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之妄聽之,互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這是清初大詩人王士禎給蒲鬆齡的名著《聊齋誌異》的題詩,讀來使人頓覺似有一股陰風從荒壟墓穴吹來,鬼意楚楚,油然而生。也許是王士禎特別偏愛蒲鬆齡筆下形形色色、無奇不有的鬼故事,故這四句題詩,頗有一點鬼才味道。當然,盡人皆知,《聊齋》除了寫鬼外,還寫了神、妖、魔、狐、怪等等。錢塘魏之璦的題詩說得好蒲君淄川一諸生,都邑誌乘傳其名。假非誦讀萬卷破,安有述作千人驚。《聊齋誌異》若幹卷,鬼狐仙怪紛幽明。跳梁載車巳誕幻,海樓山市尤支撐。諦觀命意略不苟,直與子史相爭衡。中藏懲勸挽澆薄,外示詼詭欺縱橫。浸淫裱鬱出變態,雕鏤藻繢窮奇情……此詩不僅道出了《聊齋》的藝術特色,更指出蒲鬆齡老先生“誦讀萬卷破”,滿腹詩書,厚積薄發,否則不可能寫出如此膾炙人口的傳世之作。這無疑是中肯之論。
我在童年時,偶見家中有一部殘本《聊齋》,挑燈展讀,卻懵懵懂懂,不能領略書中的奧妙,硬著頭皮啃了幾篇,終於難以卒讀。其實,當時我還不到十歲,又上的是新式小學,古文一竅不通,讀《聊齋》顯屬超前行為。隻到又吃了好幾年老米飯,成人了,並上了大學,重讀《聊齋》,才愛不釋手,幾乎廢寢忘餐。猶憶同寢室學友陳兄,曾對我大為感歎:“我怎麼碰不到《聊齋》裏的狐狸精?即使碰到一個女鬼也好,‘月明林下美人來’,多有詩意!”這樣想入非非,令我忍俊不禁。我曾經想寫一部《續聊齋》,但不才如我,隻能同樣是想入非非。不過,經過所謂“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十年浩劫,並且自己也曾經被打成“牛鬼蛇神”後,我卻下定決心要重編一部《聊齋》。我說的是重編,而不是續編。誠然,論才華,也許我正如俗語所說,抵不上蒲鬆齡腳後跟的一層皮。但論藏書之豐,特別是讀書之多,自信決不敢對僅為鄉村塾師的蒲先生多讓。而如果再加上我的幾位學界好友,他們或在大學執教鞭多年,或長期在研究機構治史,所讀曆代文集、稗官野史之多,則更是蒲老不能望其項腎。蒲鬆齡在《聊齋自誌》中開頭即說:“披蘿帶荔,三閭氏(按:指大詩人屈原)感而為《騷》(按:即《離騷》);牛鬼蛇神,長爪郎(按:指唐代詩人李賀)吟而成癖。”其實,在很大程度上說,一部《聊齋》,不就是“牛鬼蛇神”傳嗎?電視劇《聊齋》的主題歌有一句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太對了!因此,可以說,《聊齋》是“牛鬼蛇神”最好的頌歌。也惟其如此,我曾把現在呈現在讀者麵前的這部《古本聊齋》,取名《牛鬼蛇神譜》,並寫了一首打油詩,曰:
老調新彈唱打油:
“牛鬼蛇神”何處求?
莫道怪挺太離譜。
煙波深處有蜃樓。
休讓春夢困扁頭。
多少奧秘恃探求。
世路崎嶇難走馬。
且隨老漢信天遊!
何謂怪誕?唐代詩人杜牧《李賀詩序》:“鯨砝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幻誕也。”可見“牛鬼蛇神”即虛無荒誕之意。“文革”中號令“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牛鬼蛇神”與壞人劃上等號,打擊一大片,實在是荒謬絕倫。正是:“牛鬼蛇神”莫橫掃,怪誕故事是個寶。本書中的幾百則故事,無論是鬼的悲歌、神的逍遙、狐的豔情,還是妖的作孽、魔的變幻,都是人的理性、感情的升華。或傳、或頌、或哭、或笑、或諷、或喻……至於異聞軼事,則有大量奇特非凡、令人驚歎的自然現象、社會現象、生命現象供我們鑒識。當然,有的神秘現象屬於千古之謎,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辛勤探索,才有可能揭開。而對於一般讀者來說,在賞心悅目之餘,一笑置之就行了。至於有些情節事涉迷信,相信讀者完全有辨別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