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若讓章太炎自己選擇,他喜歡杭州還是蘇州,不過他曾提過,晚年選擇蘇州是因為範仲淹和顧炎武二人,他曾寫道:“深念扶微業、輔絕學之道,誠莫如學會便。其秋,蘇州有請講學者,其地蓋範文正(仲淹)、顧寧人(炎武)之所生戶業,今雖學不如古,士大夫猶循禮教,愈於他俗……顧念文學微渺,或不足以振民誌,宜更求其遠者。”

他的心中,總有一個士大夫救國之夢。

福州嚴複故居

[踉蹌歸福州,坐臥一小樓]

地址:福州鼓樓區郎官巷

1921年10月27日,嚴複去世於福州郎官巷住處。在此前的10月3日,他已有預感,故盡餘力在重病中“手繕遺囑一通,啟示後昆”,其中寫道:“一、中國必不亡。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二、新知無盡,真理無窮。人生一世,宜勉業益知;三、兩害相權,己輕群重。”

這位早年赴英留學,在天津譯述《天演論》,在北京從政的啟蒙思想家,跌宕大半生,終於在晚年回到了故鄉,並終老於這城中極著名的三坊七巷。

如今的福州三坊七巷已是旅遊勝地,保留了大量古建築和古代城市的坊製格局,坊巷中亦有多處名人故居,其中的郎官巷除有嚴複故居外,清代詩人張際亮和戊戌六君子中的林旭也都曾在此居住。

所謂郎官,是古代官名,如侍郎、員外郎等,宋代劉濤曾住此巷,幾代人都曾任郎官,此巷因此得名。三坊七巷中,其他六巷都是直巷,隻有灰瓦白牆的郎官巷拐了兩個彎,嚴複故居就在一個轉彎處。

雖然如今的三坊七巷經過修繕改造,儼然舊時形貌,但當年短視規劃的惡果仍在,比如郎官巷一個出口被百貨大樓遮擋,得從商場騎樓出入,嚴複故居的一側也有大樓緊貼,拍照時總不免有個高樓作背景。附近的林覺民故居也是如此,原本宅院清幽,偏偏三麵都有大樓圍繞,視覺效果極差。

不過回頭又想想,林覺民故居當年曾被拆除過半,並被列入城市改造對象,險些被全部拆除,嚴複故居也一度破敗不堪,如今能各自辟為紀念館,已是極大的幸運,這樣一想,那些有礙觀瞻之處也似乎不那麼刺眼了。

嚴複故居是典型的清代宅院,兼有民國元素,坐北朝南,主座與花廳相連。大門有兩重,一是木條隔扇門,即俗稱的“寧波門”,一是合扇大板門,簷口有細致雕花。天井有古井一口,如今還擺著兩個大金魚缸,據說十分珍貴。名為琉璃缸,各繪有動物和植物的八景圖,都是清末舊物,但卻非嚴複故居當年所有,而是2004年由陳寶琛後人捐贈而來。

由天井走台階進大廳,中有屏門相隔,分為前後廳,當年這裏是會客和祭祀之所,如今仍保留原貌,兩側各有廂房,如今是展廳,分“少年礪誌”“投身海軍”“啟蒙圖存”和“教育救國”四個主題,介紹嚴複生平。

天井回廊側有門可通往花廳,若說主座是清代風格,花廳便是民國風格,共有兩層,也是嚴複居住之處,他筆下“踉蹌回福州,坐臥一小樓”中的“小樓”便指這裏,一樓是書房與客廳,二樓是臥室,前後均有走廊可觀景。這花廳四麵都有圍牆,僅一小門與主座相連,可自成院落,清幽雅致。

在這小樓上,嚴複寫下了近百篇詩詞和書序信劄,此時的他肺病纏身,終日咳喘,還有腸疾不愈,因此他“足未嚐出戶也”。

如今,花廳一樓也成了展廳,主題是“嚴複與兒孫”。

當年,嚴複回歸故裏,既有落葉歸根之意,也與後代有關——他最喜歡的三兒子嚴叔夏要成婚了,兒媳是他的摯友、末代帝師陳寶琛的外甥女,台灣望族“板橋林”的林慕蘭。他專程回福州操辦婚禮,還買下老家陽岐的玉屏山莊,給兒子作婚房。但他見兒媳常來往奔波於陽岐和福州楊橋巷的娘家之間,也覺心疼,加上自己求醫也多有不便,便決定遷入福州。1920年底,受嚴複的學生、時任海軍總長劉冠雄的囑托,當時的福建督軍兼省長李厚基將郎官巷16和17號贈送給嚴複,結果,這裏便成了他終老之所。

嚴複顯然已知自己命不久長,他曾在信中寫道:“槁木死灰,唯不死而已,長此視息人間,亦何用乎?”他也曾寫下“園林昨夜西風緊,自向寒爐撥死灰”的詩句。

想必,在花廳二樓憑欄遠望時,他也會回想自己的跌宕一生。那些節點一個接一個,起起伏伏。比如十二歲那年,父親因搶救霍亂病人而遭傳染病故,失去支柱的家庭無法支撐他繼續讀書走科舉之路,於是他選擇了船政學堂,因為那兒不需要學費、夥食費,每月還有幾個銀圓的補貼。又如他與日後大名鼎鼎的海軍將領劉步蟾、薩鎮冰等一起赴英留學,回國後得李鴻章倚重,在北洋水師學堂任總教習,兩年後即升為校長。原本順風順水,可他卻一心記得年少時的缺憾,接連參加了四次科舉考試,希望在仕途上沿“正途”前行,卻均以失敗告終。甲午戰爭是他命運中最大的轉折,北洋水師在這場大戰中崩潰,嚴複也放棄了科舉,身在天津的他,開始撰寫政論和翻譯著作。

他提出了“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他翻譯了《天演論》,康有為稱他是“中國西學第一者也”,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天演論》的影響無處不在。他還翻譯了《國富論》《群學肄言》等,將大量歐洲學術思想引入中國。

對了,他還在《天演論》中提出了“信、達、雅”。

他也曾走過彎路,位列臭名昭著的“籌安六君子”之一,袁世凱複辟失敗後,北洋政府通緝籌安會禍首,他隻因名氣大、資格老才未被列入通緝名單。躲在天津的他曾慨歎“當斷不斷,虛與委蛇,名登黑榜,有愧古賢”,遷居郎官巷後,他也曾慨歎“籌安會之事,楊度強邀;其求達之目的,複所私衷反對者也。然而丈夫行事,既不能當機決絕,登報自明;則今日受罰,即亦無以自解。”

他還有一個纏繞大半生的心病,就是從未真正得誌,從未完成他那個登堂入室、匡扶社稷的士大夫之夢,盡管,這也跟時勢有關。

不過,不管如何,即使避居窄窄的郎官巷,即使即將走完這一生,他的強國夢亦始終未碎,就像他予子孫的那句詩——“太平如有象,莫忘告乃翁”。

青島康有為故居

[坐看花開花落,哪管世事紛繁]

地址:青島福山支路6號

康有為的晚年在青島度過。1917年,康有為初至青島,便極是留戀,說這裏是終老之地,1924年買下一棟始建於1899年、原是德占時期總督府要員官邸的小樓,即如今的福山支路6號,命名為天遊園,更有“青島此屋之佳,吾生所未有”和“此屋卑小而園甚大,望海碧波僅距百步”的說法,數年後,他在此宅中去世。福山支路是一條蜿蜒直下的石板路,上接福山路,背靠小魚山,麵朝彙泉灣。小魚山本就為眾多名人故居所環繞,康有為這一處的位置可謂最佳,可看到那湛藍的海和彙泉灣全貌。晚年的康有為,曾在書中說自己以“臥榻聽濤”為樂,不過如今能聽到的恐怕隻是車聲。

在我年少時,康有為故居仍作為民居使用——那時,青島的眾多名人故居都是如此待遇,幾戶乃至十幾戶人共住一樓,甚至誰也不知道這樓裏住過什麼大人物。其實我愛這種帶著些許破敗的寧靜,房子有了人氣,那陳年舊事的積澱方可綻放華彩。

如今,這距海邊不過百米的半山歐式庭院已成了康有為故居紀念館,被修葺一新,好在牆麵上的粉與白還不算太刺眼。

門口的“康有為故居”題字是康有為的弟子劉海粟晚年所書。院外有筆直的法國梧桐和梅花間竹般的紫薇,院內有高高的銀杏,這棟三層德式小樓便在銀杏的遮蔽之下。故居內循例是紀念館式的格局,正中有康有為的塑像與照片,還擺放著雕花精致的紅木家具。地板和樓梯都如青島的其他德式老樓般,均為木製,踩上去後吱吱作響。二樓的房間用來展示康有為生平,無非是一些老照片和老物件。走上三樓,卻是別樣寂靜,走廊盡頭是半開著的木棱窗,窗欞觸碰著窗外那株銀杏的繁茂枝葉,隨著微風各自搖擺。

康有為的臥室也在三樓,那套紅木家具上的細致雕花,繁複得令人眼花繚亂。據說,這套家具是與康有為私交甚篤的前清恭親王溥偉所贈。

康有為的一生本就是戲劇性的一生。少年時便有神童之譽,卻在科舉中屢遭挫折,後來好不容易踏上仕途,幾經波折後成為光緒的寵兒,但短暫的百日維新使他踏上了16年的流亡生涯,晚年在政治立場上的遊走則使得他變得尷尬。起伏跌宕自是有了,那轟轟烈烈也入了史冊,就連流亡生涯也變成了環遊世界,青島則成了他人生的最終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