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我在青島長大,那時,它是一個遍布著歐式庭院的城市,一棟棟老房子依坡而建,眺望大海。

那時不知這個城市的美,因為那是我眼中的全世界,沒有對比,就沒有美醜。我隻管背著小書包,在一個個院子裏遊蕩,爬牆爬樹,捉蟲打鳥。

外公外婆家也是這樣的老庭院,近十戶人家擠在一棟三層老房子裏,院內有兩棵高大的銀杏,我還曾在樹下挖出一窩小刺蝟,一個個蜷縮著,刺極軟。

後來,我離開了那裏,隨父母返回故鄉中山。再後來,我懂得了一個道理:離開才會想念。也正因為對青島的想念,我喜歡上了建築。

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些我視若無睹的老庭院老房子不僅美麗,還有著無數故事。比如,它曾是一家餐廳;比如,它曾是一個官邸;又比如,它是某個人的故居——如今居住在裏麵的人們,往往並不知道過往的故事,哪怕他們在此居住了幾十年,生兒育女,從壯年到白發,熟悉這樓裏的每一塊木地板。

可我對此有著莫大的興趣,於我而言,建築的價值不僅僅在於外觀,也在於故事,不管是滄桑悲涼,還是美麗動人。

我慶幸自己在這樣一個城市中長大,就在我出生的五十年前,這裏曾名家雲集,是當時中國的人文重鎮,梁實秋、沈從文、聞一多、洪深……我在青島尋找著一個個名人故居。再後來,我不局限於這個城市,開始背著包在其他一個個城市中晃蕩,或做足功課專程拜訪,或無心插柳隻盼驚喜,每當我在民國史料中見到一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時,我便想去他的故居看看——那也許是最好的溝通,隻要我的手觸摸故居斑駁的牆,彼此時空便可重合。

尋訪故居,已成我旅途的最大目的。

這些年來,去過的民國名人故居已有一二百處,像上海、青島、杭州、蘇州、天津和南京等城市,建築均富特色,名人故居也最為集中。本書選擇了四十處故居,並無特別脈絡,隻是信馬由韁,想到一個便寫一個,青島的略多些,權當我“私心作祟”好了,畢竟,誰人不思鄉?

書中的插畫是必須要提的,感謝這些宛如夢幻的美麗插畫,它們不僅僅畫出了故居的神韻,也讓我的記憶完美盈滿。

有些故居曾是愛情的見證,或短暫、或長久。後來,斯人已去,它們卻留在原地,把故事也一並留住,即使曆經風雨滄桑,仍一派溫婉氣質,仿佛對每一個來客說:“此間有情事。”

杭州秋水山莊

[為愛而生,經久不滅]

地址:杭州北山路新新飯店內

那些年,曾有一段驚世情緣,西子湖畔,琴瑟和鳴,卻因幾聲槍響戛然而止,而那情愛的見證,至今仍立於西湖邊,背倚葛嶺,靜觀歲月而去。

那是秋水山莊,民國報業巨子——《申報》掌舵人史量才與愛侶沈秋水的居所。

曾有人對我說,住在杭州,最宜選擇新新飯店,一來是民國老字號,二來有秋水山莊陪伴。後來專程去北山路尋訪,一路都是西湖景致,路旁建築大多經過還原改造,修舊如舊,已成為新新飯店一部分,充當客房之用的秋水山莊也不例外,靜靜立在原處。

我去尋訪那日,前麵斑駁滄桑的大鐵門緊閉,隻能從後門進去,不知平時是否也是如此。前門臨近西湖,遊人如織,可繞到後門,便靜寂清冷。

秋水山莊建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共計兩層。據說,當年史量才興建愛巢時,參照物是《紅樓夢》中的怡紅院,造型和選材均花了心思。最搶眼是那四根方形青石柱子,因是方形,不似圓形那般粗壯。牆是青磚,欄杆是白色,窗欞是朱紅色,雕花細致。幾種顏色混搭卻毫不突兀,與西湖也相得益彰,一派溫婉氣質。

這氣質,怕本就是為愛而生的吧。更值得一提的是,站在樓前,望向西湖,遙遙相對的便是“孤山孤絕誰肯廬”的放鶴亭。昔有林逋“梅妻鶴子”,後有史量才沈秋水琴瑟和鳴,西湖邊總不乏佳話。

當年,沈秋水還不叫沈秋水,她原名沈雙清,出身貧苦,被賣到上海灘做雛妓,改名花慧芝,因才貌出眾,被一位皇室貝勒相中,贖身入京。幾年後貝勒病故,她帶著部分遺產回到上海,邂逅史量才。他們的初見亦是一段佳話,花慧芝回到上海後,因無住處,直接來到一故友家中,故友大喜,帶她出去吃飯,而她從京城帶回的全副身家,就交由在座的一個朋友看管。二人深夜才回,卻發現那位朋友還坐在那裏守著沈秋水的財物——他便是史量才。

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史量才為花慧芝看守的財物,後來變成了他的發家資本。此後,二人越走越近,視對方為知己。史量才替她改名為沈秋水,取莊子“秋水時至,百川灌河”之意,她亦以身相許,還將自己的身家全部交予史量才。

關於沈秋水的身世,還有一個傳說,指她並未赴京,而是倚靠曾參加辛亥革命的老光複會會員、江浙聯軍司令部參謀長陶駿保。陶亦極喜歡她,還將大量財物置於其住處。1911年,陶被陳其美以莫須有罪名殺害,此案震驚上海灘,她震驚之下,得史量才接納,並允諾照顧她一輩子,二人就此定情。

但不管哪個版本,史量才得十九歲的沈秋水之助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財力雄厚的他,據說先開了兩家錢莊、一家金鋪和一家米行,緊跟著於1913年以12萬元巨款購得在上海曆史悠久、影響最大的《申報》,此後又收購《時事新報》《新聞報》等,一舉執上海報業之牛耳。1921年,他還與僑商合力創辦了中南銀行。

所以,有“說《申報》必說史量才,說史量才必說秋水夫人”之說。

這樣的故事本就有幾分蕩氣回腸,仿似紅拂女與李靖。史量才辦報時的俠肝義膽,堅持“人有人格,報有報格,國有國格”的豪氣,若不遇溫婉卻慷慨的沈秋水,怕都無機會迸發。

可這樣的故事裏,也總有避不開的暗麵。昔時才子,年少時不免被包辦婚姻,後來又到處留情,在遇到沈秋水之前,史量才便已與表妹龐明德成婚,並生有一子。這位原配夫人品行甚佳,當年還幫史量才創辦了上海女子蠶桑學校,所以沈秋水隻是史量才的二太太。隻不過,史公館裏的妻妾關係不同於一般家庭,沈秋水主持家業,各種迎來送往的應酬也由她負責。可沒過幾年,史量才又有了外室,這個名叫李恩純的女子亦有才氣,在事業上也可幫助史量才,並為他生下一個女兒。沈秋水為此鬱鬱寡歡,史量才為表歉意,便在北山路上購地置宅,建了這座秋水山莊。

——原來,它既是情愛見證,也是一件致歉的禮品。

我倒不懷疑史量才的誠意,可世間事即使聽來如童話,也並不完美,不是嗎?

據載,沈秋水初見秋水山莊時,欣喜萬分,那背倚葛嶺、麵向西湖的景致,那青磚白欄的雅致,乃至正門口由史量才手書的“秋水山莊”四個大字,都讓她忘卻了之前的煩惱。她擅長七弦琴,常為史量才焚香彈奏,一片寂靜中,琴聲清冷。

如今走在院內,因維持舊貌的緣故,池水假山綠樹小花之間,仍有舊時氣息搖曳。偶見有客房開著門,酒店服務員正在清潔,裏麵雕花木床、舊式桌椅,還有馬賽克地磚,都泛著民國味道。午後陽光灑在身上,才讓人尋回思緒。想來,當年二人倚樓撫琴的那些午後,陽光也是這般灑在精致的窗欞上,透過空隙照入屋內,滿地光影,溫暖而迷離。

這樣的日子,僅僅維持了兩年。1934年,提倡報有報格、一心針砭時弊的史量才遭特務暗殺,事發時,沈秋水也在場。

在家祭的靈堂之上,沈秋水還曾彈了一首《廣陵散》,曲終後將琴投入火中。

之後,她選擇離開傷心地,她將秋水山莊捐給慈善機構,成為“尚賢婦孺醫院”所在處。她還將史公館捐給育嬰堂,自己偏居鬥室,吃齋念佛,再不問世事。1956年,她默默辭世。

這對情侶並未葬在一起,那是沈秋水的遺願。史量才葬於杭州吉慶山,沈秋水葬於杭州南山公墓,墓上的稱謂是“秋水居士”,既成居士,便不再沾染世俗,這或許就是沈秋水不願葬於愛人之側的理由吧。

那些驚世情愛、抵死纏綿,早已隨肉身如煙散去,數十年後,隻剩一幢秋水山莊,喧囂中遺世而獨立,為愛而生,經久不滅。

青島蕭軍蕭紅故居

[愛似流星]

地址:青島觀象一路1號

青島觀象一路1號是蕭軍與蕭紅的故居。

觀象一路因觀象山而得名,是一條半山腰上的環形路。路旁是一個個居高臨下的德式庭院,以花崗岩為基,院門都不寬,走進去後,迎麵往往是十幾級石階,拾階而上才可進入院內。

這種居高臨下的庭院,在舊時青島實屬常見。當年德國人喜歡利用地勢,沿山建設,庭院間彼此錯落,極具美感的同時又巧妙地拓寬了房子的視野。蕭軍就曾在詩中寫道:“碧海臨窗瞰左右,青山傍戶路三叉。”詩極粗糙,但卻寫實,那時的觀象一路1號乃至周邊幾條路的宅院,均可遠眺大海。不過如今多了高樓大廈,這棟位於路口的德式小樓,自是再也聽不到濤聲。

小學時常去觀象山玩,山頂有一棟歐式城堡,十分漂亮,即使放到遍布城堡的歐洲也算搶眼。那是德國人於1905年修建的氣象觀測所,也算是中國現代氣象學的發源地。我們還曾在山上的一個半地下碉堡裏發現過一些遭人“遺棄”的武俠小說,公推手最長的同學從碉堡的槍眼處伸手進去,一本本拿出來。大家平時隻在作文裏寫過自己撿了東西後拾金不昧,真撿到東西時反倒犯了難,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最後沒有交給警察叔叔,也沒有交給老師,反倒據為己有,大家輪流看,我就用它們打發了多堂數學課。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這一帶就頗為僻靜,而再上溯五十年,也就是蕭軍蕭紅在此避世之時,這裏想必更是沉靜。

想來蕭軍和蕭紅一定喜歡此間沉靜,他們本就是避難而來,顛沛流離間能尋得一處美麗所在,即使日子依舊拮據困頓,也必少不了快樂。何況,他們還有愛情。

蕭軍與蕭紅的情事是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大悲劇,但他們客居青島的日子卻被後人形容為“精神蜜月”。那半年時光是他們最甜蜜的日子,離開青島後,他們彼此猜忌,矛盾頻生,終告分手,蕭紅更是在31歲時便客死異鄉。多年後,當年邁的蕭軍重返青島尋訪故跡時,伊人早已逝去,空留悵惘。

如今,他們的故居仍保持原貌,隻是外牆重新粉刷過,小院裏有幾棵鬆樹。當年,蕭軍和蕭紅住在樓上,蕭紅負責家務,蕭軍則在某報館編副刊,住在他們樓下的是約他們前來青島的作家舒群夫婦。

那時,蕭軍與蕭紅也曾屢屢在這一條條老街上漫步。根據他們的回憶文字,我們可以勾勒出這樣的場景:蕭軍在脖子上係個黑蝴蝶結,手裏拿著三角琴,邊走邊彈。蕭紅則總穿著花短褂黑裙子,跟在後麵。

他們還會逛那間著名的荒島書店——那曾是青島文化人的樂園,文人學者薈萃,也有許多懷著夢想的年輕人在這裏苦讀。在這裏,他們認識了一個名叫黃宗江的初中生,這孩子住在青島的黃縣路,後來老舍成了他的鄰居,再後來,他成為了著名藝術家。他們還認識一個名叫李普的高中生,他後來成了新華社副社長。

那是一個風流人物莫問年紀與出身的時代,理想主義是無數年輕人的支柱,蕭軍曾回憶,自己在那段時間裏“每至夜闌人靜,時相研討,間有所爭,亦時有所勵也”,然後便奮筆疾書。他的代表作《八月的鄉村》便在此時誕生,而蕭紅也在此間寫成《生死場》,這是現代文學史上不可不提的兩部作品。此後的蕭軍江郎才盡,驚才絕豔的蕭紅則在悲淒困苦中於香港寫下《呼蘭河傳》,那時的她已近生命盡頭,用盡了最後的才情與精力。

作品雖然寫成,但卻一度無處發表。在荒島書店裏,蕭軍向友人孫樂文抱怨此事,孫樂文建議他直接給魯迅寫信,於是,蕭軍把自己和蕭紅的稿子一起寄給了魯迅。

魯迅提攜了他們,不但為《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作序,還建議二人改筆名,於是便有了含“小小紅軍”之意的二蕭,他們的生活也就此改觀。

可不再為生活拮據而發愁的同時,二人在性格上的鴻溝卻就此暴露。蕭紅內向柔弱,十分依賴蕭軍,甚至已至病態。曾有記載,二人到上海後,曾同屋分房而眠,蕭紅會半夜哭醒,認為二人離得太遠了。但才女如她,又有敏感自尊的一麵,決非暴躁粗疏的蕭軍可嗬護,有人說,蕭紅是一個一生都在追求解放的新女性,可令她沉溺的愛情,其實是另一種束縛,此言非虛。

蕭軍當然愛過蕭紅,但在這個大男人心裏,愛之外還有輕視——他們在東北的初見,便是一場強者對弱者的拯救。那時的蕭紅無比落魄,蕭軍挺身相救並愛上對方。有人曾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大的愛,就是能包容其最醜的一麵。這句話用在二蕭的情事上十分合適。但蕭紅當時的落魄,想必也在蕭軍心中定格,作為拯救者,他從一開始就對蕭紅缺少尊重,這場愛情當中有著太多的不平等。

後來,他們都寫下了留戀青島的文字,留戀那段僅有的甜蜜時光,也不約而同說著依舊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生活的話語。再不久之後,陰陽相隔。

蕭軍曾說:“蕭紅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蕭紅則說:“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個同誌,又一同在患難中掙紮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

這種摻雜矛盾的愛情最是煎熬,沉溺並依賴愛情的蕭紅更是難以從中脫身。盡管主動提出分手,但她對蕭軍的愛從未停息。據說,她曾在友人那裏看到蕭軍再婚的照片,反反複複地看,久久無語,一臉哀戚。病危時,她還在幻想蕭軍能再次來拯救她,哪怕,隻是一個擁抱。

可是,什麼都沒有。

1942年1月22日,顛沛流離的蕭紅在香港去世,年僅31歲。臨終遺言裏,她把《生死場》的版權留給了蕭軍,那是他們在青島時的愛情見證。

於他們而言,愛似流星。

青島沈從文故居

[那馬拉鬆式的情書]

地址:青島福山路3號

青島是個極適合拍拖的地方,隨便找棟歐式老樓,背靠小院內的法國梧桐,身邊或許還有櫻花,依偎私語,便可靜看光陰而去。

當年,沈從文也在青島收獲了愛情。

舊時青島的路,多依山而辟,許多路段都可觀海,福山路便是名副其實的“半山”路段,比鄰小魚山,沿坡而下便是彙泉灣。1號是洪深故宅,比鄰的3號便是沈從文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