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東坡飲酒,醉後睡下,醒來又舉杯,直到酩酊大醉。他所居住的城,叫黃州,在這裏,他度過了五年的謫貶生涯。一位從高處跌落低穀的人,心境自然是痛苦沉抑,不得舒展。但東坡先生是一個豁達明朗之人,他不會讓自己在失意中消沉,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不以世事縈懷的恬淡。所以當他醉後歸家,夜深敲門,家童酣睡不醒。他並不氣惱,而是沐著明月清風,轉身拄杖臨江,聽聞濤聲。寂夜臨著江岸,無論你醉得有多深,此刻都會被涼風吹醒。曆史的煙塵,沉於江底,多少次濤聲拍岸,是為了提醒那些被世人遺忘的故事。隻有理性的智者,才可以在江中,打撈出千年過往。繁華匆匆,恍如一夢,歲月風流雲散,又還能打撈到些什麼?
明月霜天,好風如水,醉後的清醒,更加明澈。看著夜幕下的江濤,層層波瀾,由急至緩,內心有一種被洗徹的潔淨。
他思索人生,留下感歎: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回首這麼多年,置身官場,浮沉幾度,漂泊不定,天涯客居,身不由己的時候太多,而這一切,都是放不下人間功貴,被外物牽絆,做不到任性逍遙。夜闌風靜,恰如他此刻的清醒,平靜的江麵,清晰地照見了心靈,讓他看到真實的自己。這時候,他可以直麵人生,不需要做任何的掩飾,不需要憑借往事,做一場疲憊的宿醉。
他羨慕範蠡,功名身退,抱著美人,泛舟五湖。他亦幻想著,可以撐一葉小舟,順流而下,遠離塵囂,在江海中度盡餘生。這樣遁世,不是一種消極和逃避,而是從容地放下。徜徉於曆史河道,與其在百舸千帆中爭渡,不如乘一葉扁舟漂流。然而,範蠡做到了,蘇軾卻沒有做到。東坡居士的一生並未真正退隱江湖,也沒有歸居田園,他被命運牽絆,一世流離。縱是才高笑王侯,也沒有一處港灣,讓他係舟停靠。
廟堂江湖,天上人間,他最終的歸宿,還是自己的內心。
世間萬象,雲海蒼茫,卻抵不過一個人心靈的遼闊。心即是江海,心即是江湖,歸隱於心,換取真正的清涼。歎息一聲,想起了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令狐衝一心隻想埋劍深山,退隱江湖,可世事弄人,經曆一番腥風血雨之後,他才漂流江海,天涯遠去。他在東方不敗麵前念了一首詩:“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土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影片的結局,東方不敗墜崖時,看令狐衝的眼神,冷傲又多情,淒楚又決絕,那種燦若雲霞的美,令人驚心。
雲煙散去,相忘江湖。走到最後,隻有一種心境,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