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幼時印象裏,爸爸很少帶我回老家,但我對老家的記憶和依戀自懂事起就愈發清晰和濃烈,因為我在尚未學步時就被托付給老家,爸爸當時尚未部隊轉業,媽媽醫院裏麵也經常加班,在那個年代,像我這樣的娃娃,多是由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帶著,像父輩那樣長大的。所以一般記憶的最深處,無論走到哪裏,長成多大,對老家的那一份情終是無法忘懷的。
自初中三年級以後,爸爸開始每年都帶我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們,一般都是過年,但呆上幾天就會馬上走,我尚且還沒來得及回顧幼時記憶,就隻跟著爸爸匆匆趕上回濱洲的客船。
直到1996年高中二年級了,時逢春節放寒假,爸爸問我:“平一,你自己會回老家了吧?”我一聽想都沒想就回答:“會!”其實,不用想也很簡單,去平江走水路,濱州的碼頭上船,平江的碼頭下船,再望著平江最高的地標東崗嶺方向一直走,數到第三個牌坊,就到了。然而就是這個果斷又顯得倉促的不假思索的回答,從此帶著我一步步走近了天靈骨的秘密,那麼的如癡如醉、如夢如幻、如泣如訴,雖已不惑之年,但午夜夢回時,那些往事依然揪著我已經不再年輕的心。
沒有了父母的束縛,自己一個人應對旅程,對於一個胡子還沒長幾茬的小夥子簡直太刺激了,心花怒放得整宿沒合眼,錢、背包、蛇皮袋子......還有無數雙對我刮目相看的大人們的眼睛,以及爭先恐後的聲音,平一,你長大了!平一,你是大人了!平一......直到後來,我才想到,這就是爸爸刻意給我安排的成人禮吧!
春節過後的大年初二,天蒙蒙亮,我卻早已準備停當,隻等爸媽起床了打個招呼就出發,外麵依稀的鞭炮聲在零零星星的響著,其實是早上9點半的船,碼頭離家裏又不遠,就在濱州的長江邊上,半個小時就走到了。但我儼然是一個初征的戰士,摩拳擦掌,嚴陣以待,隻盼著外麵的鞭炮聲來個大一點的,好把父母吵醒,正煩躁不安著,爸媽的房間燈亮了起來,一會兒,媽媽走出了房門,一眼看見我束裝待發的樣子,說到:“平一,你幹嘛?飯都沒吃,急著走什麼?快把包都放下來,把鞋子換了進來,我給你做飯。”半個小時不到,媽媽從廚房端出了熱騰騰的餃子,還有透著蔥香的荷包蛋,“平一,慢點吃,吃完不夠我再給你煮啊”,媽媽說完又徑直走向廚房,把水壺裝上熱水放到我的背包上,我默默地吃著,享受著這人生第一次獨自遠行的慈母臨別,餃子下肚沒幾個,肚子瞬間熱乎了起來,年輕的血液開始暖遍了全身,最後一個餃子下肚,再端起荷包蛋的碗猛嘬一口剩下的湯油,一抹嘴,我站了起來,額頭已經微微的滲出些汗珠,再一抹額頭,搞定!拎起背包和手提袋子,喊了一聲:“媽,我走了啊!”正打開大門,廚房裏媽媽問過來:“錢帶好了沒啊?放好啊!到了打個電話給你爸爸公司裏,說一聲別忘了!”我連應了幾聲知道了,就關上了門,不想等爸爸媽媽再出來送我,走就是走嘛,何必搞的那麼墨跡呢......那種道別隻是電視裏看看就好了!懶懶的冬日已斜斜地垂掛在魚肚白的天際,就像鏡子裏的反光那麼慘淡無色,初雪還未完全融化,倔強地附在房頂,弄堂裏嗖嗖的幾片風刮子削得我不禁一個冷戰,稚嫩的皮膚瞬時繃緊了,不由緊緊地攥著手提袋的耳朵,大步走向江邊,一路上絲毫不覺得城市裏的濃濃年味,也無心去顧及,在我的心裏,年一定是在平江縣,我的老家!我來了!
到了濱江碼頭門口一看,人頭攢動啊,汽笛聲此起彼伏,沒想到大過年的這麼多人趕著上船,老人被年輕人攙扶著在漸漸融化的路麵上緩慢挪動,年輕人都把衣領拉起來,弓著身子像箭一樣紮進寒風裏。我攥著爸爸昨天給我買好的票,終於過了檢票口,鑽進了候船室,這下暖和多了,至少沒有風刮子,一看牆上的掛鍾,已經9點了,乘客們已經開始陸續登船,說真的,這麼些黑壓壓的人裏麵,我一直沒找到一個像我這樣年輕的,又是一個人在獨行,如果被我看見了,也許會有一點心理慰藉還是安寧?一看位子,真不錯,爸爸給我挑了個靠窗的,這樣我也就可以專心欣賞江上往來人,而無須湊著身子去窺探了,爸爸是對的,這趟來回平江和濱洲之後,至今為止,我再也沒坐過船,至少是這樣的客輪。汽笛猛的拉響,甚至覺得整個船都在為之顫抖,客輪漸漸駛出濱洲碼頭,我開始不自覺的張望起家的方向,爸爸應該起床了吧,看見我出發了像個男子漢吧,早飯一定是餃子和荷包蛋,我開始回味起家的味道,望著身後漸漸遠去的濱洲,我告訴自己,這不就要去平江見爺爺奶奶了嗎?他們一定備好了豐盛的年飯在等著我呢,有我愛吃的蹄髈、梅菜扣肉、香菇燉雞......也許是昨晚興奮過度,我不知不覺地打起了瞌睡,心想反正平江是終點站,還早呢,就迷迷糊糊起來,雖然能感覺到身邊的人來回走動,也聽的到整個船艙的嘈雜,和汽笛震耳欲聾的嘯叫,但這都不能趕走一個十八歲的小夥子的美夢。一覺醒來,船艙裏沒有剛才那麼嘈雜了,旁邊的人估計都是中途下船了吧,整個座位就剩下我一個,看來到平江的人不多。睡的那叫個死啊,艙裏的掛鍾都下午一點了,足足睡了3、4個小時。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起來,窗外的江麵上視線好多了,霧早已散去,但除了眼前的一道道江上的波紋泛著點泡沫和遠處依稀可見的橋墩子,再也沒啥好看的了。我打算先墊墊肚子,拉開背包,我拿出水壺,和早已準備的茶葉蛋,都是冰涼的,胃口頓時下去了,勉強剝了一個雞蛋喝了一口水,算是午飯了,反正晚上有大餐,留著肚子飽餐一頓吧。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附近的位子上稀散著一些乘客,有的在看書,有的在發著呆,有的在互相響亮的聊天,有的幹脆躺在位子上呼呼大睡,地板上和餐座上散落著各種方便麵塑料袋,果皮瓜殼。實在很無聊,我決定出艙到甲板上看看,也不知道外麵有多冷,正在猶豫,汽笛又拉響了,這是到哪裏了呢?看不到站牌,也沒有人下船,我湊到窗前仔細打量,船慢慢在停下來,在一個不起眼的髒兮兮的水泥河堤上,我突然看到了三個若隱若現的白漆寫的字:寧古渡!……我趕忙飛步往艙門走去,迫切地來到甲板上探望,這次我終於可以好好地看清楚這個渡口了,溯流北行的水路岸邊,白雪皚皚地蓋在鬆針樹上,一條水泥斜坡從遠處的矮房中蜿蜒至渡口,看不見的去處應該就是村莊了吧……聽爸爸說,寧古渡周邊圍著七、八個村莊,村與村之間有小道順著河堤走就行,而去平江縣最方便的就是水路了,沿江東行往北2-3個小時就到了。我也顧不上渡口的風刮子了,盡情地將眼前的每一處和爸爸口中講的聯係起來,當年的爺爺的爺爺那一輩……兩兄弟路過寧古渡口……是這裏嗎?兩村械鬥……會不會就是眼前的這個村子呢?我在甲板上徘徊起來,在這個看上去陌生卻又魂牽夢繞的渡口,恨不得船能多停片刻。渡口上船的一行人陸續登船,大過年的都衣著靚麗光鮮,村裏的小媳婦們緊跟著男人們估計是去平江縣的親戚們走往吧……人不多,都是一家子一簇擁就上船了,顯得分外刺眼的多出來一個頭戴綠色軍帽,眉宇擠在鼻梁兩側,眯眯眼,一臉青春痘,勾著腰兩手插進棉衣袖子裏的小個子,也不四處張望徑直低著頭走上來。就是從此刻起,今後的十幾年裏,哪怕是在夢裏都揮之不去的這個身影,他,就是癩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