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短短不足百字,寫盡了俗生活中秦可卿的幾乎全部: 孝長愛幼,尊老憐下,平等待人,慈悲為懷。這評語與其說樹起了封建閨秀的道德楷模,更可視為揭示了人類真、善、 美的追求神性在俗生活中的光輝。
神性與俗性,在秦可卿身上得到完美結合。然而,這種對在俗性中的神性之光的禮讚,仍然是寫虛。在全書,我們幾乎看不到與秦可卿評語相照應的具體事例。
作者為何對秦可卿惜墨如金,並在開篇不久便讓她神龍見首不見尾地烈烈轟轟回歸太虛? “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這是曹公之後二百年高君宇的詩句,卻生動地注解了曹雪芹對秦可卿的虛寫。
美術創作上講究一種藝術手法: “虛處藏神,實寫就法。”對秦可卿“虛處藏神”,便可全其光輝;而“實寫就法”,則是為秦可卿這一光輝形象的兩個側麵——黛玉與寶釵留下按藝術規律進行創作的廣闊空間。
那麼,秦可卿俗性一麵的缺憾,由誰來做補筆呢?
馮育棟在《紅樓探秘》中,獨到地提出了“秦尤合一”論。通過尤氏,也許我們可以找到對秦可卿俗性的詮釋。
私有製在唐宋高峰,完成了質上的自我否定。到了明清,質變促量變,私有製的自我否定已全麵展開,社會細胞的腐爛,封建體製的病入膏肓,促成著肌體的全麵衰亡,“黃鍾毀棄,瓦釜長鳴”。人性徹底地向物欲跪拜,奴才之風彌漫在泱泱中華。任何真、善、美,在社會的寬泛意義上,已可悲地失去立足之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像癌細胞一樣在社會肌體中擴散。所以,一身陽剛之氣的青年毛澤東,曾“主張將唐宋以後之文集詩集焚諸一爐”為快(轉引自散文《書厄小史》),正是對唐宋以後奴才文化的清醒認識和激烈反抗。怪不得王熙鳳,怪不得賈雨村,怪不得賈赦、薛蟠,他們不過是社會一般中的“這一個”。真實,成了偽善嘲諷的對象;善良,成了醜惡蹂躪的奴仆;美好,成了弱肉強食的獵物。孔老夫子為規範並維護私有製而立下的百世不能易的原則——善的等級製,遭到了根本的破壞。善與惡在社會認同標準上的根本顛倒,使真、善、美——神性,隻能在奴性的壓抑中閃爍著痛苦的光芒。 這就是秦可卿隻能寫虛而不能寫實的原因。於是,尤氏承擔了這一光榮卻不光彩的使命。
尤氏是何等樣人? 在全書中,尤氏貫穿始終,寫照著秦可卿的神性,寫照著孔老夫子規定的“善的等級製”的善的折光,詮釋著“溫良恭儉讓”在私有製衰落時期的實際命運。她身為長房長媳、豪門主婦,卻不牟利營私,倚勢欺人;反而善良寬厚,尊老愛幼,憐貧惜賤,平易近人,甚至任勞任怨,委曲求全;她“無才便是德”,以一顆純樸之心成為真、善、美的楷模。然而,這一切美德,在腐朽的社會製度和惟利是圖的社會風氣的羅網裏,並不能得到獨立的伸張,卻隻能可悲地異變為奴性。她的樸實,承受著忍辱含垢的壓抑; 她的恭謹,隻能是承歡侍宴的工具; 她的善良,被視為軟弱可欺; 她的溫順,蛻變為逆來順受的尤物。
在“酸鳳姐大鬧寧國府”時,尤氏成了鳳姐的出氣筒。她不去據理力爭,卻得理讓人,代人受過,賠禮道歉。善良,遭遇了無賴的胡攪蠻纏,卻承受著自責的可悲。
在“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中,尤氏揭破鳳姐的陰毒,無情地諷刺: “我勸你收著些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第四十三回)她同情賈府中的“苦瓠子”,退了周、趙二位姨娘及幾個丫頭的份子錢。善良,在醜惡的圍迫中,隻能做些有限的反抗。
在賈母過八十大壽時,尤氏命小丫鬟要兩個婆子去關角門,處置燈火。兩個婆子居然沒有把她看在眼裏,公開頂撞。尤氏仁慈寬厚,未深計較,而當鳳姐處罰這兩個婆子時,她反過意不去。善良,在弱者麵前,竟使自己甘居更弱的弱者。
賈府作為豪門世家,等級森嚴,主子洗臉需小丫鬟跪舉麵盆。第七十五回,尤氏在李紈房中梳洗時,不但毫不介意地使用下人的脂粉,而且對小丫鬟不跪毫不見怪。當李紈看不過去時,尤氏反為小丫鬟辯護: “我們家下大小的人,隻會講外麵假禮假體麵,究竟做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善良,使她在冷眼等級製中獨具憐下藐上的明晰。
尤氏這一形象,表現了真、善、美在假、惡、醜重壓下的折光。她“真”,從不違心奉迎,然而“真”卻無立足之地,隻是“假”的附庸;她“善”,總能關注到別人的長處與困苦,然而“善”卻被視為軟弱,隻是“惡”的仆從;她“美”,曹雪芹用一個“豔”字概其嬌容,然而“美”卻得不到張揚,隻淪為“醜”的尤物。
神性,就這樣異變為奴性。
尤氏,是否可以成為被壓迫婦女的典型?這個形象,是否道盡了廣大勞動人民共同的人性? 應該是。
她出身低微,是勞動中人;她位列豪門,是富貴中人。她一生兼具對立的兩個階級不同的成分,卻書寫著兩個階級共同的人性。隻是這人性在私有製及私有觀念的扭曲下,已異變為奴性。
奴性絕不是可以簡單劃分,或簡單評判的。它具有廣泛的社會性。被魯迅激憤地自嘲為“做穩了奴隸的時期”,那一種奴性,該是廣泛的“國民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