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蘇軾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 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念出這句詩:“長恨此身非我有。那時候的我,年華初好,沒有多少優雅的風韻,卻似一朵初綻的蓮,潔白純一。總喜歡,斜躺在竹椅上,捧一本宋詞,不讀,隻隔簾聽雨。或是臨著軒窗,看一輪皎潔的明月,不相思,隻和它共修菩提。可我總會陷進一種莫名的情緒裏,覺得自己在紛蕪的紅塵中丟了軀殼,所擁有的,隻是靈魂,好在那是最潔淨的。
到後來,我看到一幅圖,是一朵凋謝的蓮花,那花瓣落在蓮葉上,有一種涼薄的美。一直以來,我覺得蓮花是有佛性禪心的,它應該比別的花,都靈逸靜美。所以我以它的口吻寫了一句話:我本是靈山仙客,又為何,嚐盡那人間煙火。寫完之後,久久不能釋懷,所謂一字驚心,這句話,又何曾不是在暗喻自己。我雖沒有蓮的潔淨無塵,可內心卻也是清澈如水,紅塵萬千,太多的時候,總是身不由己。年少之時,並不是如東坡先生這般,為名利所縛,忘不了人間功貴和權勢。但也會有太多無端的糾纏,讓身心無法相依,看盡紛繁,不得解脫。
如今,不過是隔了幾度春秋,曾經那段心情,卻已成為永遠也回不去的歲月。我再讀這句詞,會附帶上後麵的一句,何時忘卻營營?難道我已被煙火流年沾染了塵埃?學會了隨波逐流,懷有一顆功利之心?不,我不願承認,卻又無法徹底地推脫。在這五味雜陳的世間,已經沒有誰,可以真正地做到清白。要做一個兩袖清風、心無雜念、沒有欲求的人,太難。在現實麵前,我們都是那樣的脆弱不堪、那樣的無能為力。
讓我難忘的,是越劇版的《紅樓夢》電視劇裏的片尾曲。
紅雨消殘花外劫,黃粱熟透韶華盡。
空念著鏡裏恩情,夢中功名,卻不知大廈一朝傾。
算人世榮華多幾時,何時忘卻營營?
倚風長嘯,闌幹拍遍,歎塵寰中消長誰定。
把滄桑話盡,留一江春水共潮起潮平。
一句“何時忘卻營營”,仿佛要將賈府裏的黑暗爭奪抖落無遺,隻因忘不了功名利祿。偌大的賈府,形形色色的人,沒有誰,不恨此身非我有,更有許多人,機關算盡,為了紙上功名、花間富貴,丟失了自己。仿佛在這庸碌的俗塵,任何一種方式活著,都辛酸而無奈。冰清玉潔的黛玉和妙玉,不為浮名,不為攀貴,可終究還是被凡塵所累,不能身心偎依。
東坡先生寫下這首詞,也是心中被名利束縛,他一生雖性情放達豪邁,卻曆盡宦海浮沉,似乎從來沒有過真正地放下、真正地解脫。曆史上關於東坡的軼聞趣事不勝枚舉,詩詞、書畫、政治、美食、禪佛,他被讚譽為中國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詞人的代表,對後世影響極深。喜歡蘇軾的詞,豪放卻不奔騰,縹緲卻不虛無,婉轉卻不悲淒。每一次讀到驚心動魄,讀到魂夢飄搖,讀到深情悲慟,可到最後,都會歸於淡定從容。他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他說,何事長向別時圓;他說,十年生死兩茫茫;他也說,人間有味是清歡。是的,無論這個過程是如何地揮筆潑墨,但是掩卷時,墨跡已幹,曾經那顆熾熱的心,也歸於平靜。鮮衣怒馬和風煙俱淨,隻隔了一剪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