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全軼事(3 / 3)

“領導,幫個忙。”蔡大全還是傻笑,手卻不肯放開。

“我不是領導,領導在樓上。”禿頂的臉扭成一團麻花,話裏殺氣騰騰,“放開你的豬手!”

蔡大全慢慢收起傻笑,挪開了棋袋上的手。

禿頂提了棋袋,邁著方步進樓裏的辦公室去了。

蔡大全晃晃腦殼,再用手敲打幾下,想聽聽裏頭到底是不是進了水。他隻感覺腦殼裏頭一團糨糊,已經不曉得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了。蔡大全不清楚是怎麼走回家的,平日三個鍾頭的路他走了五個多鍾頭。

回到家他一頭倒在床上睡死過去,九嫂抱著小不點回來喊醒他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小不點見了他,滿身亂抖,又是叫又是笑,差點把蔡大全的心給搗碎了。

抱著活蹦亂跳的小不點,蔡大全拿定了一個主意,“媽媽的,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他咬著自己的牙巴骨罵道。

一夜未眠,淩晨即起。蔡大全抱著小不點在鄉政府對麵僻靜處候到禿頂進了樓下的辦公室後,迅速衝進去,把小不點放到禿頂麵前的辦公桌上,不等滿臉驚愕的禿頂反應過來,蔡大全便狂奔而去。

平日三個鍾頭的路這次不到兩個鍾頭就到了家,蔡大全關上大門下了閂子,蒙頭便睡。一覺到後半夜,忽地掀掉被子跳將下床,全身早已大汗淋漓。他像一隻被圈在籠子裏的困獸滿屋子亂轉,不時打開大門看看外麵有什麼動靜,不時貼到木格子窗邊聽聽夜裏發出了什麼聲音。他隱約聽到了小不點的哭聲,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這種聲音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近,可仔細一聽,聽覺裏隻剩下田垌裏青蛙的鼓噪。蔡大全大吼一聲,狠狠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另一隻手同時揪下了一把頭發。

半睡半醒捱到天亮,蔡大全爬起來磨刀。嚓嚓嚓,嚓嚓嚓,一把生了老紅鏽的砍柴刀被他磨得賊亮。他用拇指試了試刀口,鮮血馬上噴湧而出,他滿意地吹了一聲口哨,把拇指放到口中吮了幾下,抓起一撮灶灰敷在傷口上,用張水泥紙包了砍柴刀,別到後腰上,腫著半邊臉徑直往鄉政府奔去。

走到半路,迎麵開來一輛麵包車,蔡大全偏到旁邊讓車,那車卻在他麵前停下了。車門打開,下來一個人,是鄉長。又下來一個人,是禿頂。禿頂雙手還抱著一個小孩,是小不點。蔡大全見了禿頂,立馬血衝腦門,手伸到背後抓住了砍刀把,但他看到小不點紅撲撲的臉蛋時,手即刻鬆開了刀把,衝過去一把奪過小不點,拔腿向山坡樹林子那邊跑去。

龍醫生對小不點進行一次全麵檢查,結果出來了,這病的名字很怪,叫做地中海貧血,為重型。龍醫生悄悄對蔡大全說:“你要有思想準備,這孩子是養不大的。”

6.地中海貧血

鄉長和禿頂攆到樹林邊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差點氣絕身亡。蔡大全卻氣定神閑,坐在草地上將小不點逗得咯咯亂笑。看在鄉長懇求的份上,暫且聽一回鄉長的,叫他“兄弟等一下”。等一下就等一下,還怕你們不成。

禿頂一邊喘氣一邊道歉,說得蔡大全一頭霧水。蔡大全生來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心裏感動得不行,幾乎給禿頂跪下了。

鄉長掏出一個小本本,放到蔡大全手裏,“領養證我們到縣裏給你辦了,孩子你就放心養好了。”

鄉長還說了一堆大道理,蔡大全聽得迷迷糊糊,但鄉長和禿頂每人硬塞了二百塊錢給他,他還是清楚的。二張一百元,二張五十元,六張十元,八張五元,又清楚,又明白。

這時蔡大全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快樂的人了,老天送給他一個兒子,還有人給他送錢,哪裏還能找出比這更快樂的事呢?沒有,絕對沒有。他抱著小東西,唱著跳著往回走,把他的快樂告訴遇到的每一個人,以致全村人都以為他瘋了。

蔡大全走進五叔雙福家,把他的快樂告訴了他最想告訴的人。正喝晌午酒的雙福很願意分享他的快樂,並且願意留他下來喝一杯。五叔雙福請他喝酒,這事他想都不敢想,既然不敢想的事情現在都實現了,他當然一千個願意一萬個願意。

小東西讓五叔雙福媳婦抱去,於是坐下來喝。坐下來就不是一杯二杯的事了,農人喝酒講實在,愛往死裏喝。酒多,五叔雙福話更多,句句都往蔡大全心裏去。怪了,過去聽著像雷聲,如今像歌聲。蔡大全醉了,最後被五叔雙福的兩個兒子架了回去。

蔡大全不是第一次喝醉,但是第一次因為高興喝醉。九嫂也高興,並且答應幫著帶小不點。作為酬勞,蔡大全要每月付給九嫂五十元。九嫂先是不肯要,說是同宗同族,又是近鄰,幫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蔡大全天生一個傲人,九嫂也倔不過他,隻得應了。

小不點是個幸運星,給蔡大全帶來無盡的快樂。不知為什麼,有了小不點以後,屋子有了生氣,蔡大全臉上有了血色,收的貨多了,賺的錢也多了。刮了胡子,剪掉長發,換上一件夾克,人便精神起來,來來去去遇到的村人都說:“大全,靚啊。”

有人給蔡大全牽線搭橋,也相過幾次親,見了幾次麵,卻都由於不接受小不點而告吹。蔡大全不惱不怒,反過來安慰牽線人:“嘿嘿,不急,我有小不點,夠了。”

小不點在村人的目光下漸漸長大,漸漸咿呀學語,當蔡大全平生第一次聽到有人叫他爸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不點不僅開口說話了,還會爬了,會走了,會跑和跳了。有一天傍晚,蔡大全踏著暮色回村,驚奇地看到小不點站在村頭大榕樹下等他,他跌下車來,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摟住小不點很久說不出話來。以後的每天下午,小不點都會站在大榕樹下等蔡大全,坐在爸爸的單車三腳架上回家。

可是,有一天,小不點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等在樹下,蔡大全整天眼皮直跳,心神不定,現在樹下不見小不點,他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於是蹬了車發瘋往家裏奔去。

蔡大全的預感被應驗了,小不點發起了高燒。九嫂帶小不點去村醫療室打了針,但高燒不退。蔡大全摸著小不點滾燙的額頭,除了給小不點灌藥和用涼手巾不斷擦身體外,他一點辦法沒有,隻能在小不點旁邊亂轉。

到了下半夜,小不點的體溫不降反升,燙得像剛出灶灰的山芋,嘴唇幹裂起焦,眼睛半睜半合,人已迷糊不清。蔡大全等不及天亮了,拿了一隻手電筒,抱起小不點衝進了黑夜裏。搭班車趕到縣城醫院已經早上七點多鍾,小不點很快被送進急診室診療。那位姓龍的女醫生迅速采取了一係列措施後,小不點的病情逐步好轉過來,但仍有反複,體溫時高時低,很不穩定。一晃過去七八天,小不點的病情還是老樣子。龍醫生對小不點進行一次全麵檢查,結果出來了,這病的名字很怪,叫做地中海貧血,為重型。龍醫生悄悄對蔡大全說:“你要有思想準備,這孩子是養不大的。”

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偏偏讓他蔡大全攤上了,蔡大全仰天長歎,恨不得一頭撞死。

蔡大全神智忽而清醒忽而迷糊,有時滿村子遊蕩,逮著誰罵誰,大人小孩遠遠見了他便趕緊躲了,免得麻煩。

7.消失的蔡大全

蔡大全找了一份搞建築的挑工活,很累人,但掙的錢比收破爛撿垃圾多。小不點住院欠下一大筆債,以後的治療更要花錢,收破爛撿垃圾那點碎銀子連兩個肚子都難填滿,哪裏有閑錢餘米還債治病。

蔡大全每個星期都要帶小不點去縣醫院輸血,配合使用除鐵劑,以此盡量延長小不點的生命。他四處尋找土藥方,希望能留住小不點。然而情況沒有絲毫好轉,卻變得更加糟糕。經過長期輸血後,造成小不點體內過量鐵質沉澱,內髒受影響產生功能衰竭,小不點的病越來越重,蔡大全再次送小不點進醫院。

這一天終於來了。

小不點已經幾天沒吃東西,大小便也拉不出來,打針都不起作用。蔡大全嘴已笨得不知如何安慰,隻緊緊握著小不點漸漸冷卻的小手,眼淚流個不停。

“爸爸,你莫哭了,我唱個歌給你聽啊。”小不點隻唱了兩句,就再唱不下去了,“爸爸,我好難過。”

小不點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睛慢慢合上了,隻剩下微弱的氣息。龍醫生和護士們全都淚流滿麵。

當雙福、九嫂趕來時,小不點已經走了。小不點麵色平靜,像剛熟睡的樣子。

蔡大全將小不點葬在蔡家祖地上,小小的墳包前麵立了一塊小石碑,上刻“蔡小全之墓”。蔡小全是小不點的書名。

小不點死後幾天,蔡大全好像丟了魂魄,不時在自家屋子周圍亂轉,人也日見消瘦,脫形一般。過了半月,蔡大全又去工地挑磚還債。

那天傍晚,雙福端起酒杯正要喝第一口,電話響了。電話是蔡大全做事的工頭打來的,工頭告訴他,蔡大全挑磚從四樓跌下來,現正在醫院搶救,怕是不行了。

雙福氣得撂了電話,誰擾他喝酒誰倒黴,“媽的,這小子隻會給我添亂。”說歸說,雙福還是趕緊穿了衣服,叫兒子開了摩托車趕往縣城。

雙福趕到醫院時,蔡大全纏著紗布的腦殼腫得像豬頭,已經奄奄一息,隻有出氣沒了進氣,雙福搖搖頭,點了一支煙自言自語道:“這小子,怕是劫數到了。”

但蔡大全命硬,又一次活了過來,連醫生都說是一個奇跡,雙福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雖然蔡大全與死神擦肩而過,但整個人卻是廢了。蔡大全拿著包工頭賠的一筆錢回到村裏,還了所有的欠債,餘下的將就著過日子。

蔡大全神智忽而清醒忽而迷糊,有時滿村子遊蕩,逮著誰罵誰,大人小孩遠遠見了他便趕緊躲了,免得麻煩。更多的時候,蔡大全坐在屋子前麵的水塘邊發呆,而且一坐就是半天一天,嘴裏呢喃有詞,但誰也不清楚他說些什麼。村人都說:“這造孽的蔡大全,還不如死掉的好。”雙福看著蔡大全,也隻有搖頭歎氣的份。

一天早上,九嫂在水塘裏發現了蔡大全。蔡大全已經死了,像一隻浮在水麵上的青蛙。

雙福叫人買來一副鬆木薄棺材,把蔡大全埋在小不點的旁邊,還立了一塊碑,上麵刻了五字:“蔡大全之墓”。

幾年後,雜草淹沒了兩座墳,放牛的孩子坐在上麵玩撲克。

很少有村人想起蔡大全這人了,更沒有人想起他曾經做過一回父親。

蔡大全隻殘留在雙福模糊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