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可二人又恰恰因為這種過於直白的示愛,而遭到了世人,尤其是那些保守之人的全力詬罵。金釧被王夫人罵作“下作的小娼婦”,說: “好好的爺們,都被你勾引壞了。”(第三十回)其所受到的冤屈,真可與那千古含怨的宓妃(即洛神)相並。而事實上,在她死後,作者也確實把她比作了秉“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之態,具“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的洛神!寶釵被後世稱為“封建禮教的衛道士”,可真正的“封建衛道士”,又是如何看待這一人物形象的呢?翻看舊日許多道學夫子的評紅筆墨,我們卻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愈是保守、刻板的點評家,對寶釵的斥責、攻擊反而愈甚。更有意思的是,這些滿腦子孔孟聖賢之道的讀者,還恰恰是把寶釵作為“不守禮教”的典型來加以攻擊、批判的。在這方麵,以解盦居士的“自媒”、“恥態”之說最具代表性。這位道學先生就“探傷”及“繡鴛鴦”兩件事指責寶釵說:
柔情蜜意,無異自媒,毫不知避嫌疑,此皆由衷而發,不能自掩之恥態也。
另一位道學夫子桐花鳳閣主人陳其泰,亦申言曰:
以中道評書之人,惟迎春、李紈、岫煙庶幾近之。若寶釵輩純乎人欲而汩沒天理,其去道也遠矣。
讀者請看,這與王夫人斥責金釧的話語,在邏輯上不是如出一轍嗎?隻不過,在程度上,又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金釧兒,這麼一個溫順婉嫕、受人寵愛的小姑娘,到了關鍵時刻,卻顯出了一股子凜然不可犯的正氣和不畏強勢的烈性。而這,也正暗合了寶釵內在的、深層次的品性!金釧被逐以後,毅然決然,選擇了以死抗爭。她寧死,也不願再屈辱地苟活下去。而寶釵也在那元宵佳節,合家聚樂的場合上,寫下了“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這樣的詞句,以至於引得賈政大為掃興。她的《螃蟹詠》刺貪譏俗最毒,罵世最狠。她那“雪洞一般”素淨的臥室陳設,連賈母看了,也覺得“離格”、“忌諱”,而甚感不悅。——這種潛藏的個性和烈性,甚至還逾在金釧兒之上!作者針對金釧之死一事,特意在回目上大書: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第三十二回回目)
讀者試想,這“情烈”二字,不也正與寶釵的“熱毒”二字遙遙相對嗎?“凡心偶熾”,情感率真,是謂一個“熱”字,正與一個“情”字相對;憤世嫉俗,罵世最狠,是謂一個“毒”字,正與一個“烈”字相對。至此,寶釵與金釧,不僅在形式上焦孟不離,處處輝映,在骨子裏亦神韻相通,應和無窮矣!
顯然,作者對於釵黛所采用的“借影”之法,實際上是一種“雙借影”(或者也可以稱為“複借影”)的結構。它絕不是“一個丫鬟影射一個小姐”這樣一種傳統的、機械的模式,而是同一個女主角即擁有一“正”一“反”的兩個分身!襲人與晴雯,作為釵黛的一對“外影”(“外影”者,彰顯而浮麵也),所反映的是她們各自性格的“正麵”;而金釧與小紅,作為釵黛的一對“內影”(“內影”者,隱含而深刻也),則實實在在地照出了她們各自性格的“另外一麵”,即更為本真的一麵!還記得我們前麵講過的釵黛的“超對稱”關係,以及人性的迭錯與反轉嗎?曹雪芹以襲、晴、金、紅四婢,作為釵黛的內外四影,正是與之相適應的一種藝術技巧和文章布局嗬!這一切,共同地體現了《紅樓夢》在追索人性上的“風月寶鑒”性質。
提及“風月寶鑒”,小說第十二回,作者給我們講述了一個“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的故事。
窮塾師賈代儒的孫子賈瑞(字天祥),偏偏迷戀於鳳姐的美色,想入非非,幻想能與之相好,成為她的情人,卻遭到了鳳姐三番五次的設計整治。那賈瑞求鳳姐不得,回到家中,又受到了他祖父的責罰。由此,“三五下裏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作者說他:
心內發膨脹,口中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醉,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睡倒,合上眼還隻夢魂顛倒,滿口亂說胡話,驚怖異常。
家人為其各處求醫,百般用藥,卻無絲毫見效。眼見著,就要病入膏肓。這時,忽然來了一個跛足道人,口稱專治冤業之症。賈瑞直如見了救命菩薩,忙求其施治。那道人便取出一件“兩麵皆可照人”的鏡子,遞與賈瑞說道:
“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麵,隻照他的背麵,要緊,要緊!三日後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
說畢,揚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賈瑞收了鏡子,照其背麵,但見一個骷髏立在裏麵,唬得他連忙掩了,心裏叫罵不已。又忍不住照其正麵,卻見鳳姐站在裏麵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入了鏡子,與那鳳姐一番雲雨。如此三四次,再想出鏡,忽然就來了兩個惡鬼,拿了鐵鎖套住他,拉了就走。賈瑞叫道: “讓我拿了鏡子再走。”——隻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其人已氣絕身亡。賈代儒夫婦見孫子死了,大罵道士: “是何妖鏡!若不早毀此物,遺害於世不小。”遂命架火來燒,隻聽鏡內哭道: “誰叫你們瞧正麵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正哭著,隻見那跛足道人從外跑來,喊道: “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說著,直入中堂,搶入手內,飄然去了。
對於這個“正照風月鑒”的故事,許多人都隻是浮麵地匆匆讀過,未必懂得其中的真意。有人說,此類“紅粉骷髏”式的說教,剌剌可厭,“並不高明”(白盾《紅樓夢研究史論》)。更有人則幹脆認為“這類附帶敘述的小故事,其實可以全部刪除,以便把篇幅用在更充分地經營主要情節上麵”(夏誌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惟有脂硯齋獨具隻眼,瞧出了這個看似枝節的小故事對於解讀全書的重大意義。
在道士雲“千萬不可照正麵,隻照他的背麵”處,脂硯齋批道:
誰人識得此句?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麵,方是會看!(庚辰本第十二回雙行夾批)
在提及那件“兩麵皆可照人”的鏡子處,有兩條批語雲:
凡看書人從此細心體貼,方許你看,否則此書哭矣。(庚辰本第十二回雙行夾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