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意淫的哀傷(1 / 3)

——讀《紅樓夢》隨想

打開《紅樓夢》,曹雪芹說: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他為何如此悲哀?

《紅樓夢》中沒有上帝,隻有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

沒有亞當和夏娃,有賈寶玉和林黛玉。亞當將肋骨交給了夏娃,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了絳珠仙草。男授女受,兩者在質上是一樣的,隻不過《紅樓夢》比《舊約》多了些世俗人情。

同樣是女兒的“原債”。

林妹妹的淚兒,從此就流不幹了。

警幻仙姑有過兩件功績。

仙姑說: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二字。‘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

仙姑說: “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警幻仙姑所說的“蠢物”,在文學作品裏有《金瓶梅》中的西門慶,蠢得過於通俗,為仙姑所不愛。仙姑想必更是意淫的高手,所以鍾愛寶玉,優而待之。仙姑是“神仙姐姐”,淫得不俗,所以將寶玉推薦於其妹可卿的眠床。此景隻應天上有,在人世,賈寶玉所遇所求均是“蠢物”,於是就孤掌難鳴了。這是“獨得”的不幸。

讀遍《紅樓夢》,果然是隻可心會而神通,淫在若有若無之間,織造得綿綿密密,一段纏人的情意,說它不得。

警幻仙姑“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

性啟蒙在刹那間完成了,也許還授以性技術。賈寶玉沒有辜負仙姑的教誨,按時完成作業,完成得難解難分。

警幻仙姑有一個美妙的說法: “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中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為了避免教唆的嫌疑,仙姑也不免作偽,抬出孔孟經濟來遮掩。她的真實心態在於前半截話,要使賈寶玉固守著意淫的意境,不當“蠢物”。

“臨行喝媽一碗酒……千杯萬盞會應酬”(《紅燈記》)。以後的賈寶玉果然中了警幻仙姑的圈套,一心一意地隻在“意淫”二字上行走。

《紅樓夢》中,明確寫到賈寶玉的性交有兩處。一是和秦可卿,帶著夢遺的嫌疑。緊接著是與丫頭襲人,這次才是異常真實的。

兩次性交發生在書的開頭處,應當是別有深意的。這兩次之後,書中再也不寫寶玉的兒女之事,使得這僅有的兩次有著象征的意味。

這兩次肉體的淫也許是要告訴看官,賈寶玉並無生理的殘障,也無心理疾患。假如需要,他也是一名偉丈夫,做得不比任何人差。

書中後麵將要敘述的故事,隻能由一名生理心理均十分健康的主人公來承當。否則,賈寶玉由正而邪,癡情得變了味道。

賈寶玉和“世之好淫者”(即“蠢物”)的區別,在於並不“雲雨無時,恨不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他同樣“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同樣覬覦“天下之美女”,隻不過所要的不是“片時”而是永恒。他的心理要求是按住時光的流逝,將美好的一切予以固定。

他明白固定的不可能,因而悲涼起來。大觀園內,女兒們與他生分了,出嫁了,嫁給汙濁的男子。因失落感,曹雪芹聽從潛意識的支配,將嫁出去的女子一一賦予不美好的下場。他對婚姻的評價極低。大觀園是美好的,寶玉是美好的,可惜無論大觀園還是賈寶玉都不是她們的歸宿。她們一個個走開了,不再是“水做的骨肉”,而被泥做的男人汙染了。他痛心疾首,流下意淫者癡情的辛酸之淚。

警幻仙姑的話,點出賈寶玉既不能“雲雨無時”,又不滿足於“片時”的困窘。這是行淫者和意淫者的最後分界。

讀罷《紅樓夢》,發現曹雪芹絕妙的手筆是將虛實含混,似真又假,似假又真。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賈寶玉。書中的其餘人物都是實的,連那空空道人與警幻仙姑都很實在。惟一的例外是賈寶玉。

他的出身虛幻,攜著一塊說不清味道的美玉,懷著一腔不可言傳的情意。既然入世,又夢中出世,又失魂落魄。他頻頻親近女兒家,充滿性的意識,但絕無淫言穢行。他過細地咀嚼著現在,又遲疑地望著將來,明知沒有結果,仍不改初衷。希望總像是沒有破滅,林黛玉在證明他的愛的價值。然而她歸根結底隻能是高潔的另一種“蠢物”,令賈寶玉無法申訴自己的野心。

我們不能確定賈寶玉的身份。他是神,是魔?他是成人,孩子?《紅樓夢》隻是用力告訴我們,他是個男人。

書中的賈寶玉被寫成半大不小的男子,情竇初開,意境卻全有了。

一點不諳人事,警幻仙姑則無從下嘴。開成了“蠢物”,又變作極普通的人欲了,無味之尤。打從上界受戒歸來的賈寶玉,果然成了女兒國中的魔主——這有點像《水滸》、《西遊記》的故事。賈母寵慣孫兒不過老套,落筆雖多,並不出奇。真正的靠山是在界外。

警幻仙姑是賈寶玉的精神領袖。

《紅樓夢》中始終存在著兩種相反的努力。

據潘金蓮揭發,西門慶的夢想是要將天下的女人都弄到自己的床上去。這很粗鄙,很要不得的,犯了眾人的大忌。女子因其用情不專而惱怒,男子因其侵犯了自己的屬地而憤恨。所以,西門慶無論如何裝傻都糊弄不過去。

賈寶玉要雅得多。他意之所淫,與所謂“精神戀愛”並不相等。他要求可見可觸及的活生生的對象,因行淫的沒有出路,在有意識地控製自己的欲求。

他愛慕過同性,睡過丫頭,無事就往姑娘堆裏湊,背下《西廂記》的戲文,解得薛呆子的一根什麼的酒令。在有過這一切事跡之後,他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公子。這裏似乎大有學問。

我們將賈寶玉以上的言行,視作曹雪芹的第一種努力。這種努力的結果是使之成為一個男子、成人,身心正常。意淫的承擔者隻能是這樣的人物,否則就沒有了意義。成人化的賈寶玉,將悲劇的意義從個體推導到一般。

另有一種平行的與之相反的努力。

賈母、賈政、王夫人、元春的存在,是要使賈寶玉刹那間變作一個頑童。他被永遠置於小孩的地位,喪失了“責任能力”。嬌寵和毒打相反相成,甚至加上時不時發病中邪,賈寶玉就這樣躲過了對女人的責任和義務。相反,女孩子們來給他撫慰,為他哭泣,將他再次降到小兒的水平,由女孩兒拍著入睡。能永遠當一個小孩是多好啊。

賈寶玉就這樣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鬧得最不像話時,曹雪芹隻好將鳳姐陪綁,令她瘋傻得更甚,舉著明晃晃的刀,殺雞殺犬殺人的,轉移讀者對寶玉賣癡的注意(從書中情節看,第二十五回鳳姐中邪並無必要)。鳳姐鬧得雖凶,其實隻是一個陪襯。鳳姐好委屈。

由於這種極合人情的戲法,我們無法確定賈寶玉的年齡身份。我們也不能將對西門慶的嫌惡加在他的頭上,因為孩子是沒有性別的。鬧得雖然累,賈寶玉終於因此拯救了自己。他餘下的困難便是無可救藥的東西,曹雪芹也救不了他。

隻能是色極而空,走入玄妙。

上麵說過,賈寶玉通常隻是個“意”者,他對人事的領會是心照不宣的。他保持著男性成人的社交,在男人們的無聊聚會中露麵,以一個爺們自居。按當時風俗,沾有一點同性戀傾向也是為了強調男性氣質。但是,必須注意,他的參與是有限的。他總以一種被動的姿態,而且決不推波助瀾。曹雪芹的心中十分明白,一過了這個分寸,賈寶玉就有辜了,成了觀念上的西門慶,讀者決不會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