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借影”新說: 釵黛的另一對影子(3 / 3)

此書表裏皆有喻也。(庚辰本第十二回雙行夾批)

在小說的另一處,脂硯齋也曾提及:

是書勿看正麵為幸。(甲戌本第八回側批)

很明顯,《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麵“風月寶鑒”。讀者對於此書,既可以“正照”,也可以“反照”。而作者的真意,作品的重大主題、主要人物的真實品性,俱在於文章的“背麵”!如果讀者僅僅從那些表麵的文字出發,去讀紅、評紅、論紅,則不免就會像書中的賈瑞“正照風月鑒”那樣,“腳下如綿,眼中似醉”、“滿口亂說胡話,驚怖異常”了。回想一下,近幾十年來,世人對於《紅樓夢》的肆意曲解,什麼“階級鬥爭”啦,什麼“反封建”啦,什麼“做人”與“做詩”的“兩種選擇”啦,諸如此類,不也正如這樣的寫照嗎?對於這類讀者,若作者地下有知,恐怕也要大聲地疾呼一句:

“誰叫你們瞧正麵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以上足以為那些淺嚐輒止的論者鑒!

說到此,筆者以為,作者使襲、晴、金、紅四婢,為釵黛之影,也顯然包含了同世俗的審美觀相爭衡,並借以警醒讀者的用意。俗人看問題,往往是喜歡從線性思維的模式上出發的。讀《紅樓夢》,亦複如此。集中到釵黛問題上,就是習慣於將二人視為兩種對立極端的典型,卻從不考慮這種兩極分派,本身是否符合小說的實際。從傳統的褒林貶薛之說,到後來的所謂“衛道士”與“叛逆者”之說,再到近年來十分流行的所謂“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兩種選擇”之說,都無一不是這一思維定勢下的產物。殊不知,《紅樓夢》之“風月寶鑒”性質,恰恰決定了小說所奉行的,必然是一種“非線性”和“反典型”的原則!你以為它是在塑造傳統意義的“典型”麼?對不起,小說轉瞬之間,就可以將其化為“黑”不是黑,反而是真正的白,“白”不是白,反而是真正的黑的局麵!事實上,曹雪芹是非常厭惡將人物的性格直線化、極端化的。他喜歡的是豐富的內蘊,帶有迭錯和反轉意味的幻筆。這也就是所謂“兩兩出嬋娟”的兩賦論的美。很顯然,作者的非線性、反典型思想,勢必與讀者習以為常的線性模式發生尖銳的衝突。可小說的本質,仍然是要人看、要人懂。怎麼辦?以襲、晴、金、紅四婢,作為釵黛的影子,去分別映射她們各自的“正麵”與“背麵”,再輔以脂批的提示,則不失為一種既通俗易懂,又能深刻準確地反映問題實質的好辦法了。過去,不是常有人說“寫寶釵寫不盡,特以襲人繼之;寫黛玉寫不盡,特以晴雯繼之”嗎?現在好了,寫寶釵,以襲人繼之也寫不盡,特以金釧反轉之;寫黛玉,以晴雯繼之寫不盡,特以小紅反轉之矣!隻可惜,我等後人,還是太過於愚笨,能解得這番苦心者,至今仍寥寥可數。悲夫!

從一個更廣闊的角度來看,襲、晴、金、紅四人,又有著一種共同的命運。她們都曾被人誤解、遭人詬罵,可曆盡劫波之後,卻煥發出“淡極始知花更豔”的光彩,為作者所深深敬愛。晴雯為讒言所構,被罵作“狐狸精”,含冤而逝,其實不過是“枉耽了虛名”。作者將她的靈魂比作“芙蓉花神”,特讓寶玉作文以祭。襲人後來改適他人,被人們普遍視為“失節”、“忘恩”,又哪知她恰是為了救主、護主,才不惜犧牲自己的名節的。襲人臨行前,猶留下麝月,讓她與寶釵一道照料寶玉。改嫁之後,仍與琪官一道,“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金釧的遭遇,略與晴雯相似。她死後,寶玉前往水仙庵偷祭。作者又把她的影像比作了“翩若驚鴻,婉若遊龍”、“荷出綠波,日映朝霞”的“洛神”。含冤最大的小紅,因其一心“攀高枝”,又“遺帕惹相思”,被眾人視為反麵角色。秋紋等罵她: “下流沒臉的東西。”甚至脂硯齋初讀此段文字,也認為“此淫邪婢也”。直至“獄神廟”一回,小紅與茜雪一道,不避風險,勇敢救主,方顯出其義薄雲天的“義婢”本色。那麼,這樣的安排與釵黛有沒有什麼聯係呢?莫非作者早料到他筆下的理想女性,必然遭到世人的誤解,故特先以四婢作引,告誡讀者要悉心體會?

如此說來,寶釵在王夫人處議論金釧之死的一段文字,就該含有更深一層的寓意了。

以前人們引用這段文字,往往隻是為了論證寶釵“內心冷酷”。何其愚也!論者但知寶釵說金釧有可能是自己失足落井,“不過是糊塗人,不為可惜”,卻惟獨沒有看見寶釵對金釧之死一事的真實態度!聽婆子對襲人言,寶釵第一個反應乃是: “這也奇了。”至王夫人處,為王夫人所問及,寶釵的第一句話也是: “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可見,存疑、納罕才是其真正的態度。寶釵勸慰王夫人之語,與其說是為後者開脫罪責,倒不如說恰恰隱含了對王夫人的懷疑和暗怨。讀者試站在寶釵的角度去想想: 大觀園中好好的一個丫頭忽然投了井,本身已夠奇怪的了。王夫人一麵將金釧的死因,說得那樣輕描淡寫,一麵又哭得那樣傷心,豈不怪上加怪?更何況,以王夫人平日的風格,又哪裏會因為“弄壞了一件東西”,就發脾氣攆人?金釧又何至於因為這點小過失就投井自盡?王夫人的說法,連我們聽了,都覺著疑點頗多。以寶釵的聰慧敏感,又焉能無察?從寶釵與王夫人的關係來看,她一向對她的姨媽都是親敬有加的。可事到臨頭,王夫人不僅不坦言相商,反而像防範什麼似的,百般掩飾,當麵撒謊,一副完全拿她當外人待的樣子。以寶釵的孤高自矜,內心中又豈能不生出一點隱隱的幽怨?寶釵作為晚輩,自然不好明言。以《紅樓夢》“溫柔敦厚”的風格,也不會直指家長們的過失。於是,便特使寶釵作此一語,即順著王夫人的邏輯,推出一種更為荒唐的說法,正所謂“歸謬”之法也。話雖委婉動聽,卻也藏鋒其中。果然,引得王夫人連忙表示: “話雖如此說,到底我心裏不安。”點到為止,寶釵便又以贈衣的舉動來轉移話題,緩和氣氛。待她取衣回來,見王夫人數落寶玉的情形,方知王夫人的隱瞞是為給寶玉掩醜。整個過程,就是寶釵既“事事留心,時時在意”,又小心翼翼地避免衝突的寫照。同時,小說也借此暗示了寶釵與王夫人之間的一層隱隱的隔膜。——如果筆者的“借影新說”能夠成立的話,那麼寶釵對王夫人的隱責暗怨,就似乎並不隻是針對王夫人一人了。這是否也可以看成是作者對世人任意歪曲、貶損其筆下人物的一種無奈和不滿呢?書至第四十四回,寶玉專程赴水仙庵私祭金釧兒歸來。黛玉覺著寶玉此舉似有些多餘,便借著看《荊釵記》的機會,和寶釵說道: “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裏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裏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似乎是在支持寶玉的舉動。也許在作者看來,專門寫一段文字來澄清他筆下人物所遭受的冤屈,也並不是一件多餘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