”有人叫她。“好,我等會來。”她一邊輔導我,一邊回答。“黎老師,我們有幾個問題,你現在有時間嗎?”她的幾個學生出現在門口。黎老師看看我,為難地說:“哎喲,我這兒有客人,好遠來的。你們晚上再來,好嗎?”那等在別人辦公室,看著她為你擠時間的感覺,唉,特別不好意思。如果能有機會到學校專門學習幾個月,那該多好!打住,又開始做夢了,而且還是白日夢。
地下秘密學習活動維持了一段時間,但時間一長,“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這密最終還是未能保住。黎會計大概是最先知道的,他問我:“學英語做什麼?”
難道想上大學?那是不可能的。當時上大學,即當“工農兵”學員,必須由貧下中農推薦,實際上是由公社以上的幹部決定。我們那個公社,那時知青循招工途徑差不多走了一大半,但沒聽說有誰被推薦上學的。讀書應該是比招工更好的出路,我連招工都不敢奢望,怎麼敢進一步奢望讀書呢。
難道想出國?我是個喜歡做夢的人,做過許多令人愉快的夢,但出國留學的美夢卻從來沒有做過。在我的印象裏,自費出國留學,似乎是宋氏三姐妹那樣的家庭背景才可能問津。
不能上學,又不能出國,且知識越多越反動,學英語做什麼?我回答不了黎會計的問題。我隻知道,每當夜深人靜我咀嚼著英語單詞和句子進入夢鄉的時候,那夢做得相對踏實,沒有了那虛度年華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