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的這個工商局長竟也是我們校長李老太太的學生。
工商局長見到李老太太端詳了一陣就說，哎呀，李老師，您不認識我了，我叫杜文武，您想起來了吧，我的外號叫杜大腦袋。一般來說，當學生都能記住老師，而老師不能都一一記住他的學生，因為學生太多了。可是這個杜局長一說杜大腦袋的這個外號，李校長還真的有了印象。校長說，哎呀，這至少也有三十年了吧？
工商局的杜局長說，是啊，是啊，我記得您當年在學校裏給我講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吧，要不是您領著我們批孔，我還看不了那麼多孔子的書，要不是看了那些孔子孟子的反麵教材，後來我也考不上大學呀。那是文化大革命後期呀，批判什麼咱就得找來那些書來看那，要不咋批呀。這個杜文武局也很會開玩笑，他說，李老師那功夫您怎麼不領著我們批判一下“英語”呢，你要是一批判英語，我的外語水平何苦上不去呀，高考的那年，就是差在外語上了，要不我肯定得被錄取了。
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李校長熱情地拉著杜文武的手說。你當時是學校裏最淘氣的一個孩子，那一年，我們按照上級的要求到農村，對，就是那個六股河去批資本主義……
杜局長把話搶過來接著說，讓咱們宣傳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您還讓我們組織寫詩把社員們都召集在一起朗誦搞賽詩會。我就寫了一首詩。我的那首詩李老師您肯定有印象。
一提批社會主義的草，李老師的臉上就閃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之色，她說，那時候，真是荒唐，真是荒唐呀。
說著杜局長就從記憶的倉庫裏把當年的那首詩掏了出來，他輕輕地背誦到：
不吃糧食就吃草，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批完了腦袋批個頭，
社員瘦得像個猴。
像個猴不要怕，
我的腦袋比你大。
說到這首詩的時候，李校長全都想起來了。她說，是啊，多少年了，那時我還沒有結婚呢，可是現在都當奶奶嘍。你呀，就是因為那首詩，被我當時就給你起了個外號，我說，我看你就是一個杜大腦袋。
杜局長說，後來，我的杜大腦袋的外號還真叫響了，我中學時的那些同學見到我還喊“杜大腦袋”呢。
李校長說，你們那時候淘呀，怎麼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想呢。那時候，你是最淘氣的一個呀。
李校長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她說，那天在六股河公社，縣裏的一個副書記也來蹲點兒，也是來抓批判資本主義來的，吃飯的時候，我安排你們幾個去幫廚，公社的食堂給縣裏的書記特意做了一盆大豆腐，你到是好，把那盆大豆腐端到老師這屋來了，把老師吃的那盆鹹菜端給了縣裏書記。然後你說啥，你說，“給你吃鹹菜就不錯了，應該讓你們都吃點草。”
杜局長接著說，你忘了，因為朗誦詩和大豆腐的事，你曾經站在六股河公社的那個大台子上點著名地批判我呀，上綱上線地差點沒和階級敵人聯係在一起。那時候，我要是心窄點，還不得跳六股河呀。
是呢，我剛剛點著名地批評完你，你又領著幾個孩子到山裏偷生產隊的桃子去了。偷完了桃子，你們又到六股河裏去遊泳，這些可都是破壞紀律的事呀，哦，那天你還抓了幾個元魚呢。那天晚上你們把抓來的元魚、草魚拿到公社的食堂裏。
杜局長說，那是我到現在為止吃的最香的一頓飯，現在吃滿漢全席生猛海鮮也不如那頓飯香啊。什麼時候有時間，我還得去那個六股河去看一看。李校長你去不？我找個車拉著你。我再給你抓六股河的草魚和王八吃。
李校長此時還沉浸在當年的回憶之中，她對杜局長說，你提起這事，我還是真的想回六股河看一看，聽說那個偏僻的地方現在還是挺窮的呀。
這時，李校長又仔細地端詳了當年她的學生杜文武這個杜大腦袋。李校長很有感觸地說，可是呀，沒想到，在學校裏淘氣的孩子後來還真都有出息了。什麼樣的人才是好學生呢？我們的學校應該教孩子們成為一種什麼樣的人呢？李校長說著歎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她說，我現在開始反思了，我們這一代人在小的時候是在一種“大批判”的文化氛圍中成長的，這種情結一直到現在也很難改呀。教了一輩子書了，看看自己的教出的那麼多的學生，當年那些聽話的往往都是平搭搭的，而有出息的恰恰是你們這些思想活躍淘點氣的學生呀。我得總結一下，我馬上就要退休了，我得把我的經驗教訓留給後來的這些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