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６年１２月中旬，在我國南方肥沃的土地上仍然到處一片碧綠，重重疊疊、深深淺淺的綠色環繞在公路邊，堆積在山坡上，舉目一望，讓人心曠神怡。我已經是第四次到廣西了，我知道，南寧和桂林之間的柳州，是廣西一個十分美麗的地方，和桂林一樣，這裏屬岩溶地形，奇特秀麗的峰林、峰叢宛如萬朵青芙蓉，滿山的苔蘚和樹木青翠欲滴，樹叢中還常有飛瀑像白練般垂下，水石相擊，發出悅耳的丁冬聲，讓青山變得更加幽靜了。
唐代著名文學家柳宗元曾被貶謫至此擔任柳州刺史，境內有紀念他的柳侯祠。詩人曾這樣歌頌這裏著名的風景區大龍潭：“龍宮府幽潭，潭深三百尺，泉聲破空飛，石影倒垂碧。” 被譽為是有神龍潛居，能興雷降雨的地方。如今，這裏不但風景優美，還是廣西的工業中心，經濟繁榮，人煙湊集。
１９９６年柳州發現了首例艾滋病人，是從香港來柳州旅遊的。以後又從血友病患者中檢測出了感染者，這些人是因為輸血和輸入第Ⅷ因子感染的。１９９７年以後，在本地的吸毒人群中發現了感染者，到２００６年，已經是全廣西艾滋病疫情最嚴重的地區之一，血液傳播、性傳播、母嬰傳播都已經出現。由於東南亞兩條毒品走私通道（從泰國、越南經柳州去香港，從緬甸經雲南、柳州去香港）都要經過柳州，水陸空交通便捷，於是便成為毒品肆虐的地方，經靜脈吸毒感染艾滋病的人數迅速增加。
早在廣西橫縣采訪時，當地疾控中心一位女科長便向我介紹，柳州的艾滋病防治搞得有聲有色，她的老師王豫穗是柳州市疾控中心艾滋病防治科科長，國家級專家，經常到外地講課，讓我一定要找到他。
還沒有到柳州，在路上我便和王豫穗聯係，幸運的是，他沒有出差正在柳州，知道我的來意後，他立刻建議我到二空醫院采訪秦美容醫生，並且說秦美容做了很多工作，最了解“柳州模式”。
“柳州模式”？我的心一動，預感到將不虛此行了。
二空醫院就在柳州市區嘈雜的街道邊，規模不大，原本是當地空壓機集團的職工醫院，現在已經改製成為民營企業了，院長孔凡丹女士外表樸實，穿著樸素，但卻很有事業心和開拓創新精神，短短幾年間把醫院搞得紅紅火火，得到了病人的信任。
秦美容是婦科醫生，聽說很忙，護士們問我：“先預約沒有？”我說：“預約了。”她們便打電話聯係她。我在等待時，發現一些病人也在等她。其中一個矮矮的小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小姑娘看樣子隻有十幾歲，穿著黃色的體恤和藍色的牛仔褲，臉色黃黃的，帶著病態和營養不良，焦急地在走廊裏走來走去，醫生們建議她先找別人看看，但她堅持要找“秦醫生”……
秦美容來了，這是一位４０多歲，幹練、潑辣而漂亮的女人，剛要接受我的采訪，那位小姑娘進來了，秦美容便讓她躺上床，準備進行檢查，小姑娘上床後她又招呼我：“你也來看看！”
我雖然是個外行，但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小姑娘確實得了病，而且病得很嚴重。秦美容一麵替她檢查，一麵很不高興地責備道：“上次就讓你打針，要打４針青黴素，為什麼隻打兩針就不來了？你現在不但有二期梅毒和艾滋病，而且還感染了尖銳濕疣和非淋菌宮頸炎，你看，裏裏外外都是尖銳濕疣，病情發展得很快，上次來看病時還沒有尖銳濕疣，現在卻成了這樣！得趕快治療！”
小姑娘臉無表情地坐了起來，低聲嘟囔道：“我沒錢。”
秦美容在寫病曆，我問可憐巴巴的小姑娘：“小妹妹，你多大了？”
“１６歲。”
“是當‘小姐’吧，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還沒滿１５歲。”
我的心一沉。
“家在哪裏呢？”
“在農村，家裏還有弟弟妹妹。”
“你的身體已經垮了，千萬千萬不能再幹這事兒了，還是趕快回家吧！”
小女孩兒沒有回答，秦美容卻快人快語地插了嘴：“治尖銳濕疣我準備用激光，外搽的藥很貴，你付不起，上次看病還是媽咪付的錢……激光便宜得多，可能隻要３００到５００元……這樣吧，你去找３００元，我一定給你治好！”
小姑娘仍然尷尬地沉默著，秦美容皺起眉頭看著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又說：“醫院給你優惠，隻收２００元！別的醫院得收一兩千元哩。”
我知道她說得不錯，性病的治療費用確實很昂貴，二空醫院這種收費標準可說是十分低廉了，難怪它是廣西惟一的醫療價格誠信單位。
但小姑娘的樣子仍然很為難，她沉默地走了，臨走時我又囑咐她：“小妹妹，再也不能去幹那個工作了，你得注意啊！”小姑娘還是沒有開口。
望著小姑娘的背影，秦美容感慨地搖了搖頭：“像這樣的病人已經有多例，有時一天就有六七個。”
（後來我心裏一直記掛著這個小姑娘，臨離開柳州時曾問秦美容：“那個小姑娘的醫療費解決沒有？”她回答我：“解決了，醫院讓她先治病，有錢了再交。”）
秦美容和二空醫院院長孔凡丹向我介紹了她們是如何介入艾滋病防治工作的。
孔凡丹院長在大學裏學的是健康教育專業，１９９７年她去市衛生局辦事，聽見分管健康教育的副局長正在發牢騷，說那些三甲醫院不願意搞疾病防治項目，一年給他們十幾二十萬元根本不願意要，覺得錢少、審計嚴、沒得油水，說是“我做個手術就可以得十幾萬”……聽了這話，孔凡丹被觸動了，馬上表態說：“健康教育義不容辭，我願意做，不給錢也做！”於是局裏便把健康教育項目交給了二空醫院。
１９９７年柳州市還沒有把艾滋病防治問題提上議事日程，當時以社區宣傳、預防性病為主，二空醫院做得很認真，在性病治療方麵更赫赫有名。２００２年以後，國家開展性病艾滋病防治項目，市衛生局副局長黃海波便把世界銀行、艾滋病辦公室等相關的官員介紹到二空醫院進行考察。考察後大家認為這是一個一級甲等醫院，又是職工醫院和社區醫療服務中心，規模較小，比較容易接近普通患者；服務態度好，過去在男性病、婦科病、性病治療方麵已經積累了一定經驗，並得到了患者的好評；再加上還有地域上的優勢，在火車站和汽車站的中間，附近又是小商品市場，流動人口多，娛樂場所也多。於是最後決定，以二空醫院的性病門診為依托，進行外展服務，服務對象主要是“小姐”——女性性工作者，探索臨床醫生參與艾滋病幹預工作的做法和經驗。
二空醫院的院長、醫生和護士們出色地完成了這方麵的工作，醫務人員們走出醫院，直接深入高危人群，與她們進行溝通和交流，在治療的同時進行艾滋病行為幹預工作，這就是著名的“柳州模式”。
最初，工作開展得很艱難。２００２年以前，柳州已經出現了自發的“紅燈區”，這裏聚集著中低檔的高危人群，但孔凡丹和副院長呂華卻不知道“紅燈區”到底在哪裏。當南京來的梁國鈞教授、北京來的韋琳女士、市疾控中心的王豫穗和她們一起走進一些發廊去了解情況時，“小姐”們都以為他們是公安局的暗探和臥底，誰都不承認曾進行過性服務。跑了幾個夜晚，後來還是一位出租汽車司機好奇地問他們到底想到什麼地方去，去幹什麼，他們如實地講了，熱心的司機便把他們帶到了“紅燈區”，並向“小姐”們介紹他們是“新來的客人”。從此以後，每天深夜王豫穗都開著麵包車，把大家帶到那些發廊、旅館和娛樂場所集中的地方，在閃爍的霓虹燈下，認識了許多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小姐……連續跑了好幾個晚上，他們終於掌握了１０００多個性服務場所的規模和分布情況，並繪成了地圖。直到現在，這張圖還掛在秦美容診療室的牆上。