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元輝引了高唐王入攬翠軒便不再進屋,隻垂手候在廊下。已有兩個小丫頭坐在台階坡上,此時起身掀簾子。
懷都深吸一口氣,舉步拾級而上,未進門一股子濃鬱的藥香便已撲鼻而來,不由一皺眉,進入屋裏,藥味更濃,他低頭看了眼,又握了握手中的玉佩,才昂起頭從容繞過屏風。隻見恭王煦唇角帶笑斜靠在榻上,麵上浮著一層病態的紅暈,當年那個疏淡幽雅的少年如今恍似隻剩下清臒與憔悴,唯有那半掩憂鬱的雙眸仍不改往日堅定。而坐在榻尾的恭王妃隻簡單地披了件家居的杏子紅單衫,似挽未挽地用一支翠鏤盤長簪別住烏鍛似的長發,少女的嬌縱無疑淡了,手執一柄生綃白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舉手投足都是少婦的風情。她和懷都兩人了無笑意的眼神在空氣中一碰,旋即各自轉開。這時一個紅衣丫環上來伺候懷都坐下,又過來一個藕衣丫環奉茶。
“往年三月桃花汛一起,你必思蓴羹之美,怎的今年竟不能來?”恭王煦細細抿了口茶,謹慎掩去眼底漸濃的戒備之色,麵上維持著一派溫雅淺笑,泛泛漫言家常。
“‘桃花流水鱖魚肥’,十年前偶一提及,倒是勞你長掛懷。”懷都接過茶盅,水氣氤氳中的麵容熟悉而又陌生,“聽聞你又病了,這一見,雖氣色不佳,精神倒是尚可。”
“久病之身早已慣了……”恭王煦笑容益發柔和,未及言畢,一旁的恭王妃先已彎起一雙明媚的眼嬌笑連連,紈扇障麵,纖指斜斜一點丈夫,嚦嚦鶯語驟然響起,“三災八難的,可不是又病了,這廂才剛商量要不要報假。堂哥倒是來得快,竟已探病來了,是皇後娘娘那裏得的消息?”
“可不敢擔堂妹這話,”懷都懶懶靠著椅背,雖是笑顏,黑湛湛的眼裏卻摸不準是喜是怒,“是為著額兒德尼,喜事變喪事,故而不克前來。這次進京便一並拜會了,至門口才聽了吳守進說起你身上不大爽快,我也算著這日子是不好。”
恭王妃本是巧笑倩兮,忽而哀哀作色道,“真是冤孽,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偏就看上那紅顏禍水,白送去一條命。”語畢又是一陣長籲短歎。恭王煦亦惻然。
“額兒德尼雖是沒福,你也算為他報了仇了,對方到底也沒得了便宜。”恭王煦伸手搭住妻子的肩頭,雖是寬解,仍公道地添了一句,“原是聘於了悉萬丹的,若早早息了心,哪裏就這樣了……”
懷都太陽穴上突地一跳,旋即開顏,直直望定了恭王煦,“說的也是。原是我們這些不自量力,意欲強娶皇上所約聘之妃,才招來了這等禍事。可是……”
“咳咳咳,”恭王煦忽然低頭猛咳,整個背猛然弓起,片羽般的睫毛投下陰影,看不清臉上的神情,那比身上荼白綢衣更慘白的十指一把抓住自己的胸口,指骨細瘦,看著都硌人,隱隱露出胸前那道幾欲致命的猙獰傷痕。
恭王妃漫不經心地輕拍丈夫的背部,全神貫注於懷都的表情,見著他的瞳孔如針紮般漸漸收縮,不由嘴角微翹,微不可見地下巴輕輕一點。
“皇太後的千秋節快到了,堂兄這次不會又急著走吧?”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恭王妃話鋒一轉。“前些日子我去覲見皇後,聽著那意思是要為堂哥再聘一位繼室。”
“諾敏死了也有五年了,”恭王煦一口氣順過來,歉然一笑,雲淡風輕地延續著話題,“你也算得是情深意重了,唐括家想來也沒什麼可指摘你的。我母妃外家倒是有些年貌相當得,同是後族亦不算辱沒了你,況且秉性都尚可稱溫淑。不知此次你可願結秦晉之好?”
“拔裏啊……慶妃娘娘誕育皇子有功,可謂聖眷正隆,恩被其族。怎說辱沒,倒是我高攀了。”懷都不置可否,食指輕扣桌麵,“若和皇上、明理成連襟,固然榮幸,隻怕是到底意難平,白糟蹋了好女孩。”
“想是堂哥心裏有了人才這般推諉吧。”恭王妃語笑晏晏,“其他幾家就沒有能看上的?”
“我倒是看著那柔然鬱久閭家的新鮮有趣。隻怕是皇上不肯把到手的美人讓與我。”懷都微微眯起眼,漫應著這種和睦的玩笑,忽壓低聲眨著眼道,“說起娶親倒是想起來了,明理要回來了,我們都猜是不是又要娶第四房了。”
恭王煦本是疲倦地輕蹙眉尖,半闔著眼,一派弱不勝衣斜倚病榻,聞聽此言,猛然一睜,眼角掠過恭王妃最後定在懷都身上。
“明理?”懷都的話雖輕,恭王妃卻覺著耳裏仿佛是一道驚雷,隻覺嗡一聲,所有的感觀知覺都已離她而去,下意識去抓,卻隻是兩手空空,情不自禁怔怔輕聲重複了一句,“是烏林答家的明理?”
“除了他還有誰?”懷都嘴角微翹,投去興味的關切。
恭王妃神色一定,掩飾的話脫口而出:“呀,明理可是有年頭沒見了。”轉過頭恬靜地朝丈夫笑道,“真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
恭王煦溫文的笑容中暗藏森然,“可不是?又要娶妾?好事啊,就不知我那表姐是否隨行?家裏可都想她的緊呢,之前術安和乙室家小姐聯姻本說好了要回來,最終卻又不能成行。”
“倒是沒聽說扶陵郡主要回來。”懷都的眼神驀然犀利,森森發寒,嘴角弧度卻在慢慢擴大,不動聲色細細問道,“怎麼?有人盼望著嗎?”
“嫁出去十多年卻寸步不離北陲,總有人惦念些冷熱的。”恭王煦見話已點到,避重就輕道,“不知這次明理會留多久呢?每次都來去匆匆,我看這次也不例外,你說呢?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