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爇離(3 / 3)

“你救過我,我不會殺你,”胤初忽然低頭朝我開口,玉絲般的發垂落,“隻是將你煉成玥珠,你的靈魂永生不滅!”

我掙脫手,打開他蕩到我麵上的一縷長發。偏頭卻見一隻疾飛來的信蠱斂翅停在他肩上。

“香格拉之城已危,主人,請速結玥珠之事!”簡短低微的聲音使得胤初嘴唇煞白,神情跟走馬燈似的轉換不停。

我一驚,叛城香格拉的軍力不容輕忽,能使它處於危急狀況中的唯有遙國朝廷的圍剿。

胤初眉間仿佛染上了一抹倦意,有些無奈地抬眼:“誄,開始吧!”

名為誄的法師黑色的衣似被風吹拂一般,微微抖動,陣形中其他法師死守陣位,與無聲無息無形的力量對峙。

品藍色的古老圖文浮現在坎離火中,那火如裂錦般四分五裂。忽而有序,忽而雜亂的聲響如地之肺在這暮色裏醒來,在大地深底裏一翕一張。白虹倏然從法師陣形中騰出,橫貫大地。火光被劈開後,刹那間仿佛凝固,中間一條道顯露出來。早已在火中化粉的女蘿藤葛紛紛揚揚,如同紙錢,為我送葬的紙錢。

我緩緩移步前行,卻禁不住要邊走邊回首望去。

望見的卻隻是鉛沉得如皮影戲大幕的暮色,沒有霞彩點綴,空洞洞的。

坎離鼎之上忽地杲明如熾,一行朗輝月光直上青冥,浸得灰重如布的天空滿是粲然澤彩。

“玥鳥!”立在它翼影中的我不覺喃聲道。

所有人同時盡力仰首景望這展翼盤旋的生物,它的傲骨高鳴升騰不散,回旋於穹宇。血就那麼突兀地四下濺開來,如煙花般淒豔,糜爛地盛開。

胤初震悚地回頭,我疑惑地想要看清如此強勢的人。視線尚未觸及那人,便感覺耳邊風聲呼呼而過,回過神來的胤初已然將我挾至坎離鼎之上。

爇!遙遙互見,那感覺有種在沙與沫交纏的海之邊緣,滄海桑田的變遷盡處突得一晤的慨然。他柔長的發在微弱的暮光下如銀般沁涼,那發的色澤表明他的法術已臻化境。沒有感情的羈絆,他定能以更好的姿態成就千古的帝王業。我心中喜憂半參。

“爇你如今端的是好風概!”胤初身上的殺氣一波一波蕩出。

“休得對陛下無禮!”爇身後的護將劈頭喝道。

爇示意他不得多語,而後揚聲軟語道:“皇兄,請放過璃珀,她並未做錯甚麼。”

“那我又做錯了甚麼?!父皇和皇姊憑什麼隻看重你!?”想起冷落和歧視浸泡的那些年,胤初冷冷地笑了起來,滿噙嘲諷與辛酸,“倘若你真的要問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那麼我告訴你,一生下來就錯了!”

一生下來?我心中若有所悟。來到世上的那一刻,宿命的陰影已開始漫遊在我們周圍。若非擁有改變那生命軌道的強大心靈力量,也許我們隻能埋怨生下來就鑄成了致命的錯誤。

一念之間,胤初掌心吐力,我身不由己地朝交煎水火構築成的煉獄墜去。一道孤銳勇決的弧線於電光石火間劃過,那閃電般的弧線靠近的瞬間,我隻覺得眼中的造化乾坤,須彌芥子盡俱靜止,隻剩下爇焦灼晶耀的目光和如暮鴉戀水般溫柔的睫毛在慢慢靠近。

可是,一切不應該是這樣。他彌足珍貴的生命之莖怎能在這裏被掐斷?我堪堪欲開口,他已拉著我淩空翻身,和煦的內力湧出,將我托起飛升。

“不要——”我脫口低呼,苦苦地伸出雙手。可他仍然地,如一路燃燒著的銀蝴蝶漸漸淡了身形,被卷進錯亂的時空之門。

一旦進入坎離鼎,必須有人付出生命作為祭品,逃不脫的。

封印之力漸複,玥鳥淒厲地高唳,撲騰著翅膀猛然降低高度,它似是不屑在這狹小範圍內伸展身子,朝坎離鼎俯衝來。另一道身影閃過,箍著我有驚無險地落到安全處。

地嘯如雷轟鳴,凝滯的坎離火流暢起來,跳躍空靈。有兵器落地和如林士兵齊刷刷跪地的聲音,亦有眾多男子埋下頭去沉沉的低泣。

“璃珀,你……”徊聲線關切,卻不知說什麼好。

我默然無淚。

肝膽欲裂的痛楚如糾纏粘連的水草從心湖慢慢浮起,在透不過氣的傍晚泛濫張舞,讓人生不如死。陰暗的天空在爇消失的方向似乎出奇的黑,像個灰暗的窟窿。一角淡灰淡灰的雲,像爇的眼睛,淒然地笑著,漸漸消散。

不要,我不要爇的目光也就此消失,我朝著那朵幾乎辨不出輪廓的雲的方向追去。

所有的力氣全然複蘇,擋住我的人全部被彈開。

我在坎離火海中似乎飄了起來,我居然還活著,身體沒有消失!為何我還真實地存在著?

“千萬別做傻事,即使你跳入坎離鼎,你的靈魂也隻能存在於玥珠之中,沒有用的。”徊不停地竭聲大喊。

突然覺得很無力,想在這暖融融的火中永遠睡去。熟悉的氣息就那麼飄入我的味蕾。我睜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爇——”我語聲輕顫探出手去,什麼都沒抓到,但他確確實實地立在這兒。

“你太傻了,還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他一臉憂傷,抬起手,似乎想要為我理順亂發。他的手又緩緩垂下,眉宇緊鎖,仿佛再也舒展不開,“你走吧!”

盡管執子之手時如此遙不可及,但——

“我還能感受得到你的溫度,這一次,我一定不會走!”

是的,我不會再那麼久地遠遠地離開爇。我將在這裏守望,隻希望生命的潮汐漸漸退去之時,那份悠悠的啟盼,無法克製的愛戀能留下淡淡的痕跡。

京師,沁宮。

玉座上的清明整個人被哀傷和怒氣鑲了一道惹人注目的邊。

“我決不原諒你,決不!”她怨恨地盯著我,眼中卻是一片虛無。她和爇感情篤深,而我,讓她失去了這個乖巧的,總會呼她姐姐的特別的弟弟,“你以為我一直以來什麼都不清楚麼?我不想看到爇被你這個異類操縱,卻總免不了。我讓他娶了京師望族的鳳芝,讓他的地位獲得強大支持力,再除掉了過於想幹涉政權的鳳芝。本來他該自由了,可是他還是無法忘記你!你的存在摧毀了他的自由與幸福!權力地位能夠維護他的這一切,你不懂。”

她怨責的話語停了,眉眼間是不經意的滄桑與無奈:“你終於毀掉了他,你走吧!滾得遠遠的,別讓我再見著你!”

“等等,爇讓我轉告你,女孩子是需要人來保護的,洛憂他真的很愛你,希望最敬愛的姐姐可以獲得永恒不敗的幸福!”

語罷,我徐徐轉身,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滴晶瑩的淚從清明麵上滑落。

沁宮階梯前,蓮已等在那裏。

他朝我伸出手,光潤的弧裁玉佩靜靜躺在他掌心。那時,他拿走玉佩是為了幫我吧!隻是,這早已不重要。

“請替我將它送給胤初,告訴他不必歉疚。多謝!”我不知道這樣將它胡亂送人對不對,但真的沒有人怪胤初,甚至清明。

他笑笑,點頭應允。

再無他話,我一步步下了階梯。皇城之門重重關上,將過往全然關住。

我回了那荒涼之處,再過三十六年,可以再次見到爇的靈魂體罷!那時,青絲空遺木梳,紅顏韶華已褪。真是近在咫尺,卻也望到白頭了!盡管我曾經的等待總是波折橫生,無法如願以償。但,我依然將陪在爇身邊,等待相逢之刻。

有些事,我是很久後才聽路過的人說的。

他們說:“遙國蓮帝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逃出宮,喜歡上了寂月森林裏嫣然樹上的精靈。無怪乎對皇後妃嬪冷冰冰的!”

他們還轉述了一個名為徊的俠客說的故事:“……當時,她不顧一切地衝進坎離火中,徊和周圍的人都認定她瘋了。她在那裏仿佛見到了什麼神奇東西,又鎮靜下來,打定心思要在那裏等她心愛的人。徊憐惜地看著她,就想,也許他真的該早些殺了她替妹妹羽翩躚報仇,也好讓她在地下和弟弟柒若相聚。可在當時,徊是不忍心打擾她的等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