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終南遭劫(3 / 3)

但他縱然目靈心巧,卻也猜不出田秀鈴的兒女情懷,怎知田秀鈴心頭另有傷心之事。

此刻他心頭一念閃過,再見到田秀鈴方才出手數招,非同凡俗,實也不願與她動手,隻因勝之不武,敗了卻大弱自己名聲。

青鬆道人見他目光連連閃動,也不知他心頭在轉著什麼心思,當下賠笑道:“徐兄的這番好意,任相公在泉下必已知道,依貧道看來,徐兄不如暫時歇歇,容貧道奉茶相待。”

徐素白心念已定,此刻正好見機下階,冷笑道:“徐某一番好意,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

袍袖拂處,作色而出。

青雲道長苦笑道:“徐兄留步,貧道……”

徐素白冷笑道:“道兄的香茶,還是留待敬給那位小管家吧!在下被人如此屈侮,再也無顏留在此地了。”

出了門戶,頭也不回地去了。

青雲道長追到門外,大呼道:“徐兄……徐兄……”

徐素白卻早已去得遠了,隻見長衫飄飄,霎眼間已在林木間消失。

青雲道長沉重地歎息一聲,回轉身來,神色大有歉疚之意。

青鬆道人卻向田秀鈴微微笑道:“若非姑娘在此,貧道們當真攔他不住。”

青雲道長怫然歎道:“他若真的是一番好意,貧道非但無故開罪了個方外之交,還令他傷心而去,教貧道如何安心得下?”

隻聽棺木傳出任無心微弱的語聲,道:“道長毋庸歉疚於心,在下已可斷定,那徐素白必定是為南宮世家刺探消息而來。”

青雲道長道:“何以見得?”

隻見任無心緩緩將棺蓋抬起一線,身卻仍臥在棺,沉聲道:“想那徐素白與道長多年相交,他見道長的傷勢,竟僅是淡淡提起一句,卻不再過問,反而對在下的傷勢,這般關心,豈非於情理不合,凡是不合情理之事,其必有機詐。”

青鬆道人撫掌道:“正是如此。”

青雲道長卻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緩緩頷首道:“不錯!”

任無心又道:“年前任某為了要尋出南宮世家所使迷藥的解救之方,曾經奔走天下四方,邀集醫道知名之士,那時任某便曾再三拜訪這位徐素白,他避而不見,在下又誠誠懇懇地留下一封長函,詳細說明了有關南宮世家之事,隻望他見了這封信後,能趕到約定之處與我相會。”

青雲道長忍不住脫口問道:“他可曾去了?”

任無心長歎道:“自然未去,但卻令人捎來封便箋,簡單地推卻了。”

田秀鈴冷笑道:“這樣的人,你本不該再三去尋求於他。”

任無心道:“由此可見,他必已看過我那封長函,已知道南宮世家近年來的作為,但今日道長說出南宮世家之事時,他卻故做驚異,顯見得是心有虛,再加以他既匆匆而來,又拂袖而去,是以在下方能斷定,此人八成已投入了南宮世家門下。”

青雲道長合什長歎一聲,垂下頭去。

青鬆道人歎道:“任相公不但心計過人,而且心細如發,當真教貧道佩服的很,那徐素白此番回去,將任相公死訊說出,南宮世家人,想必高興的很,防範隻怕要大大疏弱了。”

當日傍晚,晚霞餘輝,—輛烏篷大車,自終南山急馳而下,車門車窗緊閉,趕車的雖然俗服粗裝,但神情俊朗,顯然是終南高足改扮。

但大車還未走出山區,便有三條人影,遠遠躡在車後。

這三人輕功俱自不凡,車馬奔馳雖急,但竟仍快不過這三人的雙足。

這三條人影,兩人在前,一人在後,前麵的兩人,黑衣勁服,黑巾蒙麵,兩人同樣的裝束,互相呼應,顯見乃是一路同來。

後麵的一人,也以一方青帕,蒙住了麵目,但窄袖青衫,體態婀娜,縱在沉沉的黑色間,也可看出必定是個美豔的少女。

她鬢發甚是蓬亂,露在蒙麵青帕外的一雙剪水雙瞳,雖充滿了焦急和憂鬱,卻仍掩不住她眼波的嫵媚與柔美,此刻她額上也微微沁出了汗珠,緊跟在前麵兩個黑衣人身後,身形卻仍不帶半點聲息。

前麵的黑衣人注意之力,顯然已完全集在那輛門窗緊閉的大車之上。兩人不時悄悄打著手勢,誰也沒有發覺身後的青衣少女。

車馬出山西行,地勢仍甚荒僻,趕車的似是也發覺有人跟蹤長鞭飛舞間,頻頻鞭打著馬股,健馬負痛,蹄聲更驟,馳騁更急。

兩個黑衣人忽然齊地厲喝一聲,左麵一人喝道:“前麵車馬,快些停住,趕車的還可無事,否則便要冤枉地陪著車人送命了。”

此人身材高瘦,語聲淒厲,左麵衣袖空空,紮在腰間的絲絛上,背後斜背著一柄烏鞘長劍,看來似乎正是南海幕容飛。

趕車的呼嘯一聲,頭也不回,打馬更急。

黑衣人對望一眼,但聽嗆啷一聲,獨臂人長劍已出鞘,拔劍之快,果然不愧為南海第一奇劍之風範。

右麵一人雙肩聳處,削瘦的身形,有如旗花火箭般衝天而起,淩空一個轉折,斜斜向那馬車黑篷急竄了下去。

但見長鞭打馬,馬車前竄,黑衣人身形,似已堪堪落空,但掌緣在車篷上輕輕一搭,身便已黏在車上,隨著車馬奔行了一段,雙腿突地一縮,翻身落在車篷上,身法輕靈,無與倫比。

趕車的聽得車篷一響,麵色大變,口輕叱道:“下去!”回身一鞭,直擊而去,急銳的鞭風,斜劃黑衣人肩頭之間。

黑衣人冷冷一笑,右掌急伸,反掌間已抓住了鞭梢,厲叱道:“撒手!”

叱聲未了,長鞭果已落在他掌,趕車的身形一倒,砰地撞在車篷上。

隻聽一聲清嘯,劍光匹練般飛來,正是慕容飛已趕到車旁:劍光回舞,喀地一響,竟生生將馭馬的車駕,一劍斬為兩段。

健馬驚嘶,放蹄前奔,那輛烏篷大車,卻斜斜衝下道旁。

後麵的青衣少女,神色更是驚惶,伏身在三丈外一處樹木陰影間,疑注著車上的動靜。

隻見那黑衣人飛身躍下了車篷,厲聲長笑道:“任無心,此番無論你是活是死,都休想再逃脫太爺們的手掌了,活的要你性命死了也要將你屍骨亂刀分屍,碎為萬段。”

趕車的掙紮著爬起,戳指大罵,道:“任無心?誰是任無心,你們瘋了嗎?”

慕容飛陰惻惻冷笑一聲,長劍展動,劍尖直逼趕車的咽喉。

那趕車的絲毫不懼,大聲道:“你要殺就殺,堂堂的終南弟還怕了你不成?”

黑衣人狂笑道:“好一個終南弟!”

身形展處,雙掌突然插入車篷裏。

隻見他雙掌分處,嘶地一聲銳響,那浸油的堅實車篷,竟被生生撕了開來。

陰影的青衣少女,身微微一震,突然自靴抽出了柄匕首,正待飛身撲去。

卻見那黑衣人呆了一呆,倒退三步,反身一把抓住了那趕車人的衣襟,暴怒道:“任無心在哪裏?”

他算定了車篷必是身負重傷,甚或真已身死的任無心。

哪知這門窗緊閉的車篷,卻隻裝的是數十冊經書道籍,哪有任無心的人影。

陰影的青衣少女鬆了口氣,暗暗道:“我早該知道任相公的行事,萬萬不會如此大意的,但任相公究竟是生是死?他此刻究竟在哪裏?”

任無心的行蹤不明,委實令她著急。

這時,任無心與田秀鈴,卻早已遠離了終南山,直奔甘肅境。

就在那烏蓬大車狂奔下山之時,田秀鈴便已帶著任無心,自山陰處覓路而下。

隻因南宮世家知道任無心了陳鳳貞一掌,縱然不死,也要身受重傷,勢難徒步而行,必將注意之力集在車馬之上。

是以任無心便偏偏舍棄了馬車,勉強徒步而行,如此行路,雖然遠較艱苦,但卻又必將大出敵方意料之外!

夜色淒清,荒山寂寂,一個終南弟,背負著任無心到了終南山腳,方自作別而回。

青鬆道人本欲相送,但任無心生怕人數一多,反易引起敵方注意,是以再三婉卻了他。

空曠的天地,又隻剩下田秀鈴與任無心獨自相對,也不知是憂是喜,長長歎了口氣,道:“往哪裏走?”

任無心沉吟半晌,歎道:“此刻我也拿不定主意,是晝伏夜行,專走荒山僻徑,還是索性無事一般,投店打尖,行走官道?”

田秀鈴也不說話,隻是凝目望著他。

任無心緩緩道:“這兩種方法,各有利弊,姑娘聰慧過人,何不代在下拿拿主意?”

田秀鈴眼波轉動,輕輕道:“荒山僻徑,你可走得動嗎?”

任無心苦笑道:“勢在必行,走不動也要走的。”

田秀鈴道:“我們的目的之地,究在何處?”

任無心道,“洮水之畔西崆峒山。”

田秀鈴歎道:“此間路途,賤妾實不熟悉,但以相公此刻的體力,無論如何,也不該走在荒山僻徑之道,萬一有了變故,豈非呼救無門?”

她沉吟了半響,又緩緩接道:“是以依賤妾看來,還是在官道上行走安全的多,一來道上行人紛擾,你我可混雜在行旅之間,便難被他們發覺,何況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你我縱被他們發現他們也不敢立刻動手,你我還可有個緩衝逃走的機會。”

任無心笑道:“姑娘分析事理,果然精辟入微,隻是……”

他目光突地一閃,接口道:“那南宮世家人,若是也和姑娘同樣想法,豈非便要全力在官道之上,布下眼線埋伏?”

田秀鈴呆了—呆,轉目四望,幽幽歎道:“但這裏山脈綿亙,道路實在太過艱險,看相公的身,隻怕難以度過。”

要知此地便是綿延陝南的秦嶺山脈,霜凝路滑,雲積峰巔,道路當真是艱險已極,何況任無心此刻重傷未愈,這千裏關山,怎堪飛渡?

任無心轉眼望處,目光也變得十分沉重,默然尋思半晌,長歎道:“無論如何,你我也要走一段再說,若是體力真個不支時,也隻有出山而行了。”

微一振衣,昂首而行。

隻見他雖然挺胸昂首,勉力,但腳步間仍不可掩飾地帶著踉蹌之態。

田秀鈴默然跟在他身後,奔走了一段路途,心實是不忍,忍不住要伸手攙扶於他,但方自伸出手掌,又不禁歎息著縮了回來。

忽然間,隻見任無心腳下一個踉蹌,撲麵跌倒了下去。

田秀鈴驚呼一聲,趕過去扶起他。

隻見他雙目緊閉,嘴角鮮血一片,氣息已甚是微弱,易容之後,雖瞧不出他的麵色如何,但探手一摸,十指冰涼。

顯見他重傷之後,又經過方才一番奔走體力已再難了。

刹那之間,田秀鈴隻覺心弦一陣震動,目已不知不覺流下淚來,顫聲道:“誰教你如此好強,明明體力不濟,還要獨力,如今……如今卻教我怎麼辦呢?”

荒山夜色,淒清寒冷,風吹寒草,天地間充滿了肅殺蕭索之意。

田秀鈴緩緩抱起了任無心的身,茫然而行,口喃喃道:“你不能死的……你不會死的……”

晶瑩的淚珠,一連串落在任無心麵上。

天地迷茫,陰暗的蒼穹,沉重的壓在群山峰頭,那種孤獨無助的寂寞使得她心頭充滿了寒意,她第一次發覺自身竟是如此渺小而懦弱。

俯首望去,懷的人兒仍然昏迷不醒,雙目仍然緊閉十指更見冰冷,若不是還有微弱的氣息,看來真是已毫無生機。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刻,多少路途,她心索性什麼也不去想了,任無心的生死,便是她的生死,任無心是生,她便伴他同去西崆峒,任無心若是死,她便追隨任無心於地下。

要知她本也是生性偏激之人,竟將此等生死大事,茫然之間,便匆匆下了決定,似是全然未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決心既下,她心反覺一片坦然,垂首望著任無心的麵目,淒然—笑,道:“我陪你死便不必忍受你死後的悲痛,你黃泉路上,也可不再寂寞了!”

抬眼望處,隻見一處荒僻的山坳間,依山築著間小小的祠堂,如此荒山深夜,這祠堂竟還有著昏黃的燈光,透窗而出。

這本是可驚可奇之事,但田秀鈴卻根本未曾去推究其的蹊蹺,幽幽長歎一聲,道:“你若真的傷重難支,這祠堂便是你我的葬身之處了……”

輕輕撫了撫任無心的鬢發,舉步向祠堂走了過去。

但見那荒涼頹敗的祠堂,簷下蛛網密結,石階上也生滿了厚重的青苔。

昏黃的燈光照耀下,青苔上竟有幾隻鮮明的足印,若是仔細望去,便可發覺這足印竟隻有一隻左腳的痕跡,宛如獨足往來的山魅木客所留。

荒山裏,寒夜,任何人見了這奇異的足印,心底隻怕都會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但田秀鈴卻連望也未望一眼,便舉步走入了祠堂。

寒風過處火光搖曳。

田秀鈴隻覺一股陰暗潮濕的氣味,撲鼻而來,但似竟比南宮世家那停放棺木的石屋密室還要陰森可怖。

祠堂神幔頹敗,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屋角裏塵封土積,但幔前的一張神桌,卻收拾得幹幹淨淨。

桌上點著半截白燭,已結下一段長長的燭花隨風搖曳,乍明乍暗。

白燭旁,放著半隻吃殘的饅頭,一堆吃剩的雞骨,和一柄晶瑩的匕首。

木桌邊竟真的駭然停留著一具棺木,棺蓋已然不見,棺木裏竟鋪著床淩亂的棉絮,顯然棺竟然常有人坐臥,卻不知是人是鬼?

棺木邊還有半堆殘火灰燼,被寒風一吹,卷得人眼前灰霧迷蒙,使這本已陰森可怖的祠堂,更平添了幾分森森鬼氣。

田秀鈴目光轉處,卻隻是淒然一笑,喃喃道:“難道我們今日當真該死在這裏?這棺木竟是為我們留下的?”

竟緩緩將任無心放在棺木。

要知本已決心一死之人,縱然見了世上任何驚奇恐怖之事,也都不會放在心上。

木桌下還有隻被煙火熏得黝黑的銅壺,壺還有半壺殘水。

她撕下塊衣角,沾了些冷水,敷在任無心的額角之上,口輕輕道:“你還能醒過來,和我說一句話嗎?隻要一句……”

晶瑩的淚珠忍不住又奪眶而出。

淚眼模糊,任無心竟真的緩緩張開了眼簾,目光緩緩轉動了一圈,嘴角掙紮著露出一絲淒涼的笑容,緩緩道:“你……你還在這裏—…”

田秀鈴輕輕點了點頭,黯然笑道:“無論你到哪裏,我都不會舍你而去。”

任無心呆了一呆默然良久,方自長歎道:“我低估了陳鳳貞的掌力,卻對自己太過自信了我……我……”

黯然一歎,頓住了語聲。

田秀鈴顫聲道:“此刻……此刻你……”

任無心凝目望著她,目忽然流露出傖痛之色,口卻微微笑道:“此刻,我……我覺得很好,歇過半晌就可上路了!”

田秀鈴呆呆地瞧了他半晌,緩緩搖了搖頭,道:“你騙我。”

任無心身震了一震,匆匆移開了目光。

他心又何嚐不知道自己的傷勢是多麼沉重若能及時得到醫道高手的解救,定能無妨,但此時此刻……他暗沉聲一歎,不願再想下去。

隻聽田秀鈴夢囈般喃喃自語道:“蒼天呀蒼天,你能將我的生命,換做他的生命嗎?我死了無妨,但是他……他還有許許多多事要做還要許多許多人在等著他,他……他不能死的!”

任無心心頭一震,所有不願去想的事,卻被這幾句話引上心頭。

一時之間,他隻覺心千頭萬緒,紛至遝來口喃喃道:“我的確不能死的……不能死……”

突覺喉頭一甜鮮血上湧嘴角又自嗆出了一口鮮血,人又暈了過去。

田秀鈴忍不住放聲啼哭了起來。

昏黃的***,映著她晶瑩的眼淚,荒山寂寂天地間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忽然間,隻覺一陣飄緲的歌聲,自祠堂外遙遙傳送了過來。

一個雄渾的男聲音,沉聲歌道:“蒼天不憫兮,天降凶冥,悲淒身世兮,天涯飄零,斷腸人天涯難尋夢,更長夜沉兮身世難言,風雨淒淒……”

雄渾低沉的歌聲,充滿了悲壯蒼涼的沉痛之意,風聽來,當真令人斷腸。

田秀鈴不知不覺間,似是聽得癡了,喃喃低誦道:“身世難言,風雨淒淒……”

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更是悲從來,情難自禁忍不住又自伏身在棺木上,低低啜泣了起來。

突聽門框吱地一聲,歌聲頓絕,沉寂充滿了難言的悚粟!

田秀鈴緩緩抬起頭來,轉目望去,眼前已多了條黑色的高大人影!

隻見他亂發披肩,似是已與頷下的虯髯連做了一處,掩去了大半麵目,隻留下一雙灼亮的眼睛,散發著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芒,那寬闊的肩頭,當門而立,更似能隔斷門外的寒風。

田秀鈴仰首望去,更覺他身形有如山神一般高大,但這高大的人影,卻隻剩下一條右臂,一隻左足。左臂右腿竟已齊根斷去。

他左肋下夾著一大捆木柴,手卻提著隻碩大的酒葫蘆,目光閃閃,瞧了田秀鈴一眼,也不說話,單足跳躍,走了進來,拋下了滿地木柴,咬開丁葫蘆木塞,痛飲了幾口烈酒。

田秀鈴瞧了他兩眼,竟也不再瞧他,深夜荒山,突然出現—個如此怪異之人,她居然也未曾將之放在心上,伸出手掌,輕拭著任無心嘴角的血痕。

隻聽砰地一聲,那獨臂之人將葫蘆重重放在木桌上,又自放聲高歌道:“蒼天不憫兮,天降凶冥,悲淒身世兮……”

田秀鈴霍然轉過身,厲聲道:“有傷病之人在此,你難道未曾瞧見嗎?”

獨臂之人頭也不回,曲腿坐了下來,背對田秀鈴,隻顧引發柴火,似是根本未曾聽到田秀鈴的言語一般。猶自歌道:“悲淒身世兮,天涯飄零……”

田秀鈴勃然大怒霍然站了起來,出手向他肩頭抓了過去。

但掌到途,她忽又轉念忖道:“我已是將死之人,何苦與他爭氣!”

輕輕長歎一聲,道:“隻要你輕些作歌,莫要驚擾了這傷病之人,我也不願趕你出去。”

那獨臂之人忽然仰首大笑了一聲,道:“好,好,多謝盛情。”果然不再唱了。

田秀鈴輕輕歎了一聲,道:“外麵風寒露重,你就在這裏歇一晚吧,但請坐在那邊,莫要擋住了火。”

緩緩坐了下去,再不瞧他。

那獨臂之人竟也站了起來,坐到一旁,灼亮的眼睛,呆望著田秀鈴,目竟充滿了驚異之色。

取下葫蘆又痛飲了幾口酒,反手一抹嘴唇,突然搖頭大笑道:“奇怪奇怪!”

田秀鈴輕輕皺了皺雙眉,道:“要你聲音輕些,你又忘了嗎?”

那獨臂之人道:“是是……”

但還是忍不住大笑道:“奇怪奇怪……”

田秀鈴回首怒道:“你奇怪什麼?”

獨臂之人道:“老夫要說的話,竟全被你先說了去,老夫為何不奇怪?”

田秀鈴道:“你有什麼話要說?”

獨臂主人笑道:“老夫出外取柴沽酒一趟,居處床鋪,都已被你占了,老夫未說將你趕走,你反要趕走老夫,這豈非是天大的怪事?”

田秀鈴呆了一呆,道:“哦……這原來是你的地方……”

又待轉過身。

獨臂之人道:“你此刻已知此地乃老夫所有,便該怎樣?”

田秀鈴似是茫然不解,眨了眨眼睛,道:“要怎樣?”

獨臂之人呆了一呆,失笑道:“你莫非是呆不成?此地既是老夫所有,你縱不讓將出來,也該向老夫求借才是,哪知你卻仍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裏,莫非你就不怕老夫趕走你嗎?”

田秀鈴輕輕一歎道:“你趕不走我的。”

獨臂之人大奇道:“此話怎講?”

田秀鈴緩緩歎道:“老實告訴你,我看來雖然弱,其實卻身懷武功,你若出手來趕我便要吃虧了。”

獨臂之人笑道:“真的嗎?”

田秀鈴又自輕輕長歎了一聲道:“我為何要騙你,你若不信,不妨來試試……唉!但我勸你,還是莫要試的好,我也不忍向你動手。”

獨臂人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倒有如此善良的心腸,看來老夫那床鋪,隻得讓給你了。”

身一縮,鑽入了神桌之下。

田秀鈴先還是聽得他在咕嘟咕嘟地喝酒,但過了半響,便已呼聲大作,竟已睡了。

這時,寒風過處,門外竟颼颼的下起雨來。

宵風雨,最是令人斷腸,田秀鈴望著暈睡著的任無心,目又不禁滾滾流下了淚珠。

一絲絲寒雨,隨風飄了進來,打得那初生的火堆,又將熄滅。

田秀鈴也無心去架柴添火隻是呆呆地望著門外無邊的夜色,斷腸的風雨……

忽然間,風雨竟又遠遠飄來了兩條頎長枯瘦的黑衣人影。隻聽左麵一人歎道:“你我兄弟真是時乖運蹇,總是遇著這樣的差使,老天也不幫助,偏偏又下起雨來,像我們這樣孤魂野鬼般在風雨亂闖連鬼影都見不著,莫說找人了。”

右麵一人道:“無論尋不尋得著,也要四下看看的,你看前麵火光閃動,你我先去避避雨再說吧!”

話聲之,飛掠而來。

這兩人語聲俱是尖銳冷漠,雖在風雨,遠遠便聽得十分清晰。

田秀鈴心方自傲微一驚,兩條人影已並肩掠入了祠堂,一麵抖落著身上的雨珠。

隻見這兩人俱是同樣的裝束,同樣的頎長枯瘦隻是左麵一人,背後多了柄長劍,卻有一隻衣袖空空束在腰畔絲絛上,竟也是個獨臂之人。

田秀鈴見到這兩人的裝束,神色便為之一變,而兩個黑衣人的目光,也恰巧掃在她身上。

隻見這兩人麵色冷漠,目光卻銳利如鷹,閃電般掃了田秀鈴一眼,神色也為之一變。

田秀鈴卻已轉過了頭。

她此刻雖然故作鎮定,心頭卻不住怦怦跳動,隻因她此刻已看出這兩人俱是南宮世家七十二地煞人,也已認出那獨臂漢正是南海慕容飛。

原來慕容飛與那黑衣人截住了馬車,發現車裏竟隻是一堆經書之後,驚怒之下,竟揮劍傷了那趕車的終南弟!

兩人本是奉命探聽任無心之行蹤而來,不得任無心的真實消息,無法回去交差。

要知南宮夫人早巳將任無心視為心腹之患,縱然明知任無心已死,但若無人看到任無心的屍身,她仍是放心不下。

慕容飛與那黑衣人,雖都是江湖久著凶名的角色,但對南宮夫人卻都畏如蛇蠍,兩人商議之下,竟真的不敢回去,反向終南後山搜尋而來。

任無心若是未曾不支,此刻早已走得遠了,這兩人縱然心畏怯,也隻有空手而歸。

怎奈任無心不支而倒,而他兩人又偏偏發現了這荒祠的火光。

夜雨荒山,驟見火光,驚喜之下,自就直奔而來。

此刻兩人對望一眼,悄悄打了個眼色,黑衣人忽然笑道:“荒山失路,來到這裏,主人可否行個方便,借個地方給我兄弟烘烘火?”

田秀鈴不敢回頭,沉聲道:“請便!”

黑衣人笑道:“多謝了!”

緩緩蹲下身,果然烘起火來,但一雙目光,卻在四下轉動,忽然抬起手來,向慕容飛打了個手勢。

慕容飛身形一轉,嗖地竄到那棺木旁。

田秀鈴情不自禁,霍然長身而起,目光凜然凝注著慕容飛隻要慕容飛稍露動手之意,她拚卻性命,也要搶先出手了。

哪知幕容飛僅是微微一笑,道:“這位朋友睡得倒頗安穩”,轉身走回火堆旁,加了幾枝柴火,竟安安穩穩地烤起火來。

田秀鈴不禁暗道—聲:“僥幸!”

悄悄擦幹了麵上淚痕,麵對火光,坐了下來,心暗道:“我不如索性故作大方,免得這兩人懷疑於我。”

思忖之間,突見慕容飛反腕拔出了長劍,田秀鈴暗又是一驚。

哪知慕容飛隻是伸出長劍,撥動著火堆,口喃喃笑道:“好火!好火……若非這堆柴火,我兩人隻怕要在風雨奔行一夜。”

那黑衣人咯咯笑道:“不錯不錯,確是好火。”

田秀鈴隻覺一顆心忽上忽下,忐忑難安她雖然已將自己生命置之度外,但任無心隻要有一息尚存,她便不能讓任無心落入敵手。

異樣的寂靜,沉重得令人窒息。又過了許久,慕容飛與那黑衣人,卻仍安坐烤火,似是全未窺破田秀鈴的行藏。

田秀鈴暗歎一聲,回顧門外,隻望風雨早些停頓,好教這兩人快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