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句子悲苦,是秋天的煙,時刻準備著轉身、消散;或者,是從讀的人(隨便你是什麼人)身邊氤氳出的一片水汽,靜靜地與你浸出距離,不亢不卑。
嶽霖聽了,大為讚賞,當即令人取了樂籍來,與她除了名字,判了從良。出獄後,據說她後來嫁給了一個非常欣賞她,疼她的權貴男人,這也算是一個妓女最好的歸宿了吧。你看,什麼不好都會結束。可是好呢?也會的吧?如此想想,就沒了意思。
想多了不好,還是不免為她高興得花香滿屋:她終於如願!要知道她是多麼想脫去樂籍啊,哪怕成為一個當壚賣酒的女子,隻要有個知心的人在身旁,抬頭看見一雙眸子,或許也可以乘著他愛憐的目光,蘸酒在桌上寫下: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或: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而彼時,一定葉色鬆鬆的,陽光酥酥的,晚風涼涼的,天空藍藍的……萬物諧好,不必填詞。她能如願,也是上天的恩賜,如同詩歌是上天的恩賜一樣,多麼天理昭彰,人心大快!
她身上具備了太多太多花的品質——花的好看、清潔、堅強和高貴。開花的時候,會驚擾了許多東西——那樣紛繁、恍惚而濃鬱的香氣,幾乎抑製住了時光的拉伸。她氣格緊健,團結了所有的香氣,再用詞將它們一一鋪開,有著那種高度上的脆弱與危險,如同花朵咳嗽著落下,禁不住了冷。
她說:“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不問,不問她的歸處,因為我們希望,她那顆寂寞而遭受過苦難的心,即便凍傷落下,也請慢慢愈合,慢慢溫暖。當她不勝其苦、也不知多美的聲音在第二年一縷一縷再次傳來時,她就成了某個深深停下的神,而我,一直徘徊在這些瞬間的文字之坡上,終於緩慢地歎出口氣來。
雖然她為我們幸存下來的詩詞太少太少,少得僅僅能容下一個小小的愛情理想,但我們始終堅信,她曾在那一路風塵的歲月裏,用長滿月亮的小令粉碎了命運一次又一次陰濕的陰謀。那些短短的、有力量的小令像秋天的黃昏,許多闊大的樹葉影子打在一麵牆上,被斜過去的光線慢悠悠地照著;不,也許像點了一枚燭火走過某個房間;也不對,或許似剛劃開的火柴,那種火藥味彌散在空中,芳香而清晰,是特別美好的片刻。它們飽含了人生趣味和秘密,或欣悅,或雄壯,略有悲戚——是玫瑰。我們手握玫瑰,就算凋零,就算咽露秋蟲、風舞病鶴,也舍不得放手,縱使在這個玫瑰不如醬爆肉的時代。隨著時間的推移,過去的俗見已經很難在如今熟見。
生命的途上,我們跟她一樣,一路策馬,疲憊悵惘。疲憊時坐下來,孤獨得對麵隻有空氣和自己的呼吸,心中早已落滿塵埃,但是,依然在某個角落裏我們會為自己存留著一個小小的位置,幹淨的,柔軟的,不容旁人置喙的。譬如,春天時看到一種淡綠的小蝶停在剛開的蝴蝶蘭上,隻當是開了新顏色的花;譬如,此刻我把心房的鑰匙轉動,打開,眯起眼睛,收束神氣,用來靜靜地刻錄這首叫做《嚴蕊》的歌。
當我抬起眼來的時候,山風湧來,手背上正閃爍著一點點涼涼的什麼東西。是小雪麼?
[詞人小傳]
嚴蕊(生卒年不詳),原姓周,字幼芳,相傳祖籍浙江天台,南宋中葉女詞人。出身低微,自小習樂禮詩書,淪為台州營妓,改嚴蕊藝名。善操琴、弈棋、歌舞、絲竹、書畫,學識通曉古今,詩詞語意清新,四方聞名,有不遠千裏慕名相訪。
有傾慕嚴蕊的後人寫了一闋詞《如夢令·愛嚴蕊》,單說這不能一睹芳澤的遺憾:“夜恰合歡天氣,紅白一窗桃李。情味至今猶,不見故人詞寄,悲矣!悲矣!畫一個圈兒替。”
詞作多佚,僅存《如夢令》、《鵲橋仙》、《卜算子》三首。其中以《卜算子》最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