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活著有時是一種責任(2 / 2)

可有一天,溫皮不見了。阿婆猜想可能它回姑母家的時候被姑父用繩子拴了起來。那是他買來看家的狗,把它拴起來不讓它亂跑似乎也是理所當然。阿婆想得通這個道理,但覺得一幢大房子,沒有了熟悉的狗叫,便冷清了。

那晚下著雨,她沒有吃晚飯便縮在火廂裏。恍惚中她看見了一個穿藍衣的“鬼”翻窗進了房,然後去翻箱子。箱子裏是她的壽衣和繡花的壽鞋。她戰戰兢兢地習慣性地叫了一聲:“溫皮。”可狗沒有叫。床離火廂隻有三步遠,可她不敢下火廂。於是就這樣蜷在小小的火廂裏眼睜睜地看著“鬼”翻了一夜的箱子,一直等到雞叫,她才上床。

第二天,阿婆下不了地,一個人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到了下午,酒喜從屋背過路叫她的時候,才知道阿婆病了。酒喜煮了稀飯喂她,可阿婆隻是別過臉去,歎口氣說:“溫皮要帶我去了,我也應該去土壟裏歇歇了。”說完,淚便流了下來,酒喜用衣角擦擦眼睛,勸她說:“娘媽,你還得撐下去,你死了,兩個孩子便沒有了著落,你守著老屋,楓妹子和她弟弟進屋的時候也有阿婆可以叫。”阿婆用枕巾擦了一把臉,勉強坐了起來,喝稀飯時,一滴淚滴到了碗裏。

等我和弟弟趕回家的時候,阿婆已經可以在灶屋做飯了。隻是她的顴骨更加凸了出來,眼睛灰蒙蒙的,像是夏天早上起的霧。她懇求我叫來村東頭的童子婆。

吃過晚飯,阿婆把一升米放到八仙桌上,米上用紅紙封了皺巴巴的十塊錢,那是阿婆賣了二十個雞蛋得的。熄了電燈,童子婆開始雙腿顫抖起來,念念有詞地跟著“師父”去陰間找爺爺的魂了。阿婆定定地望著童子婆,灰色的眼睛裏有兩點亮光在跳動。突然,童子婆的腿停止了顫動,重重地咳嗽了一下,陰陽怪調地問:“你是不是這樣咳的?”童子婆頓了頓,用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道:“金川,你還好嗎?”阿婆意識到爺爺的魂已經托了童子婆的體,於是哭了起來:“你什麼時候來接我過去?”弟弟牽了牽我的手,打了個冷戰,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叫他別怕。我不忍心告訴阿婆那是騙人的把戲,因為它可以把阿婆的生活裝扮得不十分枯燥,在平凡而單調的日子裏,讓生命發出一點希望和幻想來。在自己的鬼神世界裏,守著自己的命運和良心單純而宿命地活下去。我想阿婆也許是累了,但爺爺的魂說要她再在世上活幾年,於是阿婆似乎又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活下去的責任。但她仍止不住哭,無助得像被扔到深山老林中的嬰兒。

我考上大學那一年,弟弟剛初中畢業便去了廣州。我進了北京一所大學,阿婆逢人便會高興地說:“我孫女考上北大了。”別人恭維她命好,老來得福,於是,她滿是皺紋的臉便會笑成一團,像蛻下的皺巴巴的蠶皮。

我走的前一天,阿婆辦了八桌酒席。她顛著小腳挨家挨戶地通知了鄰近的所有親戚,而且給鄉政府和村長送了兩包煙算是請柬。那晚,別人敬了她很多酒,每杯酒她都一飲而盡了,而且還和一些老婦人對唱了酒歌。散了席後,阿婆拿了一把有靠背的竹椅坐在楓樹下,讓我陪在她旁邊。她的臉因喝酒而有點酡紅。阿婆笑眯眯地望著我,似乎很滿足很驕傲地說:“楓妹子有出息了,是阿婆把你背大的哩。”我望著濃茂的楓樹葉子,低低地說:“阿婆,我走了,別掛念我。”阿婆不說話,半晌她才說:“我教你唱山歌吧,到了城裏,無論做了什麼大官,都不要忘了家鄉的根,家鄉的人。”我點點頭。於是,阿婆微閉著雙眼,用沙啞的聲音教我唱山歌。

現在阿婆仍獨自守著老屋。她不知道什麼叫幸福,什麼叫不幸福。她隻知道人不應該隨隨便便地停歇下來,因為活著有時是一種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