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學者,以文字留名,能讓他寫出最好文字的那處故居,想必也是有靈氣的。這一章中的故居,誕生了無數傳世之作,故居已無昔時印記,甚至敗落,可卻總讓後來者有那麼一瞬間的心潮澎湃。
青島王度廬故居
[落魄寂寥才子,筆下臥虎藏龍]
地址:青島寧波路4號
說起王度廬,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可能會是李安,若無他的電影版《臥虎藏龍》,想必王度廬仍被湮沒於曆史。但於我而言,首先想到的卻是古龍。
中學時愛讀武俠小說,尤愛古龍。那時住校,學校又偏僻,附近隻有一家小書店,那裏所售的古龍小說,總少不了綴上古龍的一篇舊文為序,在那短短的序中,古龍提到幾位民國武俠作家,比如擅寫奇情的王度廬和氣氛肅殺的朱貞木。
其實我小學時便讀過王度廬的《寶劍金釵》,那時有書便讀,從不挑三揀四,但仍覺王度廬寫得沉悶,想必是年少不識情滋味,隻想看打打殺殺的熱鬧場麵。唯一記得的是書中提到的白蠟杆子長槍,還曾引為笑談,因為之前聽的評書裏都是鏨金槍爛銀槍渾鐵槍,好不威風,白蠟杆子算個啥?後來才知道,以木為槍柄才是真實。
因為喜歡古龍,見他說喜歡王度廬,便愛屋及烏,重新去找他的書來看。當時已年長了幾歲,又正值青春期,倒也讀出了幾分滋味。
再後來才知道,原來王度廬一生中的所有武俠小說都寫於青島——那個我居住了十三年,至今魂牽夢縈的城市。
他的一生顛沛流離,出生在北京,幼年喪父,未接受過係統教育,全靠自學,常去北大旁聽,在北京圖書館看書,接觸中外文學,竟就此入門。當時,他曾在報紙上連載偵探小說,據說模仿《福爾摩斯探案》,主角是“賽福爾摩斯”魯克及其助手,可惜我遍尋不獲,無緣一讀。
1933年後,因時局動蕩,他輾轉流亡於陝西、山西和河南等地。其間做過報紙編輯,當過小公務員,因既無學曆又沒關係,性格又內向孤僻,屢被辭退。顛沛流離中唯一的慰藉便是在西安娶了李丹荃女士,從此伴他一生。
1937年,他來到青島,在這裏生活了十二年。他赴青本是投靠妻子李丹荃的大伯,這位大伯生活優越,本可讓他們安頓下來,誰知不久後便遭遇日軍入侵,到1938年1月,青島淪陷,大伯的房子被日軍占去,隻好在青島寧波路4號租了房子,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如今的寧波路4號仍是民居,頗為殘舊。當年這裏也並非“高檔住宅區”,小樓的形貌和設計都不出彩,隱約間可體會到王度廬的落魄。就在這小樓的陋室中,他寫成三十幾部小說,且多連載於《青島新民報》。
1938年6月1日,他開始連載武俠小說處女作《河嶽遊俠傳》,首次使用筆名“度廬”,據說有“寒門度日”之意。這本《河嶽遊俠傳》屬牛刀小試,並未出版單行本,而之後的《寶劍金釵》則讓他聲名鵲起,連載結束不久,報社就推出了單行本,不及一月便售罄,又重印五千部,不久又售罄,於是一印再印,共售出數萬冊。之後多年間,他陸續出版《劍氣珠光》《紫電青霜》《寶劍金釵》《舞鶴鳴鸞》《臥虎藏龍》《鐵騎銀瓶》和愛情小說《古城新月》《落絮飄香》《虞美人》《海上虹霞》等,其中《鶴驚昆侖》《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和《鐵騎銀瓶》這五部曲,是他奇情武俠的巔峰之作。
抗戰期間,他的連載被認為是“青島淪陷區苦難人民的精神慰藉”,甚至有“訂報隻為看王度廬”的說法,不少讀者逐日剪報,將他的連載小說裝訂保存。《青島新民報》的發行區域,也因為王度廬的連載擴展至諸多省區,堪稱當時的報業奇跡。另外,因他的作品大多出了單行本,影響極大,甚至在非淪陷區也極流行。
不過,他的作品雖走紅,但抗戰和內戰期間稿費微薄,所以即使他出手極快,十分高產,仍難以糊口。寫小說之餘還得四處打散工,比如在學校代課、在賽馬場做售票員等,1946年春節更是要舉家擺地攤賣春聯以度年關。
據李丹荃回憶,王度廬“寫東西很快,並不十分推敲字句,常常是振筆疾書,數頁下來一氣嗬成,不留底稿,不看二遍”,現在想來,他全靠自學,所倚仗的無非是讀過的書和顛沛流離的生活體驗,卻能運筆如飛,寫下數十部皆非凡品的小說,簡直是神奇。
1949年,他前往大連,1953年赴沈陽,任中學教師,又因自己的名氣,曾任沈陽市人民代表、皇姑區政協委員,1977年2月因病去世。在這28年間,他再也未寫過小說。
那滿當當的幾十部作品,就這樣留在了他在青島的歲月裏,後人念及,隻能徒添感慨。而他在青島的蛛絲馬跡,也在我的走訪中逐漸成形。比如他所住的寧波路4號,其實是我年幼時回家的必經之路;又如他曾代課的聖功女中,就是如今的青島七中,前幾年又恢複為女子中學,恰恰與我的母校德縣路小學相鄰,都依偎著青島天主教堂。他也曾在博山路市場擺地攤賣春聯,那也是我少時常去的地方。還有連載了他所有代表作的《青島新民報》,其主編住址在八大關韶關路4號——韶關路上遍布著形式各異的歐式建築,路旁栽滿櫻花與桃花,每逢春天,這裏粉紅與嫩綠、桃紅與潔白,彼此相映,是我極愛的一條路。
我也曾感慨,韶關路4號與寧波路4號,無非路名不同,可前者隱藏於櫻花、桃花和花崗岩石牆之後,別有情致,後者卻是王度廬的蝸居之所,屬於他的隻有一間簡陋鬥室。
也因為這半生的顛沛流離,王度廬的作品總脫不開孤獨惆悵的意味。又因年少喪父,他筆下的主角也多是孤兒,四處漂泊,處處遭冷遇。小說裏的那些欲說還休,怕是隻有親曆這切膚之痛,才可以寫出來吧!
在1939年出版的《寶劍金釵》單行本上,王度廬曾有自序,文字極美,兼有他對“奇情武俠”的獨特理解,忍不住在此原文摘錄:“昔人不願得千金,唯願得季布一諾,俠者感人之力可謂大矣。春秋戰國秦漢之際,一時豪俊,如重交之管鮑,仗義之杵臼程嬰,好客之四公子,紓人急難之郭解朱家,莫不烈烈有俠士風範,為世人之所傾慕。迨於後世,古道漸衰,人情險詐,奸猾並起,才智之士又爭赴仕途,遂使一脈俠風蕩然寡存,唯於江湖閭裏之間,有時尚可求到,然亦微矣!餘謂任俠為中國舊有之精神,正如東洋國之武士道,歐洲中世紀之騎士。倘能拾摭舊聞,不涉神怪,不誨盜淫,著成一書,雖未必便挽頹風,然寒窗苦寂,持卷快談,亦足以浮一大白也。頻年饑驅遠遊,秦楚燕趙之間,跋涉殆遍,屢經坎坷,備嚐世味,益感人間俠士之不可無。兼以情場愛跡,所見亦多,大都財色相欺,優柔自誤。因是,又擬以任俠與愛情相並言之,庶使英雄肝膽亦有旖旎之思,兒女癡情不盡嬌柔之態,此《寶劍金釵》之所由作也。”
“頻年饑驅遠遊,秦楚燕趙之間,跋涉殆遍,屢經坎坷,備嚐世味”,那是他的人生經曆,也是作品的來源,而那句“擬以任俠與愛情相並言之,庶使英雄肝膽亦有旖旎之思,兒女癡情不盡嬌柔之態”,道盡了武俠小說的一切。
青島老舍故居
[石板路上,隱約是駱駝祥子]
地址:青島黃縣路12號
在現代文學史上,“青島”二字出現頻率頗高,或者是這個寧靜的海畔城市適宜創作的緣故,許多作家盡管客居時間不長,卻在這裏經曆了最高產的創作時光,也留下了巔峰作品。比如沈從文說在青島那兩年是他“工作能力最旺盛”的時期,蕭軍和蕭紅分別寫出《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一舉成名,聞一多寫下巔峰詩作《奇跡》……種種例子,不勝枚舉。
老舍也是一例,他在青島創作了代表作《駱駝祥子》,此外,《蛤藻集》《櫻海集》和中篇小說《文博士》也在青島完成。為了專心創作,他甚至辭去了國立山東大學教授之職,全家靠稿費維持生計。
青島的老舍故居其實有三處,初至青島時,他住在國立山東大學附近,即如今登州路10號,但因生活不便,大概半年後就搬至如今的金口三路2號。我曾尋訪此樓,但據當地居民說原樓已拆除,原址蓋了新樓房。老舍曾在《櫻海集》中寫道:“開開屋門,正看鄰家院裏的一樹櫻花,再一探頭,由兩所房中間的隙空看見一小塊綠海。”可惜我已不得見,不過整條金口三路,仍是遍布一個個德式庭院,悠然寂靜,仿似當年。臧克家也曾回憶過這棟樓,說:“一進門,小院極幽靜,草坪碧綠,一進樓門,右壁上掛滿了刀矛棍棒,老舍那時為了鍛煉身體,天天練武。”
又住了半年後,他再次搬家,搬入黃縣路6號,也就是如今的黃縣路12號,在這裏住了兩年多,《駱駝祥子》也在其間寫成。
2010年,這裏被辟為“老舍故居”和“駱駝祥子紀念館”。在此之前,它一直是民居,一度敗落不堪。
我第一次造訪此處,是在2005年。黃縣路是一條老街,石板鋪就的路麵兩側,是一棟棟帶著獨立小院的老樓,也有臨街的小店,清靜自得。
那天走到街口時,恰是下午五點,太陽的影子斜斜地拉在帶狀的石板路上,光影迷人,兩側的歐式院落都靜寂著。若非一間小店門口停著輛小車,我幾乎就誤認為這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黃縣路,又想到老舍,便不免落入俗套,一心假設遠在北京胡同的駱駝祥子在這海畔的石板路上疾奔。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又跑來了一趟,依舊是靜寂的長街,偶有晨練歸來的老人經過,微駝著背,手裏提著袋豆漿,一臉自得。這長長的、彎彎的一段石板路,在陽光下慵懶著,並不掩飾歲月的痕跡。
那時的老舍故居,門口掛著牌子,寫明是文物和受保護建築,但頗為破敗。鐵門鏽跡斑斑,院子角落的雜草高高地伸到了二樓窗台上,牆壁斑駁脫落。當時便心生矛盾,心想若任由它年久失修,自然非我所願,但若是被裝修一新,搞成落俗的生平展覽館,也是我不願見到的。結果,五年後這裏還真成了紀念館,唯一可幸的是,這意味著此樓不再有失修之虞。
不過,牆麵粉刷一新、院落修葺整齊的紀念館,還真是失去了往昔味道,我心中的老舍故居,始終是初見時的模樣,比如故居旁的那棵銀杏樹。青島的老院落裏常有銀杏,記得外婆家所在的院子裏便有兩棵,每當結果時,便用長竹竿打下來,鄰居們一家分一大盆,我還曾在樹下挖出過一窩小刺蝟,蜷成一個球,煞是可愛。
據說,老舍一家當年住在一樓,二樓住客中有幾個孩子,日後居然個個成名,分別是劇作家黃宗江,表演藝術家黃宗洛和演員、作家黃宗英。
老舍關於青島的散文,我最喜歡的是那篇《五月的青島》,或許是因為我也最愛那時的青島吧:“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公園裏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的嬌豔色結成十字,或繡成幾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著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掛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牆既短,藤蘿往往順著牆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牆外看到,雙櫻的明豔和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這花團錦簇的城,我童年時也屢屢得見。就如他所說,到了青島“才明白了什麼叫作‘春深似海’”。
那嬌豔的,布滿櫻花、桃花與紫薇的春天,怕就是為海而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