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在學校惹我哭後,哥哥再也沒有到學校找我,他一個人整天坐在悠深的院子裏,對著狹長的天空發呆,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我曾看見過哥哥孤獨的背影,在昏暗的光影中,他猶如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他的眼神是呆滯的,也是迷茫的,慘淡而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掛著一抹永恒的笑,嘴角的口水悠長。每次看見我放學回家,他總是特別高興,卻又是遠遠地躲在邊上關注著我。
村小學隻能上到三年級,四年級開始後要到鄉中心小學讀書,帶米帶菜成了每星期回家的主要任務。開始幾次,哥哥自告奮勇地想幫我背米。
“不要,看見你就煩。”我沒好氣地說。
母親瞪了我一眼,沒吭聲。我吐吐舌頭,不敢再吱聲,我怕母親生氣。每次我離開家隨同學一起回學校時,哥哥就會躲在房間裏哭,那時他已經15歲了,是個大男孩兒,個頭已快和父親一樣高。我知道每次我回家時,哥哥都會在途經的山坡上等我,隻是他不敢叫,就那麼遠遠地看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當我拐進山坳時,他會沿著山道,比我先跑回家。在家裏,他很少和我說話,我不愛搭理他。自討沒趣幾次後,他已經學會乖乖閉嘴,隻是臉上依舊掛著笑,傻傻的。看見他嘴角流淌的口水,我就覺得難受,我一直在哀歎,怎麼就會攤上這麼個傻瓜哥哥,這是多麼不幸的事。
在家裏,哥哥是父母的好幫手。他雖傻,卻能幫母親煮飯、喂豬、看牛、砍柴,還能伴隨父親成天勞作在田間。我常想,如果沒有哥哥幫忙,父母肯定要更辛苦一些。我從小沒下過田,父母舍不得,我也不喜歡。我是被父母寵大的孩子,在那貧窮的歲月,卻過得富足而快樂。哥哥總會把父母分給他吃的東西留給我,在鄉裏讀書時更是如此。我沒有感謝過他,而覺得那是他應該做的。我不知道年幼時,我怎麼會那麼自私和無知,真的愧疚於哥哥。
我一直是淡漠的,對哥哥更是如此。我從不叫他哥,覺得丟人。但哥哥對我的好,從小到大一直不曾改變過。他額頭的傷疤是為我而留下的,那是小時候鄰居孩子的傑作。那一次,如果不是哥哥幫我擋了那塊石頭,被打中的人一定是我。看見哥哥額頭流血,我嚇壞了,隻知道哭。
我的學習一直很好,是父母的榮耀。每次把獎狀帶回家時,母親肯定會多炒幾個菜犒勞一下我,父親樂得眉開眼笑。哥哥看見父母在笑,拿著我的獎狀手舞足蹈。他應該不知道獎狀的含義吧,但看見大家高興也就一直傻笑著,那張熟悉的憨憨的臉笑得很燦爛。如果哥哥不傻,那該多好,他一定會有個多姿多彩的人生。看著哥哥嘴角流淌的悠長的口水,我唯有深深的歎息。哥哥長得比我好,這是母親的原話,隻是他呆滯、渙散的眼神,木然的表情還有嘴角沁出的口涎,讓人一看就知道腦袋有問題。
我上初中時,哥哥已經是一個健壯的小夥子了。我沒再叫過他“傻瓜”,但也不習慣叫他哥,簡短的對話都是沒有稱呼的。那個夏天,特別的炎熱,但那個夏天,也是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個季節,為了救一個溺水的孩子,哥哥永遠的沉入了村子的水庫裏,等其他孩子回村裏叫來鄉鄰時,哥哥已把孩子救上岸,但他自己卻沒有了蹤影。在水庫撈了一天,終於找到了哥哥,而他早已死亡多時,整個人被泡得慘白,肚子鼓鼓的,裏麵全是水。村人說哥哥是被水鬼帶走的。事實上不是這樣,在救人的過程中,他的腳被水庫下麵的水草纏住,越是掙紮纏得越緊,驚慌中嗆了水,失去了知覺,最後溺水死在水庫裏,腳依舊纏在水草中。
我是幾天後從學校回家時才知道這件事的,當時正忙著期末考試,父母沒有告訴我。暑假從縣城回到家,才進村子就有鄉鄰告訴我這一噩耗,我不敢相信,無法接受。我哭著,跌跌撞撞跑回家,親口問了父母,特別是看見供桌上哥哥帶著憨笑的遺像時,淚水恣意橫流。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直不肯原諒自己。在漣漣的淚水中回想著哥哥一直對我的好,心痛得不能呼吸。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哥哥,隻因為他傻嗎?
做了十幾年兄弟,我沒有叫過他哥哥,隻會欺負他,敵視他,以他為恥。想著自己過往的種種行為,我愧疚不已。我的傻哥哥卻給了我一生的榮耀,他憨憨的笑是我記憶中最美的容顏!
親情,在經曆了歲月的沉澱,才能夠完全凸顯出它的重要和珍貴來,在時間的河流中淡淡地閃現著,那是一種清淺的粼光,越是經曆了歲月,越是清晰和明朗,最後在我心靈深處堆積成陽光般的溫暖,照耀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