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三夜下來,蔡大全從一個收破爛的懶漢迅速成長為一名任勞任怨的代理父親,他懂得了熬米膏、溫牛奶、喂食、換尿布、洗尿布等等女人活,有些是他自己學會的,有些是九嫂教的,還有些是村上其他人幫忙的。他很累,比三十八九年以來任何時候都累,那小不點一時半會都離不開他,不是哭就是鬧,不是屎就是尿,白天沒有時間出去收破爛,晚上沒有時間睡覺。累歸累,他卻由此拿定了一個主意。
第三天中午,五叔雙福果然來了,仍舊倒剪雙手,鐵青了一張驢臉,麵色陰沉地走進了蔡大全的屋裏。雙福身後還跟著兩個鄉計生站的人,一男一女,男的一臉絡腮胡,女的瘦得像一根又長又嫩的白豆芽。三人在屋內站定,一副要將蔡大全生吞活剝的架勢。
蔡大全正給小不點換尿布,見三人進屋,隻說句來了,也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派頭,不拿正眼看人。換了尿布洗尿布,洗了尿布晾尿布,晾了尿布燒開水,燒了開水衝奶粉,衝好奶粉裝奶瓶,裝好奶瓶喂小不點吃喝。出出進進,進進出出,忙得像一陣風,在三人旁邊繞來繞去,吹得三人眼睛巴眨巴眨亂閃。雙福耐了性子抱了胳臂,冷眼看著蔡大全閃來閃去,竟不動聲色。等蔡大全在床前給小不點喂奶時,雙福說話了。
雙福說:“我說大全啊,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吹過去就算了,我告訴你,我為了哪個啊,哪個我都不為,隻為了你,為了你個不爭氣的侄子,叫你處理你不處理,不聽話,現在好了,鄉計生站的同誌來了,我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雙福搖搖頭,歎口氣,走掉了。
雙福走出去的時候,蔡大全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好像不曾知道有這人一般。
計生站的絡腮胡說話了。絡腮胡問:“蔡大全,小孩是你的嗎?”
蔡大全答:“不是。”
絡腮胡說:“既然小孩不是你的,又沒有辦領養手續,你不能養。”
蔡大全問:“為什麼?”
絡腮胡說:“鄉裏憑空多出一個人,屬於超生,超生要罰款,上麵罰我們,我們隻能罰你。”
蔡大全笑了,“罰多少?”
白豆芽伸出一根比豆芽還細的白手指。
“一百?”
白豆芽搖搖頭。
“一千?”
白豆芽又搖搖頭。
“一萬?”
白豆芽點點頭。
蔡大全又笑了,幹巴巴地亂笑一氣後,起身站到兩人麵前,手指了指絡腮胡,再指了指白豆芽,聲低氣壯地說:“你倆趕緊給我滾出去,要不我一手提一個,扔你們進菜地旁邊的糞塘裏。”
兩人大驚失色,絡腮胡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白豆芽慌忙拽住絡腮胡迅速出了門。
“蔡大全,你有麻煩了。”絡腮胡說。
“蔡大全,你麻煩大了。”白豆芽說。
蔡大全也不言語,抄了門背後一根扁擔攆出去,嚇得兩人一溜煙跑掉了。
聚在門外的一群人哄地笑了。
蔡大全嘿嘿傻笑道:“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這兒子我養定了,他們來嘛,反正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4.養定了
聚在門外的人走了,九嫂來了。
九嫂抱起小不點,逗得哄得咯咯亂笑,把一直陰著臉的蔡大全也逗樂了。
蔡大全說:“五叔雙福帶著鄉計生站的人來了,說我屬於超生,屬於非法收養,要罰款一萬。”
九嫂說:“聽說了,你怎麼打算的,要趕緊拿主意才是。”
蔡大全說:“我一個傻子,能有什麼主意,九嫂你可要幫我。”
九嫂搖頭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拿得起大主意,你九叔在屋就好辦了。”
蔡大全知道九叔長年在外打工,這話九嫂等於沒說。沉默一陣,九嫂說:“你不要這孩子就好辦,有的是人想要,不過我看你想要這孩子,是不是?”
蔡大全老實回答:“是,奔四十的人了,老婆討不到,有個兒子也結了,養兒防老嘛。”
九嫂點頭同意,“話說得也是,養個兒子你也有個奔頭,以後好有個依靠,不過五叔雙福還有鄉計生站這兩關怕是你難捱得過呢。”
蔡大全嘿嘿傻笑道:“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這兒子我養定了,他們來嘛,反正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話說到這個份上,九嫂不好多說什麼了,她清楚蔡大全是蹲過大牢出去的蠻性子,脾氣一來九條牛拉不回,隻能輕聲勸他幾句,先回去打點自家的事了。
晚上蔡大全吃完飯剛扔下碗,門外響起腳步聲,他一聽就知道是誰了。
來人果然是雙福。雙福走路的聲音有如響雷,全村人聽著莫不心驚肉跳,即使蔡大全蹲過號子做過小混混,在雙福麵前同樣不敢稱大頭狗。中午時雙福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已經生氣了,所以蔡大全聽到雙福的腳步聲,頭皮有點發麻。
雙福披一件外套,邁著方步進了屋。屋裏沒凳子,雙福就勢坐在倒扣的破打穀機邊上,翹了二郎腿,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在煙盒上叩擊了好一會,才慢悠悠地點上。煙抽掉大半,雙福打了幾個酒嗝,慢條斯理地開了腔,“我說大全,你小子膽子越來越大了,敢跟鄉裏的幹部動粗,是活膩煩了吧。”
蔡大全佝背垂頭,一聲不吭,像公判大會上的罪犯。
雙福往泥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清清嗓門說:“你要是想死倒好辦,告訴你五叔一聲,五叔幫你。”
蔡大全裝聾作啞,愣不出聲。
雙福猛吸一口,扔掉煙頭,用腳踏滅,續上一支煙後,說話口氣緩和了些,“五叔是恨鐵不成鋼呢,五叔看你從小沒爹沒娘可憐,這麼些年苦了你了,熬過來不容易, 老婆沒老婆,家不成個家,好容易碰運氣攤上個小孩,有想法也是合情合理,你說是不是?”
蔡大全被說到痛處,鼻子一酸,捏住一把鼻涕摔到地上,手指順勢在卷了毛邊的鞋沿上一擦,算是淨了手,卻仍保持原先的沉默。
“你說是不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他媽啞巴了?”雙福指著蔡大全罵道,“孬種,說話呀。”
蔡大全老實回答:“是,五叔。”
雙福一拍大腿說:“好,那就成,五叔今天幫你這個忙。”
雙福掏出一張紙,在手上威風地抖了抖,“拿去拿去。”
蔡大全不敢接,樣子怕怕的問是什麼東西。
雙福說:“你拿去一看不就清楚了,笨蛋。”
蔡大全還是不接,“五叔,您老知道我的文化,大字認不得,小字一抹黑,看也看不懂,等於白搭。”
雙福氣惱了,“過來,拿著,這是村裏給你開的證明,拿著它你去鄉裏縣裏辦領養手續。見著幹部模樣的就稱領導,懂嗎?”
蔡大全抱著小不點在鄉政府對麵僻靜處候到禿頂進了樓下的辦公室後,迅速衝進去,把小不點放到禿頂麵前的辦公桌上,不等滿臉驚愕的禿頂反應過來,蔡大全便狂奔而去。
5.領養證明
幾天後,蔡大全兜裏揣著五叔雙福給開的證明,抱著小不點去鄉政府辦領養手續。
蔡大全溜著牆根進了鄉政府大院,見老槐樹下的石桌圍了一圈人,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在下象棋。兩個對手不說話,看棋的反倒吵得不可開交,而且越吵越凶,捋胳臂捋腿的,隻差動手了。吵了半天,終於有人將棋局攪了,眾人這才一哄而散,剩下一個收棋的禿頂中年人。
蔡大全趕緊過去逮住這最後一個人,把一紙證明放到那禿頂麵前的棋盤上,“領導,你給看看,這事找誰?”
禿頂由於大好棋局被攪黃鬱悶得很,見來了個不識相的,把紙扒到一邊,正好撒氣,“我不是領導,領導在樓上。”
紙被扒到地上,禿頂看也不看,提著一袋棋子走了。
蔡大全兩眼一抹黑,想了半天沒想明白這禿頂到底幹嗎了,像剛死了老娘一樣哭喪著臉對他。轉而一想,人家已經告訴他去樓上找領導嘛,還要人家怎麼的。
蔡大全頂著腳尖進了辦公樓,問了幾個人,終於在四樓找到了被稱為“鄉長”的領導。鄉長態度很友好,認真問了他一些情況,並熱情地介紹他去樓下找具體負責人辦理,“這事歸王助理分管。”鄉長把他半推半送出了門。
在一樓一間屋裏他找到了王助理。王助理就是禿頂。看樣子禿頂正要出門,見了蔡大全,又擺出一張哭臉,嘭地一聲關了門,“我有急事要辦,你明天再來。”禿頂撂下一句話,徑直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蔡大全就抱著小不點守在鄉政府大門口,結果等了一整天,連禿頂的人影子都沒見到。第三天總算在鄉政府大門口候到了禿頂,可禿頂望了他一眼,好像沒事兒一般走了進去。蔡大全趕緊一溜小跑跟在禿頂屁股後頭,生怕一眨眼禿頂又不見了人。
不過禿頂沒有進辦公室,跟人又在老槐樹下擺起了象棋,觀戰者很快圍成了一圈。這天蔡大全腦子清醒了點,把小不點交給了九嫂打理,空著兩手來辦事,見禿頂已經擺開了龍門陣,也摟著胳臂擠在一群人中間看棋。
棋一下下到晌午,觀戰者散盡,又隻是剩下禿頂一人收拾殘局,蔡大全見狀討好地幫著揀棋子。大概是禿頂贏了棋,心情不錯,慷慨地接受了蔡大全的幫忙。
收好棋子,禿頂提袋子要走,蔡大全的一隻手按在袋子上,另一隻手把證明放到禿頂麵前,“領導,麻煩你簽個字蓋個章,我好去縣民政局辦領養手續。”
禿頂始料未及,不敢相信有這樣大膽的農人,禿頂望了望按在棋袋上麵的手,又望了望一臉傻笑的蔡大全,口氣冰冷, “把手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