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沒想到的是,賈琳娜在看清我的長相後,那反應比我還大。她的眼睛裏瞬間就流露出那種痛苦與欣喜交織的複雜情緒,眼淚都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仿佛壓抑了許久,她顫巍巍地抬起手來,死死抓住我的胳膊。雖然隔著厚厚的羽絨服,我還是被她幹瘦的手抓得生疼:“奶奶,你……”
我慌亂之時口不擇言,話說出口才想到她可能不懂漢語。那怎麼辦?我又不會她的語言,難道要我講英語?就在這時,賈琳娜突然開口說話了。
“孩子,你是曲家人。”她開口道,特麼漢語發音比我還標準,“你家裏人讓你來找我了,我已經在這裏等很久了。”
我心說她居然在這裏等我?還一眼就認出來我是個姓曲的?我天這老太太該是有多神通廣大,還來不及答話,賈琳娜就把我拉進了屋:“進來吧!你想知道的事情,想得到的東西,都可以來問我。”我毫無招架能力地被老太太給拽進了屋裏,白澤跟韓冬兩個人也不客氣地跟了進來。
大門一關,我們就可以坐下來談了。賈琳娜先是上屋後麵取來了幹淨的雪水,給我們煮了茶。客廳裏沒有開燈,采光全憑窗外的自然光,所以顯得十分昏暗。我在等茶的這段工夫,粗粗觀察了賈琳娜的家。客廳裏一張披著亞麻製品的沙發、一個藤椅和一個茶幾,櫃子裏放的是老俄式的茶炊,牆上有一個木製掛鍾,牆壁的一角掛著聖像畫,是客廳裏唯一吸引眼球的東西,除此之外就沒什麼了。
賈琳娜老邁孤獨,養了一隻貓作伴。那是隻白底黃紋的土貓,眼角積了不少眼屎,韓冬想去抱它,它靈巧地躲開了,悄無聲息地走到白澤旁邊,卻又不敢靠近,隻拿它渾濁的貓眼一個勁地瞅白澤。
直到我們每個人手裏都捧上一杯熱水,賈琳娜才在那張老藤椅上坐下來。我身上雖然也很冷,但卻沒什麼心思喝熱水,順手把茶杯一放,道:“賈奶奶,我這兒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是您吧?”然後我起身,從口袋裏掏出照片遞給她。
賈琳娜接過照片後,沉默了很久,久到屋子裏的氣氛都尷尬了起來。我和韓冬瓜都不太習慣這種冷場的情況,不停地搓手想找話茬。最後韓冬瓜實在忍不住了,打破僵局道:“呃……那個……”這時,賈琳娜卻自己開口了,她淺淺地歎了口氣:“沒錯,這是我年輕的時候。”
自始至終她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那張老照片,我讀不出她目光中的情緒,她卻仿佛能讀出我心裏的疑問:“照片上的這個人是白河,你和他長得很像。”
一聽到這話,我就看到白澤的身子微微一震。這小子向來身形極穩,不說打鬥時候的收放自如,就是平常坐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當兵的。他這麼一震,我心裏就一抖。
“白河?曲白河?”我連忙問道,賈琳娜點了點頭。我吐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向沙發背一靠,驚訝、唏噓、如釋重負等多種情緒湧上我的心頭。如果說照片上這個人真是曲白河,那麼許多事情似乎都有了解釋,雖然他跟我像得有些離譜,但想來也不是沒有可能。韓冬瓜在一邊一頭霧水,小聲問我:“曲北,那個‘白河’,是誰啊?”
“你別打岔。”我小聲回了一句,“曲白河是我太爺爺,他老人家的名諱也是你能叫的?”
“呀哈?你還敢跟爺擺譜兒?”韓冬瓜做出了一個誇張的表情,他又怕被賈琳娜聽到,盡量壓低聲音說,“你太爺爺誰啊?我特麼怎麼就叫不得了?”
曲白河的確是我的太爺爺,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他,但我從小就聽家裏人叨咕這位神奇的太爺爺的種種事跡。於我這個初出茅廬的鑄劍師而言,我太爺爺簡直就跟林朝英一樣。呃,雖然這個比擬有失妥當。我太爺爺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他生前做過很多事,有些事的影響甚至已經通天了。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十六歲那年調和我們家跟其他三個鑄劍世家關係的事。
這事尋根溯源,還要從前清時候說起,我們曲家靠手藝傳家,世世代代積累下來,在江南地區名頭很響。但是除了我們家,道上還有不少優秀的手藝人家族。我記得在蘇州有一個,還有兩個比較大的世家是在北方,具體在哪我也忘了,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我們四家都是家大業大,且官商勾結壟斷了江南江北的鐵器生意。人錢袋裏一有銀兩了,就必定想著作威作福,黑吃黑狗咬狗。但究竟怎麼個吃法呢?按道上規矩,折槍戟,以技服人,然後三七折數。這話的意思是,各家拿出一柄劍來對削,誰家的缺口最小,甚或沒有缺口,他就算是折了別家的槍戟。那麼從此以後生意場上,贏家和其他三位輸家有了利益衝突,贏家得吃七,輸家各吃一。但其實三七折數就是這麼一個說法,三個輸家要真遇到這種情況,那必定是一分油水也刮不到了。
我們曲家不才,老祖宗憑借一柄金背大砍刀折了其他三家的槍戟,從而開辟了我們曲家最近的一個黃金時代。我爸看過家裏的族譜,他跟我說族譜之中盛譽了那位老祖宗,因為是他讓當時曲家的生意延生到了江北,甚至能跟北方財力雄厚的晉商抗衡。曲家生意最興隆的時候,還被禦賜過黃馬褂和牌匾。與之相對,其他三家就異常淒慘,財路基本上就被我們家給斷了,雖不至於完全沒落,但勢力範圍也就局限於祖宗的地盤,再不能往外拓展了。
我的太爺爺曲白河出生於1909年,他生下來沒兩年,皇帝就倒了。沒了皇帝我們曲家就沒了靠山,當時曲家當家先後找了幾個軍閥當靠背,結果統統倒台了。辛亥革命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國都處於新舊激烈轉換的狀態。那其他三家丟了一百多年的舊規矩,就開始拚命反撲,到我爺爺十六歲那年,他們元氣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並且一個個都摩拳擦掌,準備找我曲家來一雪前恥。
因為之前的恩怨,他們三家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聯起手來對付我們家,叫當時曲家的老當家頭疼不已。曲白河就對他說,爺爺不必煩惱,孫兒自有辦法叫他們服軟。老當家一聽就怕,你個臭小子毛都還沒長齊,能有個屁辦法?他們那幫人如狼似虎,整天就想著把我們家的家業吃掉,你別去招惹他們,不然到時候又是一陣血雨腥風。曲白河人小鬼大,說爺爺,我不僅能叫那幫老胡子服我們曲家,以後我們還能一道做生意。爺爺你看現在形勢這麼亂,今天這個罷工明天那個遊行,你今天還看好那個孫傳芳,說不定過兩天他就氣數盡了。靠人不如靠己,這變數實在太多,還是綁在一道做生意最為保險,要撕破臉咱們也等時局定了再撕?
那老當家自己也無能,隻好放手讓孫子試一試。曲白河叫人給那三家的當家發了信,邀他們往南京的茶館一會。他信中說,要進行一次新的折槍戟,三家當家請任意帶刀劍過來,他將用百年前曲家老祖宗用過的那柄金背刀迎戰。本來三家當家對這封邀約信是嗤之以鼻的,但看到這一點就紛紛動了心。因為雖然時局破舊立新,但要立新規矩,名正言順總比舞刀弄槍強。這百年間他們各家的鍛造技術都突飛猛進,覺得曲家用一柄失修的百年老刀出戰,簡直就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