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隱居,並不意味著一定要田園生活、結廬而居,真正的隱居是心靈之隱,不管你身在何處,不管你擁有多少物質,隻要你的心在隱居,你就是一個真正的隱士。反之,刻意求隱,往往隻是姿態的奴隸。
上海張愛玲故居
[你的春色不染心境]
地址:上海常德路195號常德公寓
於我而言,對上海的最好體驗就是背個包在靜安區遊蕩,在各種老建築前流連,冷不丁碰上一棟有來頭的宅院,便有邂逅的竊喜。這感覺也似極了年少時在青島的時光,背著書包在老街上晃蕩,頭頂有濃密的法國梧桐遮蓋,旁邊有一個個歐式庭院,覺得好玩就進去“探險”。
這樣的遊曆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似乎也成了我與故人穿越時空聯係的唯一方式,每站在一個故居前,作品中的一些文字便成為具象,一點點蛛絲馬跡也能讓我欣喜。所謂的“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也被我曲解為“讀了他的書,就去他生活過的地方找他”。
我讀張愛玲還算早,大概是1994年,那年我14歲,購得一套安徽文藝出版社的版本,一讀便沉迷。如今看來,那版四冊文集收錄作品不多,錯漏不少,遠非佳品,但張愛玲在大陸的普及,卻恰恰在那時開始。
還記得一個笑話,高二時,班主任叫張安林,某日宿舍裏同學聊天,一個總嚷嚷要看書卻有閱讀障礙的同學說“聽說有個作家現在很紅,書很好看,叫什麼來著?好像跟我們班主任名字差不多”,我說是張愛玲,他大叫“是啊是啊”,不過後來他看了幾頁,便說跟林語堂一樣無聊,放棄了。
之後的很多年裏,張愛玲都是我的最愛之一,即使她已淪為許多人裝模作樣的工具,即使很多人隻是通過電影(如《色戒》)才開始了解她。曾讀過一篇文章,說張愛玲、達明一派和昆曲都能讓人沉溺,此語深得我心,這恰恰也是我的“三大件”。
去上海尋訪張愛玲故居,第一站自然是常德路195號的常德公寓。她住過的公寓不少,但時日最久、故事最多的當屬這裏。
她在這裏寫下了《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封鎖》《花凋》等,還有我最愛的《金鎖記》。也是在這裏,她與胡蘭成相識相戀並秘密結婚。
常德公寓當年名叫愛丁頓公寓(也譯作“愛林登公寓”),是當年那條路上最高的建築,恰在十字路口,樓高七層,意式風格,牆麵為淡淡的粉色,乍看上去還有點偏黃,中間有暗紅色豎紋搭配,盡管重新粉刷過,仍可見牆身的斑駁,最搶眼的是每戶的陽台,兩翼對稱伸展,盡頭為橢圓形。公寓大樓前是一排法國梧桐——那恰恰是張愛玲所描繪的情狀。
那時,張愛玲與她那位著名的姑姑張茂淵住在一起。兩人各居一室,有自己的臥室和盥洗室,中間有廚房相連,要見麵,開門即可,但若不想見麵,也可從消防門進出,可算是各有私人空間。她們的經濟也各自獨立,自己賺錢分攤房租和水電等開銷。我喜歡這種看似無情的分明——人與人之間若想持久,財務就必須分明,很多人會錯誤理解“談感情不談錢”這句話,所謂“不談錢”,是指彼此不計較,但絕不等於財務可以不清晰甚至一團糨糊,金錢最易惹紛爭起誤會,算得分明反倒免除後患,有助感情的長久。
她們也住得長久,1939年搬入這愛丁頓公寓,起先住在51室,1942年搬入六樓65室,直住到1947年。
張愛玲曾寫道:“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我也愛“逃世”這二字,而且極讚同她的說法。如今說起“逃世”,很多人總愛搬出什麼田園生活、返璞歸真之類的詞,擺出一副甘居鄉下小屋,可拋棄手機電腦電視的樣子,可他們往往隻能嚐個新鮮,若真讓他們一直住下去,沒幾天就會悶到發瘋,見到雞屎豬糞便避之不及,漫漫長夜也不再煞有介事數星星……所謂葉公好龍,大抵如此。
我是個享樂主義者,對現代化帶來的各種好處甘之如飴,該用則用,隻要不淪為物質的奴隸即可。真正的隱居是心靈之隱,不管你身在何處,所謂“大隱隱於市”便是這個道理。隱居與享受物質也並不衝突,刻意將“隱居”與所謂的田園生活、鄉下小屋畫等號,以顯示自己不是物質的奴隸,其實恰恰走上了另一個極端,又淪為了環境的奴隸。也恰恰說明了心仍未靜,隱居並非出於本心,隻是出於姿態,即淪為了姿態的奴隸。
張愛玲對人生實在看得太透,透徹如明鏡,所以獨立,所以自主,不做姿態,卻比任何人都更有姿態。
她在常德公寓的生活極是愜意,每日有人送報送牛奶,洗澡有熱水,家務和煮飯都有傭人操辦,周瘦鵑曾寫過她的客廳:“乘了電梯直上6層樓,由張女士招待到一間潔而精的小客廳,見了她的姑母,又指向兩張照片中的一位豐容盛髻的太太給我介紹,說這是她的母親。茶是牛酪紅茶,點心是甜鹹具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和點心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
她也做到了逃世,極少出門,直到與胡蘭成熱戀後才有露麵,以至於這幾年間,除了誕生了一部部作品之外,很難尋得她的其他記錄。據說,她連人都不願見,有人來訪,她甚至會自己站在走廊裏隔門回答:“張愛玲不在!”
除了愛情,似乎沒有什麼能阻止她逃世。可奇女子的愛情,也總與世間情事無異,那些哀傷寂寞、離合悲歡,亦如影隨形。哪怕她看得再透,文字裏的清醒滲入骨髓,也終究當局者迷。
胡蘭成也吃過閉門羹,他第一次來拜訪張愛玲,敲門卻無回應,他不死心,便從門下塞進一張紙條。情事就此如奔馬,來得極快,其間跌宕,張愛玲很少提及,唯一參照便是胡蘭成的《今生今世》。
他在《今生今世》裏寫這座公寓:“她房裏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斷乎是帶刺激性。陽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際雲影日色裏,底下電車當當地來去。”
張愛玲也喜歡在陽台上看上海,那陽台長長的,盡頭處呈弧形,圓潤地包裹著看風景的人。一個個白天與黑夜,她看著遠方燈亮了又滅,看旁邊電車場的車出出入入,那些情境與細節,總能在她的文字中找到。
隱居者如她,並不怕寂寞,一頁頁掀過的舊時光,旁人看來觸目驚心,於她隻是歲月靜好——她是“成名要趁早”的人,卻也更早懂得了淡漠。至於愛情,也隻求靜好,至於姿態,高或低都隻隨心,就像她寫在照片背麵的那句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靜靜地低到塵埃裏,靜靜地歡喜,靜靜地開出那朵花,隻是,幾年之後“我將隻是萎謝了”。
1946年11月,胡蘭成回到這裏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離去,從此,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麵。
沒過多久,張愛玲也搬走了,帶走了傷心,也帶走了過往。如今走入常德公寓,仍能尋到一些故跡,但也麵目全非,唯一例外怕是門廳牆上的那個木質信箱。據說《色戒》上映之後,張愛玲的新粉絲如雨後春筍般一茬茬冒了出來,即使有些人此前從未讀過張愛玲作品,也虔誠至花癡狀,一波波跑來尋覓張愛玲的故跡,這裏的住客不堪其擾,隻能在門口安裝大鐵門,還掛上“私人住宅,謝絕參觀”的牌子,結果到訪者隻能隔門探視,這門廳裏的舊信箱變成了“聖物”,人人拍張照片回去留念。
我去尋訪之時,倒是清清靜靜,保安一開始隔門跟我說話,客客氣氣,後來聊得投機,就開門拉我去看那座老電梯,據說是英國產的奧斯汀電梯,不過已經粉刷成了綠色。他還告訴我,六樓張愛玲故居的大門還是當年舊物,不過不方便帶我上去。我說無妨,腦子裏莫名想起林夕寫給黃耀明的一句歌詞——一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你的春色不染心境。
心淡了,便無痕。
蘇州周瘦鵑故居
[一生低首紫羅蘭]
地址:蘇州王長河頭3號
要說鴛鴦蝴蝶派,名氣最大的自是張恨水,次之當屬周瘦鵑。他寫小說,也辦刊物,雖自幼家貧,但中學時便開始靠文字吃飯,二十歲即成名。小說本本叫座;最早翻譯《福爾摩斯探案集》;電影劇本《美人關》堪稱經典;寫時評也拿手,在《申報》寫“自由談”專欄,還帶動了不少發行量;他創辦刊物《禮拜六》,簡直成了百姓必需品,上海市民排隊買雜誌,甚至有“寧可不討小老婆,不可不讀《禮拜六》”的說法。
他還是個園藝家,極擅盆景,當年還曾參與對蘇州六大名園的修繕。有人曾慨歎,若無這次修繕,日後蘇州園林甚至很難申遺。
年少時從未讀過周瘦鵑的文字,甚至未曾聽說此人,那是因為鴛鴦蝴蝶派曾遭不公正評價,作品自難得見。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們漸漸重回人們的視野,但大學裏那陳舊的現代文學史課本上,仍保留著對鴛鴦蝴蝶派的偏見,近年來情況逐步改觀,可周瘦鵑、範煙橋、程小青乃至名氣最大的張恨水,都仍有些寂寞。
他們想來是不懼寂寞的,鴛鴦蝴蝶派諸君的作品雖然貼近市民,俱食人間煙火,但個性都十分恬淡,毫不張揚,往往在正當紅時選擇隱居。周瘦鵑與程小青、範煙橋一樣,並不留戀上海灘的旖旎繁華,反在蘇州覓個小院,養花種樹,以此寄情。
不過後人如我,卻不免越俎代庖,為這寂寞鳴不平。
這不平之氣,也在蘇州周瘦鵑故居前迸發了一陣,這棟故居叫紫蘭小築,位於王長河頭3號,院子不小,圍著走了一圈,竟有幾個門口,不過全部緊閉,其中一個門上掛著“紫蘭小築”的牌匾,還有“周瘦鵑故居”的銘牌。
如今,這裏仍為周家後人所居住,自然不對外開放,我隻能在外眺望。有兩棟舊屋與院牆連為一體,牆麵斑駁,頗為殘舊,我知道那並非大名鼎鼎的“愛蓮堂”,但想來愛蓮堂即使不殘舊,也難現昔日雅致吧!當年周瘦鵑花了多少心血,可如今卻寥落至此,於是,我便忿忿不平起來。
按資料記載,當年這院內有盆景園,也有周瘦鵑的居所,居所在園子中間,青磚結構,中間兩間便是愛蓮堂。這愛蓮堂也一度喧囂,周瘦鵑愛在這裏會客,1949年後,周恩來、朱德和陳毅等都曾來過。蘇州的園子都錯落幽深,加上有圍牆,我站在外麵,若不尋個高處,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愛蓮堂的形貌,偏偏這一帶也無高樓,便隻能望牆興歎。
這裏最早是清代大書法家何紹基裔孫何維構的產業,原稱“默園”。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周瘦鵑看中了這裏的環境,便購下此園,取名“紫蘭小築”,還買下鄰居半畝土地,將宅院擴至四畝多,並改建舊屋,修葺園林。
紫蘭小築裏除了愛蓮堂外,還有書房“紫羅蘭庵”。有人曾說周瘦鵑“一生低首紫羅蘭”,實非虛言,他的文集名為《紫羅蘭集》《紫羅蘭外集》《紫羅蘭庵小品》《紫蘭小譜》等,他創辦的刊物中有《紫羅蘭》和《紫羅蘭片》。如此鍾愛紫羅蘭,是因動人情事。當年周瘦鵑中學尚未畢業時,有次看上海某女中學生演戲,其中一位叫周吟萍的女生長相秀美,周瘦鵑一見鍾情,二人墜入愛河,但談婚論嫁時卻來了“傳統劇情”。周吟萍家境闊綽,周瘦鵑則出身貧寒,周吟萍的父母堅決反對,還為女兒另擇伴侶。這是周瘦鵑的初戀,就此刻骨銘心。鄭逸梅在《清末民初文壇軼事》一書中提到,周吟萍有英文名violet,即紫羅蘭之意,周瘦鵑便喜愛紫羅蘭花,直至晚年,他還曾說:“我之與紫羅蘭,不用諱言,自有一段隱事,刻骨傾心;達四十餘年之久還是忘不了……我往年所有的作品中,不論是散文、小說、詩詞,幾乎有一半兒都嵌著紫羅蘭的影子。”據說他有段時間寫信都用紫墨水,又據說張恨水的《換巢鸞鳳》就是寫這樁事。
他一生辦刊甚多,《禮拜六》自是翹楚,1925年創刊的《紫羅蘭》亦不遑多讓,刊中作品自然也是通俗文學,又紮根上海,極有市場;至於名氣不大的《紫羅蘭片》,則是純粹的私人刊物,每期刊物都有近三十篇作品,兼有小說、散文、雜文、劇本和譯作,竟全出自他一人之手。
這些年來讀了不少鴛鴦蝴蝶派諸君的作品,初時總感詫異:鴛鴦在哪兒?蝴蝶又在哪兒?比如程小青,他的《霍桑探案集》文字洗練、情節縝密,壓根跟舊時評價不挨邊;又如周瘦鵑,若說鴛鴦蝴蝶,那麼他小說中的情愛故事倒算沾點邊,這也跟他的“紫羅蘭”情傷有關,總是一場癡戀卻無好結果,時有自怨自艾氣。可拋開這些,左翼文人自我標榜的揭露社會陰暗麵、反抗封建禮教專製等,在他乃至其他鴛鴦蝴蝶派作家的作品中同樣可以看到,甚至可以說,因為文字基礎紮實的緣故,他們寫得遠比某些硬邦邦的左翼文人要強。更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左翼文人們尚未闖出名頭甚至還年少無知時,周瘦鵑就曾寫過愛國小說《亡國奴之日記》和《賣國奴之日記》,諷刺對象是當時大權在握的袁世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