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活著有時是一種責任(1 / 2)

◎文/楊燕群

在我們侗寨,有一首很單調的歌——《阿婆謠》。歌詞隻有兩句極簡單的問答:“太陽歇得麼?歇得。阿婆歇得麼?歇不得。歇不得。”

我小時候,阿婆把我背在竹簍裏,在灶頭教我唱這首歌的時候,我把她頭上包著的黑色絲帕扯下來,用小手指戳著那個大大的發髻,問阿婆:“怎麼歇不得哩?”阿婆邊舀米湯邊回答說:“阿婆要帶楓妹子長大,楓妹子長大了,還有弟弟。”

等阿婆的竹簍換上我弟弟時,她的牙已經全掉了,花白的頭發仍盤成一個小小的髻,由於她用茶油枯洗頭,所以頭發仍很光亮,隻是她的背已經弓得像水牯牛的角了,我常常擔心弟弟從竹簍裏掉出來。

我念初中的時候,媽媽去了廣州打工,父親跟著一個江湖醫生走街串巷去了,阿婆的眼睛黯下去了很多。兩個姑母雖然離娘家很近,但一年也難得來走動幾次。每次我在阿婆麵前憤憤地說她們沒有孝心時,阿婆總是說兩個姑母都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每家都有自己的事,她不怪她們。阿婆已經年近八旬,雨雪風霜,四季交替,讓她對人對事都看得很淡了。

阿婆喂了幾隻雞,吃過早飯陽光很好的時候,她會坐在靠板壁的長凳上,把絲帕解下來,邊梳著幾根稀疏的頭發,邊守著雞吃食。當看到咯咯叫的大公雞欺負小母雞時,便會跺著腳把公雞趕開,再在別處撤一把米,讓那涎臉的公雞去吃。當然那公雞是免不了要被教訓一頓的。罵罵雞,阿婆似乎可以排遣一下終日無人說話的憋悶。

一天到晚,阿婆總是弓著背,抬起小腳轉羅著,很少有坐下來歇憩的時候。雖然家裏隻有阿婆一人,不用去田裏做陽春,可她得自己料理菜園。四月的時候,用簸箕曬很多幹菜,豆角啦、筍子啦、蕨菜啦……曬幹了,好讓弟弟帶到學校去吃。阿婆老了,胳膊的勁兒也泄了,所以隻挑得動半擔糞水,而且還得慢慢地歇幾次才能到菜園。夏天的時候,她得把辣椒摘下來,曬幹或剁碎了泡進壇子,秋天再泡進一些生薑,等著我和弟弟過年回去吃。冬天的時候等母豬生了崽,一天得要三籃豬菜。下雨的時候,手摸到菜覺得冰沁冰沁的,洗完一籃菜烘烘手,再去扯兩籃。找完豬菜,一個下午也過去了。總之,一天到黑,從春到冬,嬌小的阿婆總有她忙不完的事。她一個人轉悠著,很難找到人說說話。

阿婆常說自己老了,就像螢火蟲尾巴上綠豆大的一點光,微弱得很。身體弱了,膽子也就小了。我家對麵是兩座墳山。一座是祖墳,另一個山頭是荒墳,埋了些死得不幹淨的人如上吊死的、喝農藥死的婦人、夭折的孩子。老屋又是那麼孤零零的,上下前後都沒有人家,於是,和阿婆相伴的隻有夏日傍晚對門坡上那綠瑩瑩的鬼火和寒雨之夜嗚嗚的鬼哭。阿婆說,人越老陽氣也就越枯了,於是鬼便會纏上身來。秋天的時候,屋門口那棵合抱的楓樹經過幾個早上的白霜,葉子便明黃起來,又帶些深紫。晚上的時候,葉子刷刷地落,而且經常有貓頭鷹淒厲地叫著:“快拖,快拖。”阿婆說那是閻羅王叫鬼拖人的魂走,於是每晚早早地關門睡覺。

有時,也有幾個老婦人來串串門子,阿婆必留下她們吃飯,有特別要好的,她便拿出自己的繡花壽鞋和的確良的壽衣給別人看看,談談棺木板子的材料和厚薄。當別人看著她那雙自己繡的壽鞋,流露羨慕的神色,她便說:“我現在是一點也不怕死的,隻是我死了家裏便冷清了,兩個孩子造孽啊。”

大姑母家養了一隻小狗,那隻狗經常跑到我們家來,阿婆給它取了一個名叫溫皮。溫皮是我爺爺的小名。每次吃飯前,阿婆總是先給狗裝好飯菜,然後才端起自己的開水泡飯。阿婆待狗極好,那隻狗便很少願意回姑母家了。它喜歡跟著阿婆,阿婆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