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單獨還啟動過一次英語自學,那是“停課鬧革命”後。考試作為老師“管、卡、壓”學生的暴力枷鎖被砸碎,接著幹脆連課也不用上。屬於“逍遙派”的我,一不寫大字報,二不參加任何活動,更不用卷入武鬥,樂得清閑自在。

自在之餘,我曾經拿起過一次書本。初中英語的第一冊我已經學過,學了國際音標和一百多個單詞,第二冊則剛剛學完第一課即停課了。我嚐試著看第二課,可惜,不久即遇到英語動詞的過去式問題。什麼是過去式,我百思不得其解,中文裏找不到過去式這個概念。第一次自學沒有越過“過去式”這條小溝而過早夭折。當時我真傻,為什麼不問問別人呢,二姐盡管隻學了三年英語,但助我越過這條小溝的水平還是綽綽有餘的。

再次瞄上英語,除了老爸的殷切希望之外,可能還基於兩個原因:其一,看書首先就得找書,從停課鬧革命算起,差不多與書本拜拜了八年,我不知道是否還有當初帶下鄉的學過的教材。我翻遍所有的家當,除了恭恭敬敬陳列著的“雄文四卷”外,隻在箱子底下的角落裏找到一本《袖珍英漢詞典》。

其二,那時每個大隊都有廣播,高音喇叭架在樹上,遠近都能聽見。大隊的有線廣播定時要轉播省裏的無線廣播,社論、新聞、樣板戲什麼的,有時候廣播員沒注意,沒有及時換台或換台湊巧,偶爾也轉播幾秒或幾分鍾的業餘英語廣播講座。如果能夠跟著電台廣播學習,那當然要比純粹的自學好得多,興許就能越過“過去式”這樣的小溝小坎。

我順著大隊那幾秒或幾分鍾的業餘英語廣播講座的提示線索尋找教材,最後終於托人從城裏買回來了,湖南人民廣播電台業餘英語廣播講座初級教程。教材有了,還缺收音機。收音機屬於奢侈品之列,誰要擁有單車、手表、收音機,或者說“三轉一響帶哢嚓”,肯定不是等閑之輩,相當於現在擁有奔馳、寶馬、遊艇一樣。

跟著廣播電台學英語,收音機這“一響”必不可少。但我根本沒有存款,過去的全部積蓄早就買糧食度饑荒了。無巧不成書,鄰大隊有人來這裏收購楊苗綠化灘塗。我一咬牙將倒口邊十幾棵楊樹的枝條全都砍了,一共賣了二十九元錢。

湖區人民是這樣栽種楊樹的:早春楊樹發芽之前將枝條砍下,加工成一人多長的楊苗樹幹,插進地裏,過幾天就能生根發芽。被砍掉枝條的楊樹逢春又會發芽再長新枝。

我揣著二十九塊錢跑到供銷社,貨架上擺著一個中波收音機,售價二十九元,營業員們正開著聽樣板戲呢。我真懷疑他們就是衝著我懷裏的二十九元定的價,不然怎麼這麼巧。我當然想買個沒用過的新的,但營業員告訴我這是最後一個,言外之意甚至希望我不買,免得耽誤了他們聽戲。既然沒有選擇餘地,我又急需收音機,用過的就用過的吧,買!一次掏二十九元錢買一件東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可謂大件購置。

吃過晚飯,天已經黑了。我關上門窗,將煤油燈剔亮,在昏暗的燈光下細細閱讀那本來之不易的業餘英語廣播講座教材。業餘英語廣播初級教程那本書共有十三課,已經上到了第七課。第七課是馬克思關於外語是人生鬥爭的一門武器論述的簡單介紹,我的自學就從人生鬥爭的武器開始。

業餘英語講座每天廣播兩次,每次半小時,中午一次,晚上一次,記得好像每周的內容是重複的,差不多一個月上完一課。廣播教材與中學課本相比,多了些注釋和語法解釋,再加上廣播電台老師的講解和帶讀,這樣的自學果然比一個人純粹的閉門造車容易一些。

跟著收音機學外語,需要準時開收音機,開早了,影響看書;開遲了,耽誤上課。我們家曾經有過一塊懷表,那隻懷表伴隨著父親在抗日戰爭中參加過大大小小數十次戰鬥,跟隨著父親負傷,是一隻真正血染過的懷表,但在和平時期因為家中斷糧,父親不得不忍痛割愛。父親到舊貨店去賣表,店員竟悄悄報警,招來公安好一番盤查。最後,那麼一塊有紀念意義的懷表,十元錢賤賣了。

農村的計時,主要靠估計。隊長一覺睡醒,盡管天仍舊是黑的,就是我們雙搶出早工的時間。也許,那時已到淩晨四點,或許,還隻有三點。晴天則靠太陽,太陽當頂,大概就是中飯時間。有時候也能憑月亮升起的時間來估計,如“十八、九,坐著數;二十一、二、三,月出半夜間”,即農曆的十八、九,天黑之後不久月亮就會升起,二十一、二、三,則月亮在半夜時分升起。

入鄉隨俗,關鍵是沒錢買鍾表,我也參考自然現象來計時。中午,我在廚房的西門內用鋤頭刨了一個痕跡,當陽光斜射到這個痕跡時,電台的業餘英語廣播就開始了。

那段時間晚上看書用的燈油,大多是春伢子提供的廢柴油。所謂廢柴油,就是修理柴油機時清洗機器零件用過的柴油。這樣的柴油已經弄髒,不宜再做機器燃油,否則會堵塞油路,但做燈油還可以。廢柴油點燈燃燒困難一些,小燈芯的煤油燈不能用,我用農藥瓶子自製了一個粗燈芯柴油燈。這樣的柴油燈燃燒時油煙較大,紅色的火焰後麵拖著一條長長的黑尾巴。晚上用柴油燈讀幾個小時的書,早上起來鼻涕和痰都帶著黑色。

夏天在柴油燈下看書還容易招來飛蟲,幾十上百隻小飛蟲,偶爾也有幾隻大飛蛾,圍著油燈轉,嘴巴、鼻孔、眼睛和耳孔當然都在這些小飛蟲大飛蛾的撞擊範圍之內。按照誘蛾燈的原理,我找來一個大盤子,盛滿水,水麵滴幾滴柴油。飛蟲飛蛾圍著油燈轉的時候,很容易就掉進水裏,因為水裏有柴油,它們再也飛不起來,幹擾我看書的飛蟲數量自然大大減少。

有時候為了躲避蚊子的襲擊,我躲進蚊帳看書。柴油燈放在蚊帳外麵,隔著蚊帳布料,光線有點不夠;油燈放進蚊帳,油煙在蚊帳內迅速聚集,不到半個小時,帳內環境即熏嗆逼人,帳頂被燈火熏黑,還差點被點燃。洞庭湖區幾乎全是茅草屋,易燃建築,最忌煙火,蚊帳內看書的辦法隻好取消。

看書還不能大張旗鼓地進行。當時貧下中農上台做報告最引以為豪的說法一是貧困,二是文盲:“我,三代貧雇農,沒有飯吃,討米;大老粗,一根扁擔倒下來不認得是個一字,鬥大的字不認得一籮筐。”一個鬥差不多就是一個籮筐大,“鬥大的字不認得一籮筐”,也就是一個字都不認識。於是,台上台下一片掌聲。

在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無知當然是最光榮的,百分之百的文盲自然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大隊支書王西漢差不多就是這個程度,他不認識幾個字,但開會也作記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全是他自己發明的別人看不懂的符號。開會發言時,他也念語錄,但總是第一麵的第一條,每次念的內容與原文都有不同程度的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