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郎久未歸,一歸笑春風。
中途成永絕,翠袖染啼紅。
悵恨生死別,夢魂還再逢。
寶鏡照秋水,照此一寸衷。
素情無所著,怨逐雙飛鴻。
此後,她再不展眉,活在了秋天,恍惚間,並不明白秋天是怎麼到達的——它好像是抄了某種捷徑,一夜之間就到了她的門外:
霜天破夜,一陣寒風,亂淅入簾穿戶。醉覺珊瑚,夢回湘浦,隔水曉鍾聲度。
不作高唐賦。笑巫山神女,行雲朝暮。細思算、從前舊事,總為無情,頓相辜負。
正多病多愁,又聽山城,戍笳悲訴。強起推殘繡褥,獨對菱花,瘦減精神三楚。
為甚月樓,歌亭花院,酒債詩懷輕阻。待伊趨前路。爭如我雙駕,香車歸去。
任春融、翠閣畫堂,香靄席前,為我翻新句。依然京兆成眉嫵。
“霜天破夜,一陣寒風,亂淅入簾穿戶。”與愛人別後,她的世界裝滿了寒風,他常在她酒醉的夢魂中,然而終究你是飛鳥我是魚,再不能見。“細思算、從前舊事,總為無情,頓相辜負。”她因此“多病多愁”,頹到坍塌——如同一堵牆的坍塌,無藥可救。而一個人能夠活著的真正意義,其實是因為精神上一直都有一個支柱,或者說是依托和希望。精神上一旦被擊潰,整個人就如同行屍走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是不是自己,一切都沒有什麼實質上的意義了。
“強起推殘繡褥,獨對菱花,瘦減精神三楚。”這種不是病卻大於病的姿態和李清照的“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驚人的相似。她們把往事放在遙遠的地方,心卻放不到那裏去——是何等相同的身心疲憊啊!“愛人啊,今夜你人在何方?可知道我整夜立在窗前眼望大星念著你?”她滿心滿眼的他,即便他已經不能在身邊,即便身邊有無數的男人——女人們總是對愛人之外的男人選擇性失了明。沒有精神世界的世界,是置身冰冷的海水裏,是行走在漫天的大雪中。
“為甚月樓,歌亭花院,酒債詩懷輕阻。待伊趨前路。爭如我雙駕,香車歸去。”傷心不是一兩天的事,想著從前的歡樂時光,不免起了追隨而去的意。
在那些思念成病的日子裏,肯定有有雨的時候。雨絲在光束裏紛紛瑩亮,落在卷曲的蓮葉上時,葉子會急促地跳動,啪啦作響,好像一鍋的愁苦在翻滾蒸煮。她是一種逐漸失傳了的植物,移植,頂插,杆插,扡插……碾冰為土玉做盆,什麼都擋不住她的枯萎。
共同活著既無法聚首,共同死去當無可阻攔。什麼都擋不住一顆揣了愛立定赴死的心。她讓我們想起了十九世紀意大利那個年紀輕輕就死去的畫家莫迪利阿尼的女友——他的女友在他因肺病去世的第二天,居然悲痛到帶了九個月的身孕跳樓自殺,以便相隨。唉,我們在得知那樣和這樣的故事時,相比較故事裏的男主角們,更多的是憐惜了他們的女友。她們比他們更純潔和更偉大。
她終於死去,我們終於傷心。一幕希臘式的大悲劇。而一個人隻有一種命運,所有的掙紮都是多餘,其實它都已在每個人的路上等著黃昏來臨。她陷落在她的黃昏裏,我們隻能停在時間之外,遠遠地望。死亡的物質之所以令我們不安、記憶深刻,那是因為它曾經有過靈魂——她曾經有一個多麼美和苦難的靈魂啊,而美和苦難,原本就是同義詞。
我們也不必憐憫她——死亡它輕易地就容下了人生裏所有的悲歡離合,所有的喋喋不休,所有的嗔慢癡狂……所有所有的。但是它如此沉靜,不露痕跡,使所有的他與她都變成它,重歸天空或者泥土。也不必怨恨死亡吧,死亡背後,其實還是有一個主謀在策劃一切——它就是時間。其實是它,凶而溫柔,吞沒一切……唉,說得難過,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